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1)

今年剛好是王朝國家寺院——國分四寺,第一百五十年慶典。國分寺每齊十慶典,都在當夜點燃帝都的萬家燈火,帝都六歲至十三歲的孩子,提着小燈籠,從家門口出發,走到東南西北四個國分寺立着城門的臨時“山門”,孩子到了“山門”,就有國分寺的主持賜福給這些可愛健康的小孩子,之後,孩子就提着蘸福的燈籠平安回到自己的家中。

這是一個祈福儀式。

儀式極其隆重,從夜裏戌時開始到子時,這段時間的帝都都屬于宵禁,除了帝都的小孩子,所有的大人都不得走出家門。

整個帝都,街道璀璨如同白晝,走着路上的只有提着燈籠的小孩子。今年比往年更加嚴峻的是,太上皇居然讓小皇帝也參與。都衛府負責帝都的安保工作,而今年由黑羽衛同都衛府共同負責。小皇帝的安危就落到黑羽衛的肩膀上。

祈福儀式,大人是不能跟着孩子的。而且太上皇也明令:不得讓小皇帝知道身邊有守衛。太上皇為昭顯“慈父恭兄”的形象,直接把我們推向窮路。

小皇帝身邊的十八影衛,頓時增加到三十八人。即使是三十八影衛陣容,軒轅菱雲要做到萬無一失、滴水不漏:“吳還憐,你是後援的隐人,負責皇上的安危,必要的時候要出來阻攔碰撞皇上龍體的孩子,一切行動以皇上為重。還有,絕對不能讓皇上發現你。”他就給了我一身慘綠色的緊身衣服。

我把那件衣服穿着身上,剛好的尺寸,沒有一點多餘的空隙,從頭到腳包裹起來,僅僅露出兩只眼睛,還有兩個鼻孔。我說:“軒轅老大,你看看,我像一棵樹嗎,我覺得我是一個異形蟾蜍!”

軒轅菱雲上下打量着我,很認真的說:“蟾蜍嗎?我怎麽看不像,比較像蜥蜴。嗯,是一棵樹幹上有蜥蜴的樹。”

軒轅老大想象力真夠豐富啊!

我預先埋伏在宮門外,等着戌時宮門開啓,肥嘟嘟的小肥鴨——有小太監、小宮女,還有宮裏的小親王——從鳳皇城裏面出來。這些孩子都是穿着統一的白色綢衣,提着小小的宮燈,撲哧撲哧的歡騰。我金睛火眼,才從這些孩子群裏面找到小皇帝。

小皇帝穿着同樣的衣服,提着同樣的宮燈。不過,軒轅菱雲在小皇帝的衣服上面綁了小尾巴,那個記號就我們黑羽衛才看的出來。

我這棵“帶着蜥蜴”的樹,跟着小皇帝移動。三十八影衛也是高手。孩子們轟轟笑着,熱熱鬧鬧,都往着最近的“山門”出發。

小皇帝沒有跟着大隊,慢慢地停在一邊。

陸陸續續出來的孩子走出宮門,都往“山門”去。不多久,從宮門大門爬出來一個臉蛋圓圓、非常可愛的孩子,氣喘呼呼的,胖嘟嘟的身子,滾着兩條小腿,走了過來。

小皇帝臉上一笑,沖過去,拉着他的手。兩個人手牽着手走。

我是覺得軒轅老大杞人憂天了。不要說我像一棵不會移動的棵樹,就算我像一只蜥蜴怪物,小皇帝也不會留意到我。他拉着小君團子,有說有笑的,根本不在意身邊。小皇帝一邊走跳着,一邊得意地說:“皇兄說,今天沒有人跟着朕。今晚就是天下太平,朕可以自己一個人出來,小君,你不要怕,朕保護你,你跟着朕的腳步!朕是真龍天子,真龍天子是屬火的,不怕黑,不怕走夜路!而且,朕不告訴他們朕去哪裏!”

