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南宮少爺的大婚

大年初一至年初三,鳳皇城正陽門關閉,小皇帝遷往後宮,與家人——後妃度過新年祥和喜慶的三天。三天之後,年初四,小皇帝開筆題字,神望塔祭拜皇族祖宗。屆時,奏樂禮炮響徹雲霄,文武百官在大和殿廣場行三跪九叩之禮,小皇帝下了神望塔就給朝臣發紅包。初六是開年納吉,初七是祈福,每天晚上的煙花鞭炮,林林總總排到歡天喜地的元宵節,不一盡數。

小皇帝從這邊跑那邊,一天換三次衣服,每一次的行頭都要換上半個時辰,當皇帝真是個苦命活啊。我跟着粉團子君清瑾就坐到邊上,晃着雙腿,看着那些忙碌的太監前前後後地跑,我問:“團子,你哥哥呢?”

團子托着粉腮,搖頭:“沒有進宮。”

我說:“他不要你了?”

“呃……”團子扁扁嘴巴。

我一句話又把團子惹得眼睛紅紅的。

“呃,不怕,我要你!”我把他摟在懷裏。

團子香香的軟軟的,像一只好吃的小肥羊,很好摟。

可憐沒有人要的孩子。

而,團子那位親大哥,君清瑜,簡直是只鬼。

他救出南宮澈,給我這□□那□□,要我這樣發誓那樣發誓,但是現在都不見他找我。我服下去的□□在肚子裏面都快要三個月了——人家孕婦三個月都快要見肚子了。難道他是想要我自動送上門去給他那個啥嗎?

我在皇宮兢兢業業地偷懶,軒轅老大各種忙。軒轅老大年初八早上就要踢我出鳳皇城,替他送賀禮到南宮家,我賴死到晚上。我晚上回到家門口,燈籠紅燭,水洩不通。各式華麗的馬車已經要停放在門口,馬兒嘶嘶相互招呼。公侯的轎子甚為華麗嚣張,下人和轎夫在隔壁的巷子,吸引着無數的流動小檔口,形成小夜市。

門口的喊唱童子不停報着:

“甄尚書大人到!”

“孟将軍大人到!”

“曹二公子到!”

主人家已經在裏面招呼客人,而門口站着的只有維叔叔。

大将軍府南宮家仿佛都不是我家,燈紅酒綠,高朋滿座,喧鬧道喜,我差不點走不進這迷宮。望眼各處都是大紅色囍字,觸目驚心,仿佛一只不斷吞噬着我的神經的巨獸。我靜靜地走了一個角落的位置,我大哥同司徒薇兒還真的是郎才女貌、佳偶天成啊!

我娘一身好衣裙,臉上染着胭脂,笑起來眼睛亮汪汪的,她說:“丫頭,南宮少爺的好日子,你不能搗亂。”

我笑着:“我能怎麽搗亂,搶新郎嗎?”

我娘抱着我,撫摸着我的背:“丫頭,娘知道你苦。”

我苦嗎?

我不苦!

我那白癡的娘說:“你會找到你真正喜歡的人。”

我扯着笑容:“我還能喜歡人嗎?”

我娘無語。

拱門花豔,我在光陰的地方站在,看着全場的男女主角正在給賓客敬酒喝茶。司徒薇兒笑靥如花,華光爍爍,精致的嫁衣之下美麗不可方物,她如願以償,她逞心如意,她是大贏家;南宮澈,淺淺抿着酒,給賓客敬酒,穩穩走過的一條路,紅光普照,正是他在南宮家既定的人生路。

能跟他走這一路的,不是我。

我在他的命運人生軌道之外。

有人站在我的身後:“看什麽,心酸啊?詛咒人家可不好哦。”

“哈哈,怎麽會呢?我是天底下最傻的好人,鳴哥你最清楚。我是在真誠祝福他們白頭偕老。”我斜着眼睛往下看,只是瞟到他的衣角,“一看就知道他們男不忠女不貞,三天小吵,五天大吵,我倒是很誠心祝賀他們就這樣白頭偕老。”

老明走到我的身邊:“吃不到的葡萄都是酸的。”

我摸着下巴:“我大哥這個葡萄真搶手。”

老明打量着我:“我也是一顆葡萄。”

我瞪着眼睛,一拳頭捶到他的身上:“葡萄是要碾碎,用來做酒的!”

