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空白遺诏

重熙四年七月,光韶與雪北正式簽訂停戰條約。同年十二月,雪北王薨,雪北王世子繼承王位,之後就是同光韶保持長達五十年的友好往來。

重熙四年八月中旬,帝國軍開始退兵,凱旋歸帝都,我同我爹先回去帝都面聖複旨,南宮澈殿後。大隊人馬離開絕境長城走了半天,我才訝然而醒:啊,忘記告訴南宮澈,我有孩子了。不過,南宮澈也不過是遲半個月,我作罷。

回到帝都,誰知道比沙場征戰更加累:凱旋慶典,嘉獎賞賜,升官發財,酒席三巡,賓客盈門……最大的贏家莫過于南宮澈……而我的辛勞功勞,都因為經常窩在軍營被窩裏,而沖淡了。

慶功夜宴上,宮裏熱鬧的程度,不亞于新春過年。南宮大将軍稍微露一下臉,就被他家夫人接回南宮家靜養。我爹是苦悶的,他只能喝藥,不能喝酒。剩下南宮澈成為宴會的主角,唯一可惜的是,這角兒不喝酒。

這一頓飯吃得我不舒服。

害喜鬧得慌。

我躲到一邊去呼吸新鮮空氣。

不知道何時,君清倩從女眷席上走過來:“恭喜南宮小姐。”

我摸着肚子,挺直腰板,算是行禮:“君小姐。”

我還以為君清倩有話要說,誰知道她打了招呼說了兩句無聊的話就離開。君清倩不提君清瑜,不提敏德,同平時沒有區別。作為君家女兒的她,知道全部,又或者她一無所知。她的眼神飄渺而深遠,讓我隐隐覺得不對勁。這種感覺太複雜、太陰冷,仿佛面對着想要得到的獵物,我還沒有來得及體味,它已經消失無痕。我忽然有種時曾相識的錯覺。

正當我專心想事情的時候,有人從身後擁抱着我的腰:“今晚終于可以剩下我們兩個人了——”

他的手搭在我的腰側,籠到我的肚子上面。

我斜視着目光,偷偷看着小南宮将軍。

南宮澈臉色帶着窒息的微紅,只是很快,那種微紅變成了夜白:“你——”

他的手正一下一下摸着我的肚子,仿佛在确認着什麽。

我發出兩聲“嘿嘿”笑意。

天沒有變顏色,南宮澈已經變了天。他雙手放松了一點點,扶着我的腰,帶着恨不得咬死我的無奈:“南宮透,你說……”

我擰了一下身體,從他懷裏跳出來:“沒事,寶寶很健康。”

“什麽時候的事情?”

“……”

“不記得?”

“記得,記得,讓我想想——”

“你這個樣子還上戰場!還打戰,還到處亂跑!!”

南宮澈咆哮。

南宮澈激動了。

我郁悶啦,用最快的速度逃離南宮澈身邊。

我被南宮澈吼得心驚膽戰,四周無處可去,唯有回家睡覺。

南宮家終于有點人氣了,這裏有我爹,我爹兩位夫人,還有就是司徒薇兒……我偷偷探視我娘的房間,都是黑漆漆的一片,今晚不能同我娘談談“孕婦心事”。我就回去自己的房間。走到房間門口,卻看到從房間窗戶竄出來一條極快的人影。

我差點叫了起來,剛好月色朦胧看到小偷的模樣,才捂住了嘴巴:“司徒非,你幹嘛?”

人影正是司徒非。

“嘿嘿,丫頭,借你一樣東西。”

我看到他手中拿着的是一個镯子。

镯子是南宮澈的。

那一次,南宮大少爺英勇為保清白從紅袖天香跳下來,我拉着他,他掰開我的手指,我從他的手腕中拔出這一個镯子。南宮澈沒有向我讨,而我一直把镯子丢在房間首飾盒,可能南宮澈本人都不知道镯子在我這。

我看不出啥:“值錢嗎?”

“有錢都買不到!”

“哇,還給我!”我故意叫着,“小偷,有小偷!”