小皇帝已經拽着團子往西大街走。我跟着兩個小孩子後面,賊眉鼠眼,躲躲閃閃。

東城門是離鳳皇城最近,也是黑羽衛預設的道路,而小皇帝自作主張往西走,那麽就無意間削去了一半黑羽衛。帝都的西區是平民的街道,民房矮,巷子多,階梯長,岔路多,七通八達,比東區和北區都雜亂、難走。

我好想擰這兩個小屁孩:“走東邊!!”

我這棵“樹”在屋檐下裝得真累啊。

一切正常,沒有異動。

整個帝都就好像小孩子的游樂場,到處都聽見孩子的笑聲和奔跑聲。初五的月亮彎彎如眉,深黑色的天空很幹淨,彌合着地上亮黃色的火光,升騰出柔和的吉祥和暖氣氛。家家戶戶門口點着的自制的長明燈,歪歪扭扭,各色各樣,大街道上還留着老明大婚留下的宮燈,亮堂堂的——朝廷又省大筆資金預算來布置街道燈飾。當官的人,真精啊!

街道上只有單純的聲音,沒有交易,沒有官場,沒有商場,甚至連瓊樓妓館都停止笙簫,只為完成今晚。今晚的帝都是孩子的世界。

我記得我也走過一次。

十年前,那時候我才八歲,南宮澈也是八歲。我們兩個人挑着小燈籠,一邊吵架一邊往“山門”跑。回來的時候還遇到欺負孩子的小流氓,我上去打架,不夠人家打,南宮澈就來幫忙,結果我們兩個都髒兮兮的回到家裏。我爹質問,我說天下雨,南宮澈卻背叛我,最後大家都被南宮大将軍踢着去洗澡……

小時候真好,無憂無慮的……

轉眼間,小皇帝同團子那小短腿就走到西城門,這樣一路平平安安。

開闊的西城門清理出一片空曠的廣場,搭着同帝都之外的國分四寺同樣的白石“山門”,排着長長的小燈小人隊伍。國分寺的主持大師就在“山門”逐一逐一給孩子蘸福。小皇帝同團子在孩子堆裏面排着隊。

我松懈下來,整個肩膀都是酸酸的。等小皇帝和團子拿了國分寺的護身符和粗面小饅頭,大家就可以沿路回去,小皇帝踏入皇宮的大門,大家都可以回去睡覺。

小皇帝蹦蹦跳跳把小燈籠遞給主持。

我這才注意到國分寺西寺的主持。白眉長須,□□雪白,居然是十年前我見過的那個主持,真的好巧合啊。十年不見,這主持好像還是十年前那個樣子。他摸着的孩子,現在就長大在他的跟前。這些小屁孩平平安安,莫名就是一陣暖意。

主持還是當年一樣,摸摸孩子的腦袋。主持接過小皇帝的宮燈,點了朱砂紅在小宮燈,又捏着朱砂筆在孩子的腦門點紅毫……

我動了一下肩膀,打算竄到後面去護駕。我忽然注意到白石堆砌的“山門”邊上有人影走動。今晚能在大街上走動的,都是腰上系夜光腰牌的守衛。那些移動的人影,身上黑漆漆的,腰間也沒有腰牌。就是說,他們都是不應該出現的人。

我竄下去看個究竟。

移動的人影都靠近“山門”之後,他們仿佛打了幾個奇怪的手勢。

孩子中有人摔了一個燈籠。絮絮嚷嚷的嬉笑之聲,那個摔了燈籠的小女孩就尖聲哭了起來。

我順着掉眼淚的女孩兒的目光,看向“山門”。

我的娘!

因為祭典儀式而特意建造的“山門”忽然矯情起來,好像湖邊垂柳,正在前後搖晃着,而之前的人影就鬼魅般不見了。

我離開“山門”太遠了。

而周邊根本看不到可以支撐“山門”的東西。

國分寺在帝都之外,祭典為了逼真,“山門”都是用國分寺相同的白石砌成的十三丈,與原來的“山門”同高。“山門”的腳下,起碼還有七八個可愛活潑的孩子提着小燈籠排隊等着,而如果“山門”倒塌下來,壓到的就是在臺階下面的二三十個精靈小巧的孩子。

這些都是家家戶戶的心肝寶貝啊!