我看到南宮澈正看過來。

他看到我了。他沒有表情。

我笑着臉,故意靠近老明,低聲說:“那天真的對不起,吐了鳴哥你一身,今晚補償——”補償他一壺酒,我故意把衣袖套住他的手腕。這樣外人看起來,好像是我拉着老明的手不放。

南宮澈正看着,我知道。

老明白鳝滑溜溜的,眼神亮亮的:“我今晚有約,不想做酒。”不知道他是故意的,還是無意的,他往我的身上靠過來,低下臉,靠近我的臉,濃郁蕩漾的呼吸就掃過我的耳朵,仿佛在我耳邊留下飄渺的一個吻。

我瞬間愣住,耳腮通紅。

老明輕笑一聲,極其不客氣地挽着我的腰,說:“不過,你要借我一用,我倒是樂意得很。唯一不能像上次那樣,半途而廢。很少見你穿裙子。我也想看看你裙子下面是什麽?”老明那□□猥瑣的目光就望下面瞟。

我眯着眼睛:“奪命連環腿。”

老明笑得春花燦爛,手已經不安分在我腰上撫摸。

“咦,君公子!”

老明見鬼一般立刻放開我,回頭不見有人。

他氣一窒。

我藐視他。

我重新挽着他的手臂,憋着笑意:“鳴哥,我們走吧。”

那邊,我回眸一笑,燈火之中,隔着觸摸不到的遙遠。

南宮澈那張俊美無俦的臉越來越模糊。

我同老明打情罵俏到門口就分開了。老明鄙視我,固然非常不厚道:“南宮透,人家洞房花燭夜,你自己找個地方躲着哭吧!”

我在街道上晃悠晃悠,不知道怎麽就回到了讀書的學院,回到了我的秋千上。

秋千輕輕一送。我感覺背後有人推着秋千。

我驚喜地回頭,卻空無一人。

厚黑的夜空,徐徐的春寒之風,垂柳冒新枝,月繞新芽初上,我踩着地下的泥土,讓秋千來回一蕩一蕩的,沙沙的枝葉低吟漫,自然而然的曲調從我的喉嚨哼出來。寂寂随風送,身後吹過陰陰的寒意,恐怕讓夜間經過學堂的路人都感到恐懼。

我驀然回頭。

身後依舊無人。我看見樹幹上面刻烙下來的黑色陰影,才知道正在尋找的那人正站在我的跟前。

我回頭,愣是沒有認出來:“敏德?”

原來是敏德。

敏德悄悄走過來,半跪着我的腳下:“大人?”

“原來是你。”

我究竟是怎麽啦?

只不過是敏德,為何我感覺一陣寒意?

在瓊州衛所,在城禦四方軍,敏德一直跟着我,差不多有一年多了。我對他的評價就是:能力普通,尚且能勝任。敏德做事從來學不到我的精靈乖巧,但是他的記性比我好很多,什麽事情都能幫我打點好。不精靈的随從有一個好處,就是他看不出我的女兒身。

我提起精神:“你怎麽在這裏?”

“大人,你是不是不高興?”敏德低下臉,看着自己的腳尖,孩子羞澀的臉容,聲音也柔柔的:“南宮少爺讓我來找大人。”

“南宮澈找我幹什麽?”

我煩了。

他今晚美滋滋地抱着美嬌娘洞房花燭夜,我卻在這裏吹着一晚的冷風。我是一滴眼淚都哭不出來,他難道還不滿意,還要人報告給他知道我是不是哭了?

我踢了一下敏德的膝蓋:“起——”

“大人,南宮少爺找你看今晚的好戲。”

我頓時沒有聽清楚:“敏德,你說什麽?”

