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赴宴(修) 誤入

第1章 赴宴(修) 誤入。

林郊東園,水榭側畔。

正是初春時節,岑拒霜倚在花蔭下歇腳。綠野映襯裏,那張面龐白得過分,像是林中堆積出來的一捧雪,少了幾分生氣,顯得有些病怏怏的。

“姑娘,他們也太過分了!”

旁處杵着的丫鬟流岚臉色忿忿,滿腔怒火,“他們怎麽能把我們當皮球一樣四處踢呢!”

比起流岚的憤怒,岑拒霜顯得平靜很多,她擡手攏了攏身上不合時節的重重狐裘,輕笑一聲,嘲弄道:“這宴上的人,膽子一個比一個小。”

她心中的惱意并不比丫鬟流岚少。

只是在這花蔭下歇了會兒後,她漸漸靜了下來,與其說生氣,倒不如說失望來的多。

前些日,岑拒霜為了能赴這遠在林郊的賞春宴,她好說歹說,幾近是磨破了嘴皮子,才讓叔父準了自己赴宴。

叔父擔心她這體弱多病的身子經不起路途颠簸,說什麽也不許她出遠門,生怕一個不小心,她又得在榻上躺個十天半月才能養好身體。

岑家是戍守邊關的将門世家,族中即便不是武人,也個個身軀強健,唯獨岑拒霜是個異類。

她還在娘胎裏時,外敵來犯,至緊要關頭,母親作為岑家軍的一員,義無反顧地與父親披甲上陣。後來雖是擊退了敵軍,但母親驚動了胎氣,岑拒霜尚不足月便出世,年年大小病痛纏身,身體不是琉璃也勝似琉璃,風一吹就倒、天一冷就受寒。

今時也正因這身子,她在宴會上處處碰壁。

年紀相仿的貴女們不敢帶她一起游賞,生怕她這久病的身體出了意外,也嫌她多走幾刻便要歇息,一群人叽叽喳喳,話中明裏暗裏,皆是笑她身體如此差,還是留在家裏躺着為好;

年長些的婦人們,坐在涼亭互相唠着自家兒女,岑拒霜實在插不上話,便乖巧坐在一旁煮茶,結果卻是被端走了所有茶具,怕她累着了半點,更有婦人拐着彎地試探她,擔心她這病氣會不會傳染給她們;

而她跑去瞧世家公子們投壺,原本那些公子哥還算熱絡,但當她自報了名姓後,她當即被他們委婉地驅逐于外,理由便是,投壺這等活動危險,怕傷着她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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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時岑拒霜站在投壺比試場,心想,那投壺所用的箭要拐多大的彎,才能調個頭來傷到站在人群後的她?

奈何架不住發展到了後面,甚至傳出了“只要她旁邊的人走路稍快些,她都會被帶起的風刮倒”的謠言,人人對她唯恐避之不及,根本不敢靠近她。

若非她出身名門,有着鎮國公遺孤的身份,又養在叔父岑侯爺膝下,怕是早被這群人趕出了宴會。

與京中的權貴們不同,岑拒霜曾随父母在邊關生活了十年,與這些貴族幾無往來,自然也無交情。

她十歲那年,北方安定,天下太平,她的父母卻戰死沙場。父母用命來換來了這樣的盛世,那時她看着大熙的旗幟插滿城牆,家家戶戶張燈結彩,舉國同歡,她披麻戴孝,迎着漫天錢紙,抱着父母的靈牌回了祖籍地。

叔父憐她孤苦,将她帶回京城的侯府撫養至今,對她事事知疼着熱,極為上心。

只是偌大的侯府裏,唯有叔父與她相依為命。叔父的發妻走得早,叔父一直以來未有續弦,其膝下一雙男兒也留在了邊關駐守。

岑拒霜素日裏深居簡出,極少見人,往常走過最遠的距離,便是卧房至侯府大門,可她已是到了對萬事懷有新奇之感的及笄年歲,若說她對京中繁華沒有半點興趣,那是不可能的。

她總能聽聞宴會是如何如何熱鬧,才子佳人齊聚,笑語連連,風趣無度。但岑拒霜如願來了春日宴後,才發覺這宴會與她所想大相徑庭,不僅無聊無趣,還受到如此排擠。

她惱怒的同時,心裏的煩悶更甚。

這宴會與她在府上獨自一人有何差別?