居然有人對着這群可愛的孩子動手!那些居心叵測的人應該天打雷劈、五馬分屍!

我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挑起場邊挑燈的小小的竹竿。極輕的竹竿,捏着手心都沒有重量,我就在裏面關注了真力,擊打出去。不過竹竿碰到堅硬的白石,就撕裂地粉碎了。果然只是以卵擊石。

“山門”在我刺激之下,就更加發飙。

我回頭,心稍微安,因為周圍的影衛都出來了。

主持大師見到形勢突變,眉目稍微往上一提。

“走!”

主持大師聲勢一卷,把跟前的幾個孩子都圈着懷裏。

孩子們還是迷路的小羔羊,愣是站着,咕嚕嚕的大眼睛,你看我,我看你,不知道發什麽事情,更加不知道事情的嚴重。在場邊做事的和尚和都衛府侍衛也紛紛丢下手中的活兒,上來幫忙,以最快的速度保護“山門”下的孩子的安危……

“山門”未倒之勢,忽然就起火了。頂部冒出火光。瞬間蔓延着整個“山門”。

“山門”是白石頭,居然就揣起來火?

這一下子,孩子都咿咿呀呀叫了、哭了。

主持大師一派沉穩冷靜,壓住了底下孩子的驚吓,說:“不要怕,都這邊來,跑過去,不用怕。”他的醇醇的聲音徐徐傳來,居然能壓倒所有的恐懼。這些孩子都相信這個看似神仙的大人,抽起了眼淚和鼻涕,鎮定了下來,握着手跟着主持走。

轟地一聲。地動山搖。灰飛煙滅。就在我們剛才站的位置,“山門”龐然大物倒塌下來,粉碎四塊,火星濺起。

我帶着一個孩子,到了場外,背後是炙熱的急風。繼而我一身冷汗。

“山門”向着裏面倒塌,除了激起一陣熱風,就沒有傷害到任何人。若然是向着外面倒塌,恐怕有着大人護着,這些孩子都不可能毫發無損……我懷抱裏面的小孩子扭着我的衣服哭個不停:“壞,壞,壞!”

我瞪了一下眼睛,看來是我這棵爛泥顏色的“樹”把他吓着了。

我脫了我的面紗。這孩子才不哭。

人群中“啊呀”地哭着。女孩兒膽兒小,都吓得抽噎,一傳十,十傳百,這邊哭,那邊又哭。都衛府的男人都是粗人,只懂得吼叫,最後還是國分寺的主持穩住了。

都衛府撲火,忙得不亦樂乎。倒塌濃煙烈火的“山門”把廣場這裏弄成了廢墟。

我轉看四周,差點就咬到舌頭:“小皇帝呢!??”

影衛的職責是保護小皇帝。若非威脅到小皇帝的性命,影衛都不會現身。我今天算是半個影衛,我修行不足,所以我不能淡定,我現身去救那些可愛的孩子。其他影衛都是老江湖,他們面對着那麽多可愛的孩子臨危,也都統統出來救“山門”之下的孩子。人心是肉松,可愛的孩子讓心更加松。

小皇帝身邊的影衛就明顯少了。

小皇帝安然無恙在影衛的保護之下。

但是,當我瞥見他們保護的“小皇帝”,我頓時跌了大跤。我們接受命令,保護衣服上有着小尾巴的“小皇帝”,但是——等等,我看着“小皇帝”,衣服上帶着小尾巴記號的“小皇帝”,胖嘟嘟的漂亮小臉、滿眼淚汪汪的可憐,不正是團子嗎?

影衛保護“小尾巴”,不是“小皇帝”!

影衛是不是太扯了,或者是大家都是色盲,只是死認“小皇帝”的衣服有一塊粘着在團子的身上?

