第19章 方飛鴻(4)
方飛鴻(4)
在方飛鴻的人生裏,爸爸疼媽媽愛奶奶寵,全世界都圍着他轉。
就連最不情願的方敏,有時候也不得不用好話哄着他,才能得到多一分鐘在外面玩的時間。
方敏的悲喜,他感覺不到。
甚至在方敏鬧着要張良英和方雷林離婚的時候,方飛鴻忍不住懷疑方敏是故意的。
就像陰暗的女巫嫉妒幸福的公主。
就像惡龍嫉妒勇士。
惡毒的方敏嫉妒她被偏愛的弟弟。
因為嫉妒方飛鴻獲得的零花錢必她多,因為嫉妒方飛鴻從來沒有挨打,因為嫉妒方飛鴻總被媽媽抱在懷裏……
因為各個方面的嫉妒,方敏才會撺掇父母離婚。
她的目的根本不是為了張良英的幸福,也不是為了自己不再被打,而是要把屬于方飛鴻的幸福全部切斷。
這樣的想法,在方飛鴻初嘗人事的幾年裏尤其強烈。
要不是已經習慣了遠離家裏的争端,他真想給方敏一拳。
但他不能。
因為他不想讓自己變成第二個方雷林。
所以即使是16年冬天那次被連着一起罵了,方飛鴻也忍了。
後來方敏回家拿戶口本,表現得像時過境遷一樣,沒有任何異常。他也就信了。
直到方敏出發去京市之前,她破天荒地花了大錢請他搓了一頓大的。
那天家裏什麽都沒有發生。
非常平常普通的一天。
他陪張良英坐在客廳沙發上看電視,看到晚上九點出頭,方敏忽然笑着從房間裏走出來:“方飛鴻,走,姐請你吃宵夜。”
張良英聽見這話,警惕瞟方敏一眼,确認她臉上的笑不摻一絲雜念之後才柔聲交代:
“別吃熱氣的,早點回來。”
方飛鴻直覺不對。
他不是一個直覺靈敏的人,但和方敏這個姐姐之間,他很小就發現了,他們之間存在一種源自血脈的本能直覺。
大多數時間裏,他其實都沒辦法知道方敏要幹什麽。
畢竟他的腦子和方敏的構造不同。
但只要方敏要做的事情和家裏有關,而且不是小事,他腦子裏的警鈴就會大響。
這一次一如既往。
他換了衣服就跟着方敏轉身出了門。
電梯門剛關上,他就迫不及待問出了口:“敏姐,你要幹嘛?”
方敏似笑非笑:“離家出走啊。”
方飛鴻認得這種表情。
他不知道家裏還有沒有其他人記得。
小學四年級的時候,他們全家在追一個現代家庭劇,劇裏有個女角色為了能去美國,不顧家裏還有年幼的弟妹,直接離開,最後孤獨病死在異國他鄉。
當年看到結局的時候,張良英曾經指着這個角色問方敏,如果方敏是這個女角色,會選擇美國還是弟弟妹妹。
方飛鴻一聽就明白了,張良英這個問題本質上問的是會選“自我”還是“家庭”。
只是當年的他沒辦法概括出這個意思。
不過神奇的是,一向聰明絕頂的方敏彼時坐在小板凳上認真看劇,似乎根本沒有注意到問題的真正內涵。
她幾乎沒有思考的,就将答案脫口而出:“美國。”
于是他頭一回得見母親的高光時刻——
張良英仿佛手執道德旗幟,站在烽火臺上,從“家庭責任”出發,以“冷血”作結,全面而條理分明地剖析了方敏的人格缺陷。
用現在的話來簡單概括,那天張良英的每一句話都可以總結為四個字:你沒有心。
明明是指責。
可張良英一番話說完,方敏才後知後覺一樣從小板凳上側過頭來,眼神天真地望向張良英,嘴角要彎不彎的:“謝謝誇獎~”
這句“謝謝誇獎”的表情,和她說“離家出走啊”的表情一模一樣。
方飛鴻那時候才回過味來,方敏不是沒聽懂張良英的言下之意,她根本就是故意的。
故意用無辜無知的樣子,說出真心話。
方飛鴻心頭突然壓了塊石頭。
他看不清方敏,他從小就害怕她。不是因為血脈壓制,而是因為她不像女的,甚至不像人,她像個全知全能的鬼。
他總覺得,方敏知道一切他做的混事。
包括他最不想讓人知道的那件。
那頓宵夜的時間裏,方敏很簡單地給他說了自己去念了研究生就不會再回家的事情,也非常潦草地将雙親交給了他。
方敏當時說的話非常絕情:
“奶奶死了之後,方家老房子一定會給你,你把房子賣了。到手的錢拿一部分出來送方雷林去養老院,剩下的你交給媽,她會給你管好錢的。方家的其他親戚,你能不聯系就別聯系了。他們全家都不正常。”
方敏能對他說出這種話,大概率就是做好了全部的準備。
果然,下一秒她就把手裏吃空的竹串丢進旁邊的垃圾桶:“別想攔我,你攔不住。”
他知道,她的腦子裏早就做了成千上百種應對阻攔的預案。每一種結果,都會是她贏。
就像下棋一樣,再爛的開局,她都能把全家贏哭。
要是放在古代上戰場,方敏會是個百戰百勝的瘋批。
方敏就那麽順利地離開了。
方飛鴻仍然不理解她。
他也不打算理解。
直到一年後,方雷林要對他動手的那個晚上,他才如雷灌頂,仿佛在那個電光火石的瞬間理解了方敏的痛苦,理解了方敏為什麽要離家出走。
方雷林彼時看他的眼神仿佛在看一個有血海深仇的敵人,他聽見了多年來僞裝完美的親情破碎的聲音。
方敏拉着箱子,飛也似地離開了這座牢籠。
她解脫了,災難真真切切落到了方飛鴻頭上。
憤怒的他開始用各種人肉方法确定了方敏的位置,但他大專畢業後,張良英幾乎寸步不離地守在他身邊,他沒辦法去找方敏。
他要獨自找到方敏,和她真正意義上一對一對峙一次,他要學着張良英當年評判方敏的樣子,全面而條理分明地把方敏的罪狀歷數出來。
一直到20年秋天,他有了出差天津的機會。
天津離京市近,他的計劃就那麽草率地形成了。
在又一次确認方敏的地址之後,他借着休息的時間找到了方敏工作的公司樓下。
他運氣很好,地址是對的。
在那棟粉嫩得過度幼稚的游戲公司大樓下,他看到了方敏。
她穿着一身和大樓同樣粉嫩的蘿莉裙,化着誇張的濃妝,挽着幾個同事遠遠走過。
一種令人驚懼的陌生感從頭到腳罩住了方飛鴻。
他沒有走近,也沒有了對峙的想法。
他不認識那個人。
那個由心而發笑得甜美開朗的人,他這輩子都沒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