還不如在府上自在。

“姑娘,他們這些個人有眼無珠,我們不跟他們計較。”

流岚為她打抱不平了好一會兒,眼見暮色将合,又出聲提醒着岑拒霜,“眼下春寒尚在,外面風涼,咱們是時候回屋歇息了,再過半個時辰,便要用藥了。”

岑拒霜有些敷衍地點了點頭,不太情願地搭着流岚的手起了身。

待回了屋,門扇一合,她便只能聽着外面的雅樂絲竹,人聲喧嚣,府裏跟來的丫鬟婆子們早已給她備好了她專屬的藥膳,她壓根兒沒法去宴上享用。不過細想下來,宴上那些人待她如此,她又何必去席間自讨沒趣?

悶在屋子裏也好,去宴上受氣也罷,左右都不是什麽舒心的事。

日薄西山,發燙的餘晖落在主仆二人身上。

岑拒霜口頭上答應了流岚回屋,偏又漫不經心地拖延着步子,在這偌大的林郊裏東繞西轉。

迎面清風舒爽,吹散着心頭的點點不快。

林間綠浪拂動,沙沙作響,只是耳邊的流岚就顯得吵鬧了些。

“姑娘,大夫說了您可以适當走走,萬萬不能勞累。眼下天快黑了,您都走了好些時辰了,當心累壞了身子,回府後奴婢怎麽跟侯爺交代呀!”

流岚在旁叫苦不疊,一個勁兒勸說着岑拒霜回屋。

岑拒霜自顧自地往前,沒有理會。

只是走了一會兒,似有狼嚎隐隐約約,不那麽分明。

流岚心頭一緊,“姑娘……我好像聽到了,附近有狼。”

“狼?”岑拒霜駐足靜聽,“這裏怎會有狼?”

話落之時,她瞥見流岚惶恐的神情,驀地反應了過來。

這裏确實不會有狼。

但京中卻有一個養狼的主——位居東宮的太子,裴述。

太子自小在狼窩長大,他生來就和狼比較親近,甚至在東宮養了一只極為兇惡的狼,太子時不時便要帶着狼出行,還曾放任狼咬傷了大皇子,故人人都很懼怕太子。

如今這遠離皇宮的林苑賞春宴出現了狼,只可能是太子也來了宴會。

“姑、姑娘,狼在這裏,那…那太子肯定也……”

流岚哆嗦着身,論及這狼的主人,連着口齒也打顫得不清了,“姑娘,太子打小吃人肉的!可萬萬不能碰到他!”

岑拒霜聽着這陣陣傳來的狼嚎,不由自主地想起它的主人來。

關乎太子裴述,少時她還與其有過一段過節。

那會兒她尚在邊關,有一年戰事平順,正值隆冬年節,岑拒霜随父母回了京城。

京中盡是些生面孔,她第一個相識的人,便是太子。

只是這相識的過程不太和諧。

少時的岑拒霜初至京城,哪裏都覺着新鮮,大街小巷都要四處逛逛。

那晚出夜市之時,她忽然遇到了一只比她體形還大的惡狼,堵住了去路。夜裏光線晦暗,岑拒霜被這樣一吓,當場磕絆着摔到了地上,弄髒了衣裙、顏面盡失不說,她好不容易從夜市裏搶到的最後一個芙蓉花燈也被壓壞了。

始作俑者,自是縱狼出行的太子。

他嘴上還戲谑說着,“孤看你之前不怕,還以為你真的不怕。”