世上總有意外啊。

軒轅老大千算萬算,還是算漏了。

不管現在情況怎麽樣,我不能大聲叫嚷,我也把軒轅老大辛苦創造的影衛交流信號忘記得一幹二淨。我只能自己尋找小皇帝的蹤影。只是一大堆差不多服飾差不多身高的孩子,我看得眼花缭亂,加上他們有些還捏着胖嘟嘟的手指擦眼淚,根本看不清楚那張大花臉——怪不得影衛都搞錯誰是小皇帝。

都衛府的注意力都在“山門”,調查“山門”的倒塌和起火,而且外面湧入的都衛府衙差也越來越多。

皇天不負有心人,我一直留意那幾個人影,也終于在“山門”後面的巷子裏面找到他們。他們其中有人抱着一個大大的袋子,裏面露出一雙小腿,往着城北的方向過去。我便立刻跟了上去。

那些人發現我跟着。

其中那個扛着小皇帝當做粽子一樣的,丢給另外一個人離開,默契無比,他就攔着我的跟前。那人的武功極其彪悍,都是練着硬功把式的,攻下盤,毀根基。對付硬功,最好就是眉山派的武功,不過我手上只有佩戴護身用的短刀。精緬鋼刀,削鐵如泥,是屬于黑羽衛的佩刀。我兩三下手就把他們掰倒,直接命中他們的氣沖穴,讓他們今晚都起不來。

如非小皇帝關系重大,我還能同他們玩多一陣。

拐着小粽子小皇帝的黑衣人的動作極快,輕功比之前攔截的其他人高明許多。他很快閃入了一垛高牆。我跟蹤過去,趴着牆頭,掏出信號彈,點燃信號彈的引線,等兄弟們一到,大家可以殺到裏面,把小皇帝拯救出來。

我随意轉眼一看,看到白色的屋子門口那三刻白色的松樹。我連忙用玉手掐了信號的引火。

火燒得我的手指都痛死了。我把手指含着嘴巴裏面。

究竟是誰要綁架小皇帝?究竟是誰把小皇帝帶到我的南宮家?難道是南宮澈?他弑父,他趕娘,還有什麽事情做不出來?

我跟着那個人往白色石頭屋子裏面跑,躲在陰暗處,屏息靜聽——

“我說,華老大,你怎麽可以把孩子裝麻袋裏,會悶死他的!”

“你愛惜這小子,讓你去。”

“我……華老大,你抓回來的是誰!?”

“小粽子。”

“粽子你個頭,這個是,這個是小皇帝!”

“皇帝?咦,不是君家的小子嗎?”

“兩孩子長得不像,怎麽會弄錯了!”

“小孩子都是長的一個樣,我能分得開來嗎?罪魁禍首是誰?是你啊,司徒非,你告訴我,君家小孩的衣服上已經熏過傾香,只要飛蜂聞到,就會撲過去。我是跟着飛峰抓孩子的啊。”

“哎呀,大概是小君同小皇帝靠得太近,染上了傾香!可怎麽辦?”

“我再去抓君家的小孩。”

“都驚動了,抓人就不容易……不管怎麽說,快去!”

“那麽,這個小皇帝怎麽辦?”

“丢出去!”

這便是禦史臺大名鼎鼎的司徒非。居然對着可愛的孩子,對着他們司徒家盡忠的小皇帝,說一句“丢出去”?

“司徒非,要丢就丢給我!”我相當潇灑地飄下去。

但是回顧我這一身奇怪的衣服,讓我怎麽漂亮的動作都潇灑不起來。

司徒非就好像小花種薔薇中的一支異位栽種的美人蕉,修長,纖瘦,美麗,孤傲不群,格格不入,卻嘲笑薔薇矮挫。他濃烈的眼神掃過我,半盞茶之後才皺着眉頭,不得不承認認識我:“南宮透,你怎麽搞成這副鬼樣!小皇帝,給你。”司徒非就把小皇帝粽子一樣丢給我。

我抱住小皇帝。小皇帝那張鼓鼓的小臉蛋透着緋紅,是睡着了。袋子裏面用了迷香,小皇帝還沒有醒過來。原來他們真的不是要小皇帝。

“你們要抓小君?”