“……”司徒非捂着我的嘴巴,“臭丫頭,想死!跟我過來。”

司徒非的目的地居然是皇宮。我才剛從裏面出來,現在又被他拉着回去。司徒非不知道哪裏來的令牌,居然可以自由出入皇宮。他不是向着夜宴的宮殿走過去,而是往北走。鳳皇城的北面越走越荒蕪,守衛也越來越稀疏,那是最高最神聖的地方——神望塔。

深黑的高塔,明皇族的神樓,莊嚴而肅穆,日月光暗。

塔前的九十九級臺階。

臺階盡頭,空蕩蕩的,連黑羽衛也調走了。

我看着司徒非。

他有陰謀。

塔樓的大門半開,停在門邊的人,坐着輪椅上面,羽白色的袖子就好像天鵝的翅膀,長長垂落在地上。他柔和的目光落到我的身上,然後就接過镯子,袖子裏面露出的手輕輕用力撫摸了一下:“你們留在這裏,我同華年上去。”

司徒非沒有反對。

華年就帶着他轉到門裏面。

我還不算太蠢鈍:“那個,那個,那個就是空白遺诏!?”

司徒非瞪大眼睛,有點驚訝,有點詭異:“叫得那麽大聲幹嘛,是不是想被黑羽衛發現!”

我掰開他的手指,呼吸,呼吸。

“丫頭,你知道對你沒有好處。”

“現在我知道啦。”

“又怎麽樣?”

“我知道了一半,你就要告訴我另外一半。”

司徒非不樂意:“不告訴你。”

“我就大喊,讓全皇宮的人都知道!”

“你,死丫頭!”

我摸着臺階,坐下。

司徒非在前面望風,一邊同我說:“你知道明太皇太後的身世嗎?”

這光韶人,都知道的常識。

我很耐心:“知道,紫微帝的皇後,輔助了三朝皇帝,她也是神姬帝選擇的孫媳婦,相當倚重她。”

“對,表面确實是這樣的。”司徒非臉色有點風僵,“但是,神姬帝是多疑的皇帝,他從來不信任任何人。神姬帝欣賞明太皇太後,但是同時也忌憚她。因為明太皇太後的親娘是朱氏的小公主,而神姬帝始終擔心明太皇太後權位心太重,會成為第二個颠倒陰陽、混亂朝綱的朱氏。空白遺诏是神姬帝的東西。神姬帝就把空白遺诏給紫微帝的皇妃盛氏,可以随時廢黜明太皇太後。空白遺诏,并非傳說中空白的東西,而且刻在玉器上的廢黜诏書。那時候的黑羽衛統領是軒轅那顏,忠于明太皇太後。那顏逼死盛貴妃,得到空白遺诏。君千瀾成為黑羽衛統領,才知道空白遺诏。”

歷史證明,神姬帝是疑心病重。明太皇太後一生忠于明皇族。明太皇太後甚至把軒轅那顏都滅了。

我背後涼飕飕的:“那個空白遺诏,原來一直在黑羽衛。黑羽衛就非常邪門,統領都沒有好下場,軒轅那顏是,君千瀾也是。太靠近皇族的秘密,都不得好死。”

司徒非說:“神姬帝是光韶歷史上最神秘的帝皇。他自小對神姬帝很着迷。”

他,指的就是南宮崇儀。

标志為“死去”的人,我們都不方便用過去的稱呼。

我驚訝失言:“對神姬帝感興趣的人,都不得好死啊!”

司徒非說:“神姬帝走過的地方、喜歡的東西,他都一清二楚。神姬帝喜歡皮影戲,他也學着玩皮影戲。關于空白遺诏的傳說,他就更加想知道內情。所以,君千瀾才拿出空白遺诏。君千瀾的死,同他有關。那麽多年來,他都覺得是他害死了君千瀾。空白遺诏,一直是他的心病。”

我挺無語的。

我爹說,南宮崇儀不是正常人,不走人間道,果然精準。

忽然,穹蒼深黑的夜空,緩緩平流而動的空氣中有着紋絲顫動。我的腳步一歪,捂住胸口忽起的跳動,呼吸漸漸急促。腳踏之地明顯騷動起來,底下仿佛萬流彙集,從神望塔那邊向着外面擴延。周圍的樹木花草,以及蟄伏在黑夜中的小動物,都騷動起來,發出可怕而且絕望的聲音,一刻鐘之後,四周居然一片死寂。這是地震的征兆。

司徒非沒有一點異樣:“怎麽啦?”

我的胸口一陣一陣發緊:“有聲音。”

司徒非緊張:“聽見奇怪的聲音?”

我看着司徒非,點頭,傾聽無聲,又搖頭。

“不要聽!”

