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望向許汐言的人
第4章 望向許汐言的人
高二 升高三的那個暑假,熱得出奇。
柏惠珍陪聞染站在一株梧桐樹下,拿着路口發的廣告折頁替她扇風,看着女兒從小就過軟的發絲汗濕黏在額上:“規格這麽高的比賽,怎麽會組織得這麽不力,到底什麽時候才能入場?”
聞染伸手想去接過折頁:“我來扇吧。”
柏惠珍手一揚躲開:“你省省力,待會兒彈琴呢。”
“诶,聞染媽媽?”
柏惠珍循聲望去,臉上露出成年人不想社交、卻又不得不社交時的那種假笑:“喔,王裳媽媽啊。”
一個留短發、穿套裝的女人,拎着個香奈兒的包,帶着個發尾微微打卷的女孩走過來。
“聞染也來參加比賽啊?”
聞染禮貌的叫人:“蘇阿姨。”
“哎,乖。”因為是從小看着長大的,蘇妤華對聞染說話還有種對孩子的語調:“這比賽規格高啊,緊張伐?”
聞染笑笑:“還好。”
“你這是心态不一樣了。”蘇妤華說:“要是你還和小時候一樣,次次比賽都奔着第一第二去的,你保準緊張。”
聞染的成長,是一個“傷仲永”的過程。
她們家沒一個人搞藝術的,就是很普通的家庭。是小時候聞染四歲時,柏惠珍帶她去逛商場,恰有幾臺用來展示體驗的鋼琴,小小聞染跑過去摁了幾下。
店員眉毛挑了起來:“小姑娘天賦很高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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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聞染上小學,那會兒學習還不像現在這麽卷,柏惠珍想起三年前的這件事,試着帶女兒去報了個鋼琴班。
這一報不得了,學了兩年,聞染去參加市裏比賽,對上同年齡段的孩子,基本沒讓第一二名旁落過。
旁人都對柏女士說:“惠珍啊,你們家這是要出個鋼琴家啊!”
柏惠珍樂呵呵的。
可等到聞染上了初中,像春天抽芽的柳枝一樣開始長個子,可她的天賦好像停滞不前。就像八百米跑,她前一百米跑得太出衆,然後就眼睜睜的看着,第一個身後的人超過她,然後是第二個、第三個……
等上了高中,鋼琴比賽也還參加着,只不過都只能拿到十來名的成績了。
這會兒柏惠珍聽蘇妤華這麽說,不樂意了,上下打量一番王裳:“王裳呢?比賽準備得怎麽樣啦?”
“暑假帶她出了趟國,最近練習不系統,誰知道能不能拿第一名呢。”蘇妤華笑了聲,塗了丹蔻的手掌貼在臉邊扇扇:“這天熱死了,裳裳,我們回車上去等吧。”
她開奔馳過來的。柏惠珍為了女兒今天有個好狀态,沒坐公交,打車過來的,這會兒除了樹蔭下也沒處躲。
蘇妤華帶着王裳走開以後,聞染沉默了一會兒,看着柏惠珍把廣告折頁的風不斷扇向她,自己的發絲黏在紋過的眉毛邊:“這天怎麽這麽熱……”
聞染動了動嘴,有些想說聲:“對不起。”
她們家是本地人,在老弄堂裏有套兩層樓的房子,和舅舅一家住在一起,分到每個人頭上也就沒有幾平米。她父母就是普通的工人,後來下崗自己開了個小飯館,生意不算好做。
那個年頭學鋼琴,費用不便宜,柏惠珍每周帶她去老師家上課,也不是不辛苦。
她還記得人人都說她們家要出個鋼琴家的時候,柏惠珍臉上的笑。
但她成績下滑的時候,柏惠珍也沒說過她一個字,還是每周陪着她去練琴。
柏惠珍瞥她一眼:“看着我做什麽?我妝花啦?”
今天為了她比賽,柏惠珍特意化了妝。
“沒有。”聞染伸手在她臉邊扇了兩扇:“有蚊子。”
她們又不是演電視劇,生活裏哪有父母子女之間真能說出“對不起”和“我愛你”。
柏惠珍望着演藝廳的大門:“今天到底是怎麽回事啦?到底什麽時候才能入場啊?”
這時大門口騷動起來,柏惠珍一拍聞染的肩:“好了好了,好像能進了。”
柏惠珍撐開遮陽傘,和聞染一起走過去。
工作人員拿着擴音器在喊:“今天演藝廳的舞臺燈光出問題了,所有參賽人跟我一起上大巴,我們一起移動到北館去。”
“有沒有搞錯?”柏惠珍揚聲問:“那家長呢?”
“家長不要跟第一輛車,讓參賽人先集中過去準備,我們後面還有兩輛大巴,家長坐那兩輛。”
柏惠珍把包遞給聞染:“那你趕緊去吧。”
聞染應了聲,背上包獨自登上大巴。
她是不張揚的性子,也不愛說話,上車後就坐到倒數第三排靠窗的位置,把窗戶推開一條小縫。
不一會兒王裳上車了,瞥她一眼,坐到其他地方跟相熟的朋友說笑去了。
聞染緩緩吐出一口氣,望向窗外。
夏日裏即便不下雨,那種濃郁的綠也似被洗過一般,蟬鳴一聲聲地唱着,翅膀好似鼓噪着空氣裏一波波的熱浪。
這會兒倒是起了一陣風,撩動着聞染貼在額前的發。
柏女士已經跟着工作人員去找家長坐的大巴了,所以這時看不到她的身影。聞染覺得自己這想法有點沒良心——可看不到柏女士的時候,空氣裏的風,好像有那麽點自由的味道。
這時組織老師登車,對着她們點了一遍名。
司機問:“人齊了伐?齊了就發車了。”
組織老師:“等一下,還有一個人。”
還有個人?