原來那麽大的動靜,既要破壞祭典,又要火燒山門,就是要抓小團子?

但是,為什麽要團子呢?難道是君清瑜?

若然是君清瑜要帶小君出皇宮,那麽就算很正常啊。

“司徒非,你知不知道你是司徒家的,你知不知道你是朝廷命官……好,你們要造反,也不要拖着孩子們入火坑啊!”我忍住了要揍他們的沖動,冷峭了一笑:“小孩子受傷了怎麽辦!你們還放火!如果孩子走不及,是不是會把孩子燒死?”

“放火?”司徒非像是第一次聽見。

他望向華年。

華年抓抓那把長長的頭發:“咳咳,你聽我說。我們沒有放火,我們的計劃只是把山門推倒,趁着混亂就把君家的小孩子拐走。山門着火,我們也很稀奇。山門的材料是石頭,石頭能夠從裏面着火,肯定是在砂石裏面混着□□。說不定就是搭建山門的時候,有人動了手腳。我們只是負責把君家的小孩子拐走,至于這個孩子怎麽會變成小皇帝呢?”

華年不像撒謊。他也沒有必要對着我撒謊。我早就知道他們的身份是西沙的雇傭兵。

我撅着眼神:“你們怎麽能要抓小君?”

司徒非冷冽笑着:“還不是因為——”

華年故意咳嗽一聲。

司徒非立刻閉嘴。

他們今天在這裏都是陰謀。陰謀陰到南宮家了……

我腦子都痛了。我今晚的職責就是保護小皇帝,現在小皇帝睡得好像一頭小肥豬,我抱着心裏就踏實。外面的影衛肯定沒有我那麽踏實。影衛歷來在黑羽衛中最嚣張,我現在就偏偏不走,讓他們收點教訓,以後敢不敢對着我嚣張!

司徒非忽然擋着我的路:“南宮透,你可以走了。”

我上下打量着司徒非,奇怪了:“大叔,你姓司徒,我姓南宮,是誰該走呢?”

司徒非指着我南宮家的白色門:“你以為你在裏面有位置嗎?你是要嫁人的,你要進其他姓氏的家墳的。”

我鄙視司徒非,故意一笑:“你是羨慕我嫉妒我!我知道你很想在這裏有位置。”

司徒非剔着一條眉毛:“丫頭,你胡說什麽?”

“快點帶皇上回去!不要在這裏溜達!”司徒非端着大人的架子,驅趕着不肯睡覺的孩子上床的模樣,“不要說我不警告你!”

“明白。”

我正想要走,小皇帝不見了,天都掀翻了,卻終于記得那件事。我就露出狗腿的笑容:“司徒非——舅舅,你說我小時候同你住過,開始我不相信,現在我信了。你沒有撒謊,撒謊的是我爹還有你姐姐……”我低着臉,微微揚起眼睑,這樣看起來比較真誠。

司徒非不知道是被我的真誠打動,還是他忍不住屈從好奇心,不言而喻:“我姐姐都告訴你了?”

“嗯。”我點頭。

我知道,都是因為司徒恩恩。

司徒非勾着唇角,不滿地“哼哼”笑了兩聲:“嘿,她還敢拿着刀子威脅我,不讓我告訴你,倒是她自己忍不住?”

原來如此啊。

我繼續無辜:“為什麽?”

“誰知道你爹娘葫蘆裏面賣的是什麽藥!”司徒非暴躁地很,他立刻想了一下,又說,“或者是南宮崇俊對千瀾的遺腹子保護吧。你同南宮澈還沒有出生,我偶然聽見,南宮崇俊同我姐姐說,要把你同千瀾的遺腹子調換過來。本來以為南宮崇俊是開玩笑——兩人掉換過來,南宮澈就會變成南宮家的嫡長子,南宮家以後就是他的了。以為他們是開玩笑,誰知道後來還真的。哪裏有人這樣對自己親生兒女的!我這做舅舅不能看着你被欺負啊,才把你抱走。跟着我還過日子還……”

司徒非是“忠”的,我爹是“奸”的。

我有點頓悟。

這陰謀還埋在娃娃時代啊!