“大人?”敏德眼睛圓圓的,瞪大的眼珠閃着幽幽點點的藍色。

雪北人才是藍眸。平常的敏德眼睛黑溜溜的,并不是藍色的。

“大人,跟敏德走吧。”

我的膝蓋忽然針刺一麻。

“你——”

我咬着牙齒。

敏德的手指點着我的胸前,穴道就在他的手指下,我全身都不能動了。

“敏德?”我不可思議地瞪大眼睛,正對着敏德的臉,從他那張相當無辜的小臉,他珠子一樣的藍眸轉了一圈,我看到的只有相當的無辜和純潔。

可惜,這一刻,我已經不敢相信他了。

敏德繼續跪着,手臂扶着我的肩膀。

我的肩膀陣陣的涼意,順着他的手臂看過去,仿佛他稍微用力就能折斷我。我深呼吸了一口氣,然後憋着氣,急得一臉通紅,狂躁地說:“敏德,你幹什麽?誰讓你這樣對我的?誰收買你了嗎?他給你多少銀子,我給你雙倍!哪個王八蛋敢動我一根頭發絲,是不是找死?”

敏德站起來,他的黑影籠罩着我的身上:“大人,你不要裝了,你看見了。”

我繼續愣着:“看見什麽?”

“我的眼睛。”

“敏德,我小看你了。”

“別這樣說,大人,你是從來都不看我一眼。”

“你是什麽人?”

“我是敏德。”

“明鳴知道嗎?”我勾着一絲邪惡的笑味,“明鳴知道你的身份嗎,雪北王世子殿下?”

在瓊州衛所的最後一年,敏德是跟着老明走入衛所的,他一直腼腆地站在老明背後。老明千姿百态繁華似錦,敏德隐身在他的背後,就像一棵生長在石縫間擋住太陽光線的孱弱小草。老明是一條滑溜溜的白鳝,圓滑游刃,而敏德就是實實在在長着池塘裏面的小鲫魚,不經意不起眼。

我看着敏德四處張望的腼腆,還以為拈花惹草的老明拐了雛兒小男寵進軍營。老明是瓊州衛所的指揮使,地方的土霸王,他要帶個小男寵在身邊,我也奈何不了他。

老明把我拉到一邊去,勾肩搭背的:“小憐,敏德是我的親戚,我送你當跑腿。”

而後,敏德跟着我過小日子,舒舒服服,簡簡單單,我忌諱着自己的女兒身,也不大敢太奴役他。

敏德身為老明的小舅子,說話斯文,樣子腼腆,弱質纖纖的一張小臉,給人的感覺,就是柔弱的小孩子,需要好好保護。

我不是同情弱者——我并沒有那種菩薩的好心腸去同情弱者——而是,我一直認為,敏德,跟我、老明或者南宮澈都不同,他不屬于我們的圈子。我理所當然應該把他隔離在安全的地方。

那是我們的初見,也是我們維持到之前一刻的關系。

人生若只如初見。

他點了我的穴道,我認出他的真身,他們的關系就崩了。

“雪北王世子,有着天下獨一無二的重瞳。”我望着他的眼珠。

是重瞳。

我能看出來的真相,老明也應該知情。所以老明才三番四次把敏德留在我的身邊,甚至留在南宮澈的身邊——老明那隐晦的心計,是表示他身在其中籌劃,或者他純粹作壁上觀?是不是我太小看老明了呢?

平常他都掩飾着瞳孔顏色,今天為何要攤牌讓我知道呢?

“大人,你冤枉我了。”

敏德濕漉漉的眼睛,仿佛受了莫大的委屈。

我搖頭:“如果不是我被制住,說不定會相信你。”

敏德也不裝了:“大人一直對敏德很好。”

“若你還念着我一點好,就放了我。”

“放了你,我會被你揍痛的。”

“怎麽會呢?”