其實都是從小一起比賽到大的,不說認識得很深,至少都是熟面孔。聞染環視一圈,想不出來還缺了誰。
她也沒放在心上,又把眼神挪到窗外去。
這時,一陣腳步從車門口傳來。
因為其他人都在跟相熟的友人聊天,所以獨坐着的聞染,其實是第一個向門口望去的。
事後聞染曾無數次回想那一幕——至少在那麽多人之中,在坐了滿滿一大巴的那麽多人之中,第一個望向許汐言的人,是她。
那時她還不知道許汐言叫做許汐言。
只覺得耳邊熱浪般的空氣都炸了那麽一炸。
所以很多年後,她也從沒把許汐言當作自己學生時代的白月光。從見的第一面開始,許汐言就是太陽。
其他人也就比聞染落後那麽一秒,便跟着紛紛往車門口望去。
因為許汐言實在是太招眼了。
她穿一條黑色的牛仔褲,膝蓋處是很不規則的破洞,上身的T恤也是黑色,領口松垮垮的,露出兩截平直的鎖骨。
聞染的第一反應是——這是一個很任性的人。
因為大夏天她腳上蹬一雙馬丁靴,好似完全不考慮這熱浪滾滾的溫度。
她很……成熟。
聞染想不到什麽更貼切的形容詞了。
這個成熟不是說她長得老氣,而是相較于其他人過分青澀的十七八歲年紀,她像一朵早開的薔薇。一頭海藻般的長波浪卷發很随性的披在肩頭,往車廂裏看時睫毛塌塌的垂着,顯得有些漫不經心。
她一張臉白皙得過分,沒化妝,唯獨一雙紅唇抹了很富攻擊力的藍調正紅。有人說那樣的顏色更适合有閱歷的女人,可自打見過許汐言那一面後,聞染覺得她們都說錯了。
最适合藍調正紅的,是少女。
珍珠尚未變成魚眼珠,那樣極富攻擊力的正紅,把少女骨子裏的淡漠、恣意、鋒利都激發出來,那是過了十多歲的青春期以後,人逐漸圓鈍起來後再不可能有的狀态。
車裏一瞬靜默,好像所有人都忘了說話。
直到剛才去忙其他事的組織老師又匆匆登上車來:“許汐言是吧?趕上了就好,快坐下,馬上開車了。”
許汐言問:“随便坐麽?”
那是聞染第一次聽許汐言說話。
因為車廂裏太靜了,許汐言說的短短四個字,像一張黑膠唱片,音質絲毫無損的傳到後排來。為什麽長相那般明豔的少女,會有一把這麽暗的嗓子呢。
可是想透了,又覺得這是天經地義的一件事。就像甜膩的糕點要配黑咖,最悶熱的夏天需要一根沁進心底的冰淇淋來相襯,悲傷的電影要來上一桶爆米花。
天底下最好的萬事萬物,永遠是這般沖撞而矛盾的。
她那樣年輕,可她的嗓音裏充滿了故事。
組織老師點頭:“你看哪兒還有空,随便坐就是了。”
許汐言掃眼又往車廂裏看,聞染心裏一跳。
因為大家都有相熟的友人,都是兩兩并排坐,唯獨內斂的她,身邊還空出個座位。
聞染的那種心跳,大概唯有每次期末出她最不擅長的數學成績前,和每次鋼琴比賽公布成績前,才會出現。
可許汐言把勾在一邊肩膀上的包摘下來,在第一排跟車老師旁邊的那個空位坐下了。
通常沒人會選那個座位。哪有學生願意跟老師坐一起的。
可許汐言好似全然不在意。
聞染也說不上自己心裏是松了口氣,還是空落落了一下。
很快開車。這種大巴的減震性能總沒那麽好,開起來颠颠的,好像在應和并不規則的心跳。
其他人漸漸聊開了,車廂裏充斥着“《暗殺教室》簡直封神”和“《電燈膽》怎麽那麽好聽”。
唯二沉默的,大概只有倒數第三排的聞染,和正數第一排靠走廊的許汐言。
窗外陽光晃得人眼暈,聞染把遮光簾放下來。非得隔着這麽遠的距離,她才敢去看許汐言。
所以她印象裏對許汐言初次的認真打量,便是許汐言的背影。
小半邊背影。
被座椅靠背掩去了大半,蓬松的卷發随着車輛的行進一颠一颠,柔軟的黑T恤在她露出椅背的肩胛骨邊疊出好看的褶。
她靜靜的透過擋風玻璃望着前方,不知在想些什麽。
聞染想:XU Xiyan。
不知是哪三個字。是徐?還是許?還是更小衆一點的緒?其實聞染沒有聽得太清楚。
在将近十萬個的漢字中,到底哪三個組合起來,可以配得起那樣的一張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