我爹的所作所為,他擺下那麽大的戲臺,欺騙我這個傻丫頭,都是為了南宮澈。護着南宮澈,徹底欺騙我。必要的時候,我還能替南宮澈去死——哎,我爹這心思也太偏了吧。

我爹是南宮崇俊,我娘是司徒恩恩,那麽南宮澈的娘就是我那個“大隐隐于市”的娘……我徹底無力了。

我爹千方百計阻撓我同南宮澈在一起,大概是怕真相太接近,是怕誰的身份會拆穿。

我能明白我爹了。

我扯着嘴角笑着。

司徒非催促我離開。

我背上瘦小的小皇帝,走開幾處,最後還是神差鬼使地回頭了。不是我疑心病重,而是南宮澈已經快要成鬼了,我家的地宮——大将軍南宮府的祖宗陰宅,入口居然一個守衛都沒有!平常都有兩個老爺子看門的。司徒非他們對我南宮家的墳墓有什麽陰謀?

我想把小布袋一樣的小皇帝放下來。

小皇帝金枝玉葉,丢了就死翹翹了,我只能背着小皇帝進去。

走過白門牆,就是一個供奉不知神明的祠堂。兩側是守門人的房間。正面是巨石屏風,後面是一條長長的地下階梯。階梯通向地宮墳墓。

皇族獨大的皇陵或者貴族至尊的陰宅,獨立獨宅,環山面水,氣派恢宏,以求福蔭後人千秋萬代,恰恰我南宮家不是那樣。南宮家地宮陰冷陰暗,厚重粗糙,不見天日,空氣混凝,無影無風,森森沉沉如同閻羅殿,又好像鎮壓着邪魔的八卦陣。

地宮是回字形的一條長長甬道,旭陽湖底的大石頭,光溜溜的。甬道往外開出來的,就是蜂蛹狀墓室,墓室正面是等人高的人像,裏面五層臺階上平臺擺放着的巨石棺木就是我南宮家的大将軍。順着甬道走下來,最先的,是我爺爺的爺爺的父母——聽說是衣冠冢;接着的墓室就是我的爺爺的爺爺南宮之文,一側是他的夫人和姬妾,另外一側是他的兒子們;下一個墓室是我的曾祖爺爺。按照南宮家主的這樣的排位,後面就是我的爺爺。我爺爺的身邊空出來的棺木就有我爺爺的兒子。

——南宮崇儀的棺木。

我走入我爺爺的墓室,司徒非和華年就好像兩尊守護神,靜穆地站着那個人的身後。遇到他,我并不覺意外。南宮家的地宮只有肅然起勁的陰冷和世世代代的忠靈,沒有貴重陪葬品。那個我曾經在紅袖天香見過的男人,坐着藤木的輪椅,就面對着我爺爺的巨大棺木。輪椅停在臺階的下面,骨節分明的手指從黑色衣袖裏面露出,正撫摸着南宮家的圖騰——茶花。

他放着一簇白茶花在我爺爺的棺木上。

他沒有說話。其他人也沒有說話。我更加沒有說話。

我爺爺去世的時候,南宮崇儀已經被“斬首”。我爺爺在南宮崇儀“死了”之後,就舊患複發,從此退出軍中,靜心養病,由我爹獨立支撐帝國軍。我爹曾經同我講過他大哥。他每次提起的口氣,我都覺得我爹是在吃醋。

我爺爺曾經對他的大兒子寄予全部希望。

長長的黑色衣袖無力地垂落到地上,他的手覆蓋到藤椅的滑動輪,推動着滑輪讓輪椅前進。

“我來。”司徒非走過去。

“我自己可以。”