我露出堪稱最溫柔、最可愛的笑容。

我只會把你揍死。

敏德抿着嘴唇,淡淡的笑意,蒙着眼神有點凄迷,他擡起手,手背輕輕劃過我的臉,說:“你明明笑得很假。”

我哈:“我能給你笑已經很不錯了。”

敏德的手繼續在我的臉頰上撫摸:“可惜,送到雪北和親的人,不是你。”

我嫌惡:“我心血少,受不得寵。”

“……”

“我把你當弟弟。”

“南宮澈也是你哥哥。”

“……”

我确實是看走眼了:“雪北王世子三歲能賦詩,五歲騎射,文武并重,七歲被立為雪北皇太子,十七歲攝政,名動雪北,三次作為使臣到帝都觐見光韶皇帝,致力兩國友好往來。雪北百姓都說,有這樣的王世子,雪北一定有個富足的盛世。雪北王世子絕對不是十六歲,你這張臉保養得不錯啊。”

敏德表情有點古怪:“我的臉是真的。雪北的人不易老,你看看你家太上皇就知道。”

我點頭:“那麽老龍王君家呢?”

“沒有人會去關心一個歌姬的庶出孩子。”

是的。

他在我身邊窩藏了那麽久,我也沒有好好注意他。

敏德白得像一縷淡魂,只有瞳仁的顏色深深的:“南宮透,死心吧。南宮澈若然喜歡你,就不會去□□司徒薇兒,那個本來屬于我的女人。”

我的糗事還有誰是不知道的?

我憤懑:“就算他□□了一頭豬,我還是喜歡他!”

我頓了一下,忽然想通了:“喜歡他,同他娶別人,是兩回事。”

敏德感嘆:“他真命好。”

我故意曲解他的意思:“南宮澈是命好,有個當大将軍的老爹,不過你明顯比他命好,因為你有個當王的老爹。”

“大人,敏德寧願同他交換。”

敏德扶着我的肩膀,把我拉起來,扛到他的背上。

我慌張:“你要背我去哪裏?”

敏德不說話,直接往前走。

敏德的小身板,平常是我擡腳就踢的身量,現在在自己身上一比,居然我的身高還落了下風。

敏德輕功不差,他走了一陣,然後上了一處屋頂,把我放在人家的屋棱上面。

我坐着上面,可以清楚望見南宮大将軍府張燈結彩,映着天空一片光亮,不夜天。大将軍府水臺的戲班子磬絲叮叮咚咚,吳語濃濃的伶人浮動的音調,依依呀呀地吊着嗓子唱着:“且自開杯飲幾回,高力士,拿酒來……月影花開相得歡……”是新出爐的《貴妃醉酒》,慶禧班會在我家裏不停唱幾天幾夜,為南宮少爺的新婚宴增添歡樂。

真是一片升平!

敏德掰着我的下巴,讓我往他指着的方向看。

他指着南宮府東牆的巷子,說:“看,那……”

我眯着眼睛看清楚:“真的是——好一堵牆!”

敏德捏着我的下巴:“大人,不是看牆。”

請恕我眼拙,真的看不出啥。

這一堵牆我是一點都不陌生,翻過牆的裏面是南宮家的跑道,可以不必經過我爹的眼皮底下。我經常在這裏爬進去爬出來。以前我還是個矮子,墊腳的磚塊還放在牆邊,我在牆外抓小石頭同附近的孩子玩耍,南宮澈跟着師傅在牆裏鍛煉筋骨——無非就是紮馬、跑步、紮沙包,我專門趁他紮馬的時候扔他小石子。

我正想得遙遠,牆邊一陣驚擾。

破風割裂的聲音傳過來,其中還有刀劍的碰撞。

牆頭沙沙的一陣落沙,牆頭從裏面躍出全身都是黑色的黑衣人。黑衣人踩着牆頭,回身一刀,刀刃割開風幕,但是卻硬生生停住,他的後面是一柄閃電快劍。

我沒有眨眼睛。

黝黑色的長劍削去了牆頭的灰塵。

我看到有人随着黑衣人跳出了牆。

黑衣人提刀相抵。

刀很亮。

劍很快。

陰暗的巷子,快速閃動着兵器相抵的銀光,叮叮當當,進進退退,互不相讓。

巷子兩頭無家可歸的流浪漢和乞丐都紛紛躲避,免得殃及池魚。

我看着那把劍的淩厲招數,還有拿劍人的架勢,我回頭看着敏德,不明白他們幹嘛要同我爹單挑,是要試試我爹的武功嗎?