我立刻被司徒非捂着耳朵。我的腳底下湧出一陣顫抖,沿着身體一直到了頭腦,身體深處發出一些很奇怪的震動聲音,只有我聽見,其他人都聽不見。而後,我就嘔吐了出來。

一口鮮血。

嗡——嗡——嗡——巨大的聲音響起來。

轟然而起的鐘聲。

神望塔,無上天鐘,沉寂了一百年,再一次蕩響。

地面籠罩一片黑色。

我舒服如常,仿佛剛才的身體不适只是幻覺。

我望向司徒非。他望向神望塔的樓頂,臉色白得顫抖。我也看過去,神望塔有種看不見的迷霧,瞬間之後,從神望塔最高的一層牆面上延伸出一速光線,在黑色的夜幕中無限擴大,甚至在整個帝都都能看見:墨色天空,印出一幅透着雪霧色的畫卷。

空白遺诏。

這個就是神姬帝精心設計的空白遺诏。

我頓時呆了,接着是釋然。

司徒非那張臉又白轉紅,又紅轉白,看着天空畫卷舞臺,有點不可置信:“怎麽……那麽辛苦,讓他進來這裏,只是變換一個更加大的舞臺……”

我能理解,不過,已經笑爬倒在地上。

南宮崇儀就是南宮崇儀,不走人間道!

以後,空白遺诏不複存在,空白遺诏已經不空白了。

聽說,那天晚上是三十年一次的天狗食月,帝都發生大地震,只有孕婦和小孩子、老人才能感受到。不過,地震很快就過去了,沒有造成任何損傷。

聽說,那天晚上皇宮大亂,天鐘巨響,是上天的一種警兆。

聽說,皇宮丢失了寶物,太上皇震怒,黑羽衛千裏追緝犯人到了大西北,誓死不回。

聽說,宮門守衛識破了某位造成動亂的人物出入皇宮的假令牌,黑羽衛的老大軒轅菱雲天天守在司徒家,害得司徒家苦不堪言。

聽說,帝都百姓當天看到天空中一片浮光,幻變五彩,一幕一幕上演的折子戲,居然是《白蛇傳》。

聽說,當天夜裏星空顯示了離奇天象,只是最偉大的史學家都解讀不了天象的含義。

聽說,有太多的聽說,姑妄言之,姑妄聽之。

夜空中的《白蛇傳》,引得無數的翻雲覆雨,而我作為旁觀者,居然被司徒非一夾帶,就變成了“共犯”,一下子拉到了天門池。夏去冬來,春又至,一住就是一年有多。

如果神姬大帝知道自己得意之作,被那個不走正道的人弄成了三十三幅畫面,轉換成了折子戲,并且在央央鳳皇城之中、天下人的眼皮子底下即興演出,非氣死他不可。

開始,司徒非他們說帝都風聲緊,而且宮門守衛知道我同他一起進去皇宮的,不敢讓我下山。後來又看我大腹便便,說我不方便走動。最後我家的寶寶出生了,他們就把我家的寶寶當做寶貝,整天摟着抱着,不讓我帶着回去。于是,我就苦逼着等着,而南宮家的人還不知道我跟着司徒非在天門池,一直以來都沒有人能夠走上來。

我忽然想明白,為何當年我會在這裏住了三年,而逼着司徒恩恩上來找我了。

司徒非他們根本就不理會人家的感受。

我~~~~ ~~~

司徒非就是不停地被司徒恩恩罵着:“司徒非,你個小子!自己一走了之,留下爛攤子讓哥哥姐姐……硬逼着小透留在你們這裏,當年還不夠受教訓嗎,是不是還要敲醒你的腦袋!”

長姐如母,就是這樣的寫照。

寧靜安逸的天門池,太陽光第一線照射過來。

有人依靠着門框,以初為人父的別扭姿勢抱着雪團一樣的娃娃。粉藕的孩子嘟嘟的小嘴一笑,眼睛就水汪汪亮,晃動的小手拉着來人的落下的發梢,小粉臂上挂着一只偏大的镯子。镯子恢複了瑩白透明玉色,圈圈內側手工雕刻着三十三幅《白蛇傳》的經典圖案。

這個镯子,世間獨一無二,價值不可估計。

南宮澈的笑意漸漸清晰明亮,松了一口氣:“還好,咱家的寶寶不像他親娘的無賴性格,否則我就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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