司徒非也不堅持。

輪椅越過“南宮崇儀”的棺木,直接停到最邊上的黑石棺椁。

那是個沒有名字的棺木。

其他棺木都是幹幹淨淨,用的是雪北的花崗岩石,只有這個無名棺木是粗厚的黑石。

看着這裏的布置,我并不特別陌生。

只有這幾年,我躲在軍隊,不敢回來南宮家,才沒有踏足這裏。

我小時候曾經就躲着這裏睡了一宿。

那時候是我不小心弄壞了我爹的一卷書,我爹年輕氣盛火氣也暴躁,就抓住我,讓人往死裏抽我。我把人打了,我爹就自己動手。他被後來趕到的我娘和司徒恩恩攔住了,我才能脫身跑。聽說我爹就怕我爺爺,我就想着應該躲到爺爺身邊是最安全的。于是我就帶着滿身的傷痕,在我爺爺這裏,大聲哭了起來,哭久了就睡着了。後來還是我爹找到我的。不過我就躺在我爺爺的雕像下面,餓得兩條小腿發軟。

我爹脾氣也好了,把我抱出來。

我說這裏很冷。

我爹說,冷是必然的,因為我們南宮家的祖先要冷靜地看着每個子孫。

我問我爹:“這個是誰?”

“你的大伯。”

“大伯?死了嗎?”

“下去陪你爺爺去了!”

“哦。”

“嗯。”

“爹,還有這個呢?”

“這個是你爺爺的另外一個兒子。”

“沒有名字嗎?為什麽沒有刻名字?”

“這個……”

我揉着我爹的胸前:“是不是因為他沒有長大就死了?怎麽死的?爺爺的兒子,他是哪個奶奶生的?”

“丫頭,你真多嘴!信不信我再抽你!”我爹就使勁按着我的腦袋。

“爹你是壞人!”

我爹就是這樣,每次說不過我,就使用暴力。

十幾年過去,黑色棺椁已經停在這裏。

那天,我爹沒有告我他是誰,而今天,我也終于明白這個沒有名字的棺木的主人是誰。

這裏是我爺爺的墓室,除了他的夫人和姬妾,就是他的兒子。我爹作為南宮家的家主,這裏不會設有我爹的位置。

——我爹死了之後,一定會在後面的墓室,墓室裏面擺着他的夫人和小妾。

我爺爺子嗣薄弱,只有一女兩男,這裏的是“南宮崇儀”,還有一個就是他——君千瀾。

即使不是姓南宮,我爺爺還是把君千瀾當做南宮家的兒子。

南宮崇儀忽然說了一句話:“千瀾,是我害了你,是我的錯……我能夠為你做的事情,唯一的事情,就是保護你的孩子。你泉下有知,也要保護他們。”

司徒非指我:“大哥,是不是先讓這個丫頭出去。”

南宮崇儀對我露出淡淡的笑容:“來不及,他們已經進來了。”

這個“他們”是什麽,我越聽越糊塗了。

司徒非把我拉到我爺爺的棺木後面,死命把我按下來,說:“臭丫頭,不要出聲,發生什麽事情,都不能吭聲。”

我把昏睡的小皇帝放在我爺爺的棺木旁邊,然後探着腦袋望出去。

越開越靠近的腳步聲和纖長的燈影子把來人引向了墓室裏面。司徒非他們今晚不是來給死人掃墓,而是等着活人。

我摸摸小皇帝的小手。他的小手緊拽着。

提燈走到最前面的居然是我認識的人,君清瑜。

烏鴉色的黑袍子,比夜的顏色更加深。不過,君清瑜的飄逸長長白發還是非常養眼,顯得他高挑清隽,孤傲不群。他淺淺的冰眸投向司徒非這邊,點點頭,卻沒有說話。我手心有點冷汗。不知道為何,每次看到君清瑜,我都沒有遇到好事。他是貓,我是老鼠,我對他,天生有點膽怯。五官深刻,淩厲傲慢,沒有他的那一件華麗麗的金菊花大衣,他就深沉內斂。