岑拒霜怒火中燒之際,才知太子緣何拿狼吓她。

之前太子把狼帶到宴會上,一衆賓客被吓得四散奔逃,唯獨她安生坐在席間吃糕點,看了作威作福的狼一眼後,又接着專心挑選她愛吃的東西了。

她沒被太子吓倒,一是因為她本就在邊關見過成群結隊的惡狼,這樣的陣仗還不足以讓她動容,甚至一度以為這是京城宴會特有的什麽劇目;二是她這身子弱不禁風,若真的遇到了什麽東西,既跑不動,且跑了也無用。

經此巷道吓她一事,岑拒霜就沒對太子有過好臉色。

而流岚所言太子吃人肉,也非是空穴來風,有人親眼目睹過,太子在東宮把人做成烤串食之。

朝中有大臣曾想把自己女兒送去東宮,太子只是笑着說了一句,“明日就送過來吧,孤最近又研制了新的烤肉配方,到時候也請你品鑒。”大臣當場被吓得昏了過去,也不再提及讓太子添妻妾一事,事後大臣連吃了一個月的素,見不得半點葷腥。

不管太子食不食人肉,再次遇到少時捉弄她的讨厭鬼,岑拒霜只覺煩心更甚。

看來今日不宜出門,糟心的,厭煩的,不順意的,全撞一塊兒了。

岑拒霜正欲另尋他路,以免同太子碰見時,旁處已傳來撕心裂肺的慘叫。

“啊——”

這動靜直沖林梢,驚得鳥雀四起,撲騰着翅膀緊忙逃散。

岑拒霜心跳加劇,連着折身想要離去的動作都滞住了,腳底似是生了釘子一樣把她固定在了原地。

一霎野風疏狂,蔓生的雜枝搖晃着向一邊傾倒,現出不遠處空曠的林地。

她循聲看去,只見林地裏有一男子背影峻拔,男子并未束發,潑墨似的長發垂落至腰,随風揚動着,平添幾分恣意。墨色鑲金的寬大袖口處,一只如竹節般分明的手伸出,那拇指處戴了一翠色玉扳指,極顯華貴。

即便是背對,未能窺見他的臉,岑拒霜已認出了來人,太子裴述。

大熙除了一些隐居的狂士,人人皆束發,如今在這天子腳下的京城,扮相如此随性張狂的,也就只有行事作風狂悖無禮的太子了。

此時太子的手中正捏着一把沾滿血的匕首,黏稠的血液自刀尖徐徐落下,滴答滴答。

他腳邊不斷蔓延擴大的血泊中央躺了一具屍體,應是适才死前發出慘叫的人。

岑拒霜得見,這人死前是被太子一劍封喉,其脖頸處的血窟窿不斷湧出殷紅,屍身止不住地顫抖着,瞧着便知死得極為痛苦。

空氣裏腥甜的味道漸漸濃了起來,岑拒霜胃中已有了翻騰的感覺。她雖然在邊關也目睹過戰場的屍身血海,只是眼睛尚且能接受,她那脆弱的胃似乎不太行。

她視線餘光瞥見身側的流岚已然支撐不住。流岚雙腿哆嗦得厲害,臉色慘白,兩只手死死捂住了險些驚呼出聲的嘴。

岑拒霜悄聲扯了扯流岚的衣袖,準備往後折身,盡可能不發出聲響地離開這裏。

她很清楚,不論前處是誰在殺人,像撞見殺人這種事,作為目睹者而言,定不是什麽好事。更何況,她少時與太子本就有着過節,她可不敢保證時隔多年,太子會否認出她。

只是岑拒霜剛轉過身,身旁的流岚“咚”地一聲倒在了地上,顯然是被吓暈了過去。

這樣的動靜當即吸引了不遠處的狼。

——被發現了!

岑拒霜暗叫不好,幾個眨眼的工夫,狼已邁着矯健的四肢沖到了她跟前。

這狼個頭不小,單是四腳站立便足有半人高,一身油光水滑的灰白毛發映着落日餘晖,頭顱處,一對惡狠的棕色眸子正盯着岑拒霜,微張的狼嘴裏一口尖牙滿是殷紅鮮血,下巴的灰毛還沾了不少血色,順着哈喇子往下掉着。

與此同時,一個邪肆的聲音從狼身後傳來。

“飽了眼福,這就想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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