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鄭萊兒(1)
鄭萊兒(1)
“是我害的……我害死了她……”
鄭萊兒的聲音顫抖着,一遍又一遍地回響在空氣中。
最開始,這句話如同驚雷般在狹小的審訊室裏炸響,李歡和方惠民第一反應都以為找到了兇手,可以出去敲門結案了。
方惠民屁股都已經撅了起來,然而,在鄭萊兒說第三次時,他像被無形的鎖鏈牽絆,屁股又緩緩放了下去。
鄭萊兒這精神狀态,明顯不對勁。
貿然說結案肯定是不對的。
但放任她這麽下去,就是耗上一天,他們也未必能問出來東西。
李歡想了想,動手倒了一杯熱水給她:“你別激動,先緩緩。我們也不趕時間。”
最後一句是假話。
但有時候,假話是套真話的必備品。
果然,在喝下大半杯熱水之後,鄭萊兒漸漸冷靜下來。
她依舊呢喃着,給李歡他們道歉,道了歉仍低着頭,語調怯怯的:
“是因為我的報警電話嗎?她是不是因為我的電話才……想不開的?”
她以為是自己打了電話報警,方敏才死的。
她以為,方敏是自殺。
鏡頭裏,李歡搖了搖頭:“不是。是車禍。”
她沒有提“謀殺”,因為目前為止,只有方敏的那個同事指出是謀殺,而且他們從方敏的手機裏只提取到方雷林的錄音這麽一個可疑信息。但那不能證明什麽。
知道是自己誤會了之後,鄭萊兒明顯松了一口氣,眼淚卻落了下來。
她仰起臉,任由淚水在脫妝的臉上留下痕跡,對着空氣道歉:
“對不起……還是我錯了。我不該打那通電話……”
“鄭萊兒,你指的是不是你的報警電話?”
“嗯。”
方敏很久以前就說過,她要離家出走的。
也是在很久以前就告訴過她,如果有一天,警察找上門,她就想辦法去死。
她根本不相信方敏那麽謹慎的人會突然出車禍。
還正好是在她打電話報警的時間。
“鄭萊兒!”方惠民感覺和她溝通跟鬼打牆一樣,話說着說着又說回頭了,心裏一陣不爽,高聲喝止了她。
“方敏是在你報警之前出的事,你最好別再這麽裝神弄鬼的。”
“我沒有裝神弄鬼。”鄭萊兒用手臂擦去臉上的淚痕,對上李歡的視線,目光中滿是嚴肅認真。
“如果是報警前出事,那就是她察覺到了我會報警,所以才自殺的。”
她言之鑿鑿,方惠民不耐煩啧了一聲,正要再說點什麽威脅她時,一旁的李歡卻開了口:“你們之前發生過什麽?為什麽你會有這種想法?”
辦案這麽多年,李歡早已練就了一雙火眼金睛。
像鄭萊兒這個年紀的年輕人她見多了,心狠的、聰明的她都見過。
多的是會騙人的,連眼睛裏透出的光都能唬人。
他們或裝出無辜可憐的模樣,或故作淡定,經驗老到的刑警都要花些時間才能分辨。
當然,也有不會騙人的。
這類人眸光明淨,所有情緒都寫在臉上。
鄭萊兒就是這樣的。
就像在走廊裏她毫不掩飾對随處大小睡的方雷林的關心,就像她毫不掩飾她對方敏的死的懊悔。
此時此刻,鄭萊兒也沒有掩飾她的堅定和認真。
她堅定地認為,方敏的死不是意外,而是自殺。
這種認知倒是讓李歡挺意外的。
所以她攔下了要發火的方惠民,追問鄭萊兒。
鄭萊兒被這麽一問,仿佛靈魂突然被抽空了一般,雙目頓時失了光。
過了幾秒,她又垂下頭去,用蚊蚋似的聲音低低說起來:
“沒有發生什麽,她只是……從小就這樣。”
是的。
方敏只是從小就習慣了這樣,凡事都先做準備。
面上不顯,實際她已經比別人多走了幾步。
等她能說出口的時候,一個甚至連傾聽者的反應都預演過的計劃,早就已經成型了。
又或者說,“離家出走”這件事,是方敏耗費了将近十年,一次次修正之後才完成的完美計劃。
在這個計劃裏,未必沒有包含“去死”這一個結局。
她們從小學開始做朋友,鄭萊兒最初以為,所有人在那個年紀裏都是心思單純的。
包括方敏。
小學生都熱衷玩樂,偶爾學習。
而鄭萊兒呢?
她小小年紀就被父母拿來和第一名比較,小小年紀就要學着做飯洗衣照顧弟弟,小小年紀就要通過結交學校裏的優等生為父母争臉面。
她到現在還記得,每天上學的早上,她最怕碰見方敏。
因為方敏總是會被張良英打扮得像小公主一樣漂亮,穿最好看的蛋糕裙,梳着每天不一樣的發型,坐着方雷林的車到校門口優雅下車。
方敏簡直是個貴族。
小學學校每天早上都會因為這一幕而閃閃發光。
可要是鄭萊兒在校門口和方敏碰見,她就只能成為貴族身邊那個背着破舊的書包獨自步行上學的仆人。
當時的鄭萊兒,特別嫉妒方敏。
她嫉妒方敏那樣落落大方,能和所有人交朋友,不像她,總被孤立,總被忽略,成績好有什麽用?小學六年,她連一張“三好學生”的獎狀都沒有拿到過。
她甚至嫉妒方敏能擁有自己這樣交心的好朋友。即便她這“好朋友”是在父母的強迫下才主動靠近方敏的。
嫉妒從只有幾歲的小小心髒裏生根發芽,後來一發不可收拾,長成通天巨樹。
她從小就不理解,為什麽同樣的家庭配置——父母和弟弟,可方敏能活得比她自在那麽多。
後來她發現了,她們的家庭,其實不一樣。
乍一看,她們同樣優秀,成績好、家境不錯,有個弟弟。
但是本質上不同,方敏的父母很愛她。
她的媽媽記得她愛吃什麽,她的爸爸擔心她磕着碰着,她的弟弟就更別說了,活像個她的奴才。
她所看到的方敏,在家裏是說一不二的。
可是小學畢業那年,方敏擦着眼淚和她說,她已經開始做計劃,總有一天,會離開那個家。
那時她只當方敏說笑。
可是漸漸的,方敏給她講他們家的事情,從黑色的暴力講到黃色的混亂,從歇斯底裏的咆哮講到聳人聽聞的依戀。
方敏早就把方家解剖得比醫學院的屍體還透徹。
鄭萊兒是她的“解剖”故事最忠實的聽衆。
大三那年,方敏在和她吃宵夜的時候突然高聲笑了。
她從來沒有聽方敏笑得那麽大聲過——
“阿鄭,恭喜我!我快解放了!我要逃離那個鬼家庭了!”
她笑得那樣得意而張狂,活像一個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