我從來不知道君清瑜對我南宮家的祖宗有興趣啊。

君清瑜的眼神在墓室裏面掃過,最後就落到最邊上的棺木上。

眼神定着,燈下朦胧。

我揉揉眼睛。我一定是不夠睡了,要不怎麽會在君清瑜的冰冷的眼神中看到濕潤的熱。

司徒非彎到後面的手,向我擺了擺。他要我噤聲,我也只管看他們葫蘆裏面買的是什麽藥。走進來的不僅僅是君清瑜,還有一個人——

俊美的容貌,衣黑越顯蒼白,只有那雙幽深的眸子已經神采飛揚。

南宮澈一出現,我就躲了起來。

我手腳發麻,正感覺到南宮澈的目光看過來。

南宮澈讓南宮崇儀和君清瑜進入南宮家的地宮,清明未到,重陽尚遠,遠道而來,不是僅僅為了給我爺爺送一簇白茶花吧?

從司徒非他們的鎮定,只能說這幾派人馬今晚就是約定在這裏。我忍不住罵南宮澈:這不孝子!

南宮澈點燃了邊緣的燈燭。

墓室頓時亮堂着。

君清瑜摸着那個無名氏的棺木,一陣子,就對着身後的人說:“可以開棺了。”

後面跟着的大漢,手中拿着長形的鐵條,四人在棺木的四角,就用鐵條楔入棺木的四角。黑色棺木是石頭,鐵條劃在上面,連痕跡都沒有留下,棺木完好無損。四大漢用了一陣子力氣,就開始大汗淋漓,手腳青筋突顯發顫。

我聽着那刮痕的聲音,耳朵發麻。

據我所知,我南宮家顯赫,但是卻不富有。即使我爺爺最後封為侯爺,也沒有豐厚的陪葬品。作為逆臣的君千瀾就更加是。他們開啓君千瀾的棺木是為何呢?

大漢停了下來,擦着汗:“主子,主子,這個——不好開,壞了棺木也不能打開。”

君清瑜說:“切開。”

“是。”

大漢就到外面去找工具。

君清瑜忽然說:“他就不該留着南宮家。”

“對,他不該留在南宮家,他該留在君家。”南宮澈背梁挺直,附和地冷嘲熱諷,“若留在君家,他被抓住,還能祈求君家的保護,或者就不會屈死。”

君清瑜不以為忤。

君家是擁有千年歷史的名門望族,即使明皇族也留三分薄面。南宮家這種靠着打戰立家的“暴發戶”在君家的眼中根本一文不值。當初君千瀾出事,君家就恨不得同君千瀾斷絕關系。老龍王君家的态度,同南宮家截然不同。

君清瑜作為君家的家主,當然也知道當年發生的事——君千瀾死于車裂,而君家也袖手旁觀。所以,不管我大哥說話如何尖銳刻薄,他都不能反駁,只是轉身當做聽不見。

南宮澈的心情也超級差。

君清瑜看着一圈,問司徒非:“小瑾呢?”

司徒非瞪了華年一眼,對着君清瑜撒謊不眨眼:“計劃有變。”

“嗯?”

司徒非好像比任何人都要生氣:“我們本來計劃好的,可以順順利利救出你家小弟。鬼扯的是誰在山門放火,一把火把當場亂了!娃娃都是穿着一樣的衣服,你家小弟聰明就溜了。放火的那個人,不管是朝廷,還是我們,都要把他揪出來。居然敢在那種地方放火,孩子的性命怎麽辦!”司徒非一下子就把話題引開了。

我偷偷笑着,明白了。原來司徒非不是姓司徒,而是姓賴!明明就是華年搞錯了小皇帝和團子!

君清瑜稍微有點驚訝:“山門放火?”

“嗯。”

“原來是燒了山門?”

“有頭緒?”

“這,倒是沒有。”君清瑜看向沒有人的門口,有點心不在焉,明顯是說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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