我沒有來得及問。

巷子裏面還有人走出來,四五個,都是一身黑衣,他們明晃晃的大刀也立刻加入戰圈。

敵人有着人數上的優勢。

我爹以一敵六,游刃有餘。

“敏德,我爹沒有耐性,他已經煩了,他再挑一劍,那個家夥就斃命了。”我很清楚南宮大将軍手腕的斤兩。

我話未落,那黑衣人果然大叫一聲,中劍慣倒。

其他的黑衣人都散了開來,其中有人說:“南宮崇俊,交出空白遺诏!”

我爹劍勢稍微一收:“南宮家沒有那東西!”

“君千瀾偷了皇族的空白遺诏!”

“胡扯!”

那人獰笑着:“偷竊空白遺诏,那就是君千瀾之罪,也是他被車裂的原因!如果南宮大将軍不知道,想必君千瀾的妻兒知道!”

空白遺诏,顧名思義,就是蓋有傳國玉玺的遺诏上面是空白的。任何人都可以把空白填充,那麽讓空白遺诏成為真正遺诏,呼風喚雨,號令明姓天下。若然有人拿着一柄利劍懸在我的後腦勺,我也會把他揪出來大卸八塊,然後享受着百年的高床軟枕。

如果黑衣人說的是真,那麽明皇族就有理由車裂君千瀾。

不僅僅車裂了君千瀾,甚至車裂了整個君家,都有可能。

我轉眼看敏德:“你就讓我看擂臺比武?”

敏德薄得如同一張紙:“看下去!”

我看得古怪:“如果我現在大叫救命呢?”

“你爹自身難保。”

敏德胸有成竹。

我懷疑,他的信心是不是吃蘿蔔吃來的?完全是扯淡!我從來不曾見我爹敗過。他雖然說他曾經逃跑,但是我爺爺都已經去世了,自此就沒有人讓帝國軍的統領大人服敗。

我側耳已經可以辨認刀劍破碎的聲音,咯吱咯吱的,讓人聽得牙都酸了。我爹的劍鋒真夠淩厲啊! 我開始暗自為那些黑衣人祈禱冥福。

巷子裏面的激戰,很快就傳到外面大街道。巷子的轉彎就是我南宮家的大門。魚龍的仆人都從大門蜿蜒過來。南宮家的仆人能打能殺,全部都是從軍營中退役出來的,他們不願意留在軍營打打殺殺朝不保夕,又想要有一份養家糊口的工作,我爹就會把一些人雇傭到南宮家做仆人。兩個火亮的燈籠就是人龍火旺的眼睛,轉到了巷子口,燈籠很快就堵着巷子,火光耀目。燈籠上面就是“囍”字。

我悠然望着下面。

正刺入眼簾的是那一身紅豔柔軟的喜服,高挑的身材,提着火光的燈籠,映出淡淡的幽柔……

我閉上幹澀的眼睛。

這一場打鬥該落幕了。

果然,那些黑衣人見到形勢不妙,就說:“撤!”

提着燈籠的人,清清楚楚的聲音傳過來:“爹,你沒事吧?”

我爹說:“沒事。”

“追!”

“不用追了。”

“爹?”

“沒事,宵小之輩而已。”

巷子下面的打鬥,以人多勝人少,完滿散場。

這樣無聊的戲也該完結了!

清風明月,天泛紅光,是祥和之兆啊。

“我說敏德,放了我吧,我——”我全身放松,轉眼看過去,只是在敏德不說話不表态的臉上,看到一種狂熱的病态歡喜。這家夥,這副姿态就好像看着籠子裏面鬥得你死我活的猛獸。我忽然真切感到背脊梁一股森森入骨的寒意。

我的耳邊傳來一聲悶哼。

即使我瞎了眼睛、聾了耳朵,我也認出是我爹的聲音。

我轉眼,正看到我爹高大的身軀緩緩倒下去。

他的胸膛正貫穿着一把寒劍。

那是我南宮家代代相傳的寶劍。

我爹居然被刺!

我全身忍不住一陣顫抖,不可置信地看着我爹,看着南宮澈。

而南宮澈,就在跟前,冷漠地看着養育他的親爹倒下。

南宮澈服飾華美豔麗,鶴立雞群,白皙修長的手指,一手提着火紅的喜慶燈籠,另外一手拿着那把南宮家的劍,好像只是一尊擺放在皇城門口的美麗白玉像。劍體寒石打造,冰寒貫體,在他穩當的手中不斷吸着我爹的血,血滴滴流到地上。

我狠狠地咬着自己的舌頭。

腥甜的痛味。

我讓自己清醒起來。

“快去追刺客,刺客刺傷了老爺!”南宮澈清清楚楚傳過來的聲音。

沒有顫抖害怕。

沒有慚愧愧疚。

什麽都沒有。

那是命令,不能抵抗的命令!

“是!”南宮家的仆人四處擴散,去尋找所謂的“刺客”。

我明白了。

我完全明白了。

南宮透是個天生的瞎子,你不單只看不清楚敏德,你也看不清楚南宮澈!

南宮澈必然會遭天譴!

我的眼睛模糊着,但是依舊要看清楚南宮澈。

深黑色的巷子裏面,火紅的燈籠安靜的光芒,映着他的絕美的臉龐。他的臉,如同沉浸在黃昏火燒霞雲中的玉刻粉花,撲着薄薄的一層白色凝霜,美得浮着炫目的幻,美得不食人間煙火的幻。那張熟悉的臉孔,曾經深深吸引着我,現在居然如同致命的羅剎惡鬼。

這個是我認識的南宮澈嗎?

這個就是我所愛的南宮澈嗎?

我要自挖雙目了。

我的心一陣劇烈的扭痛。

那種陣痛讓我一口氣吐了出去。

是血。

清宵吹來的寒風,南宮家的高牆掩蓋不住的銅鑼笙簫,糜糜的唱曲飄動着聲帶:“千杯不倒,千杯不倒,陛下,高力士,陛下在哪裏……這個是什麽酒,這個又是唱着哪一臺戲……”伶人的唱功越來越高,吊着嗓子——

高出雲霄,沖破了唯一的黑暗阻隔,到了最高點。

我口中吐了一口血,穴道終于被沖開。

我猛然起身。

敏德驚訝地叫了一聲。

可惜他沒有機會叫出第二聲,我已經制住他:“閉嘴!”我的手中沒有鋒利的武器,敏德的肩膀骨頭就咯吱咯吱響着。敏德痛苦的扭着臉孔,抵住我的手腕。我向敏德劈開了兩掌,不同他糾纏,跳了下去。

腳下是我眼中的惡魔,我向他劈出一掌。

南宮澈沒有看向我。

他手臂一個極快的動作,劍就從腰側透出,從下而上,劍尖滑過我的臉龐。

那把劍還留着我爹的血。

我側過腦袋,徒手抓住南宮家的利劍。

南宮澈驚訝:“小透?”

“哥哥,我看見了!”我的手掌心出血,不過,不及我心中的萬分之一。

我完全不覺得痛。

“爹,爹!”我撲過去,拉起我爹的身軀。

我爹很沉,身體還有暖氣,摸着我爹脖子的脈搏,還有跳動,還有跳動着——

我的手捂着他的胸口,雙手都是鮮血。

“小透,逃!”南宮大将軍還有短促的氣息。

“不。”我沉聲。

我從來都不是他的聽話女兒,包括這一次。

我背上我爹的身軀,移開兩步。立刻,圍上來的是南宮家的仆人。他們毫不猶豫向着我襲擊,撲倒抗逆者為止。他們已經不認識我爹,更加不會認識我。我兩三下手腳就弄掉了幾個人,他們自知難敵,立刻改攻擊為圍困。

我呼啦着喘氣,胸口湧出一股劇烈的痛楚。

一陣一陣的。

仿佛千萬蟲子就在皮膚裏面滋生,在跳舞……

喉嚨溢出一口濃血。

我擦了一下嘴巴,手背上是血,濃黑色的,是毒。

又是一陣噬心之痛,我就扛不住毒性暈倒了。

我朦胧的眼睛看到塔拉塔拉的腳步走過,有人蹲在我身邊,扶着我的肩膀,掰開我的嘴巴,把什麽東西喂給我,我用力揪着那個人,緊跟着,便陷入無邊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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