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上】

軟刺1

暮春之初,桐花萬裏路。

風聲卷攜着放學後的空曠在校園裏橫沖直撞。

綜合樓天臺是整個中學最高的地方,因為整棟樓都是職工辦公室,幾乎沒什麽學生敢爬上來。

寂靜的只聽得到風聲。

有時候不想回家,李嘉恒就來這裏躲清閑。

今天的聲音似乎有些不一樣。

仔細聽有腳步聲。

由遠及近的,越來越清晰的踏過水泥臺階的聲響。

“砰”地一聲被撞開的門,隔壁實驗樓樓頂呼啦啦驚起的飛鳥,李嘉恒猛地睜開眼。

急促的腳步聲嘎然而止,緊接着,像是沉重書包扔在地上的鈍響,那人又往前了幾步停下,空氣中傳來深深淺淺的換氣聲。

天臺上的小雜物間屋頂,被這些聲音吵醒的李嘉恒默不作聲的側過臉。

視線裏是個清瘦的女生,她穿着再普通不過的秋季校服,頭發被風吹的一團亂。

整個背影孤單又壓抑。

天空中依然是層層流雲,沒有湛藍的顏色,她站在連一絲餘晖都照不到的地方,

用力握緊拳頭往前邁了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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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啦啦。”

原本蓋在臉上擋光的雜志因為他側臉的動作被風從高處吹落到天臺上。

心情有點不美好。

卻在被吓到的女生轉過身來的瞬間利落的站起身。

紀遂仰頭望着他,兩個人都沒有說話。

李嘉恒那時身高已經有一米八了。

這樣的身高,站在屋頂上,立在夕陽的餘晖裏,讓人很難移開眼。

那是他們第一次相見。

毫無防備的沉默和對視。

沒長開的模樣,沒有一點溫暖色彩的陌生面孔。

女生募得松開拳頭,然後揣進校服口袋裏低頭離開。

“這世上總有那麽一人,哪怕她不曾對我講過一言一語,但我卻聽得到她的聲音。”

雜志封面上的那段話,此刻李嘉恒竟鬼迷心竅般記起來了。

這一年是2005年,中國人口達到13億,歐洲議會通過歐盟□□條約,漢城的中文名改為首爾。

這一年是2005年,李嘉恒因為家人工作調動轉學來到七中。

在他的記憶裏,從小到大他搬過很多次家,每次他都像死過一次一樣。

內心的苦悶讓他很長一段時間裏非常的內向和自閉,但他沒有其他選擇。

這一年是2005年,死過一樣的李嘉恒遇到了想要去死的紀遂。

軟刺2

四月份,李嘉恒正式加入球隊。

除了上課,他把大部分時間都用來訓練。

風吹日曬,整個人又黑又瘦。

這天早上下雨,場地濕滑,教練讓他們休息,李嘉恒難得的早上在教室補覺。

正做夢壓哨投了個三分,便被晃醒。“李嘉恒!老師叫你。”

醒了,搓把臉起身從後門出去。

辦公室在走廊盡頭。

正統鵝黃漆的門框,訂了鐵皮的木門,生鏽的螺絲釘,和光滑的鏽色門把手。

“紀遂。”門口正準備走的姑娘聽見聲音轉過身。

“你去把我們班李嘉恒叫來……哦不用了,不用了,他來了。”

門外的他進去,門裏的她出來。

他停下示意她先進,她颔首對他說謝謝。

原來她就是紀遂。那個年級第一名。

幾秒,快的連擡眼仔細看一看對方的眉眼都不夠。

奇怪的是,李嘉恒卻記得非常清楚。

時至今日他依然能記起那天的陽光溫度,記起那天的風,記起她穿了什麽顏色的衣服,甚至,記得那位老師辦公桌的花瓶裏插的是一小束滿天星,但是唯獨記不起她走過他身邊時她的目光。

他不止一次懊惱,為什麽獨獨他覺得最重要的畫面,他最想窺視的過去,卻只有一個模糊的輪廓。

那是對紀遂最開始的執念。

十五歲的李嘉恒把執念的由來歸結于求知欲。

他真的想知道,像她那樣的人,怎麽會想要去死呢?

軟刺3

九月份月考之後有家長會。

李嘉恒因為有籃球特長,學校留下母親面談。

他在走廊裏等。

那天李嘉恒親眼目睹了紀遂被打的場景。

紀遂母親得知她總成績下降後,反手就給了她一巴掌。

很重的一聲響。

吓得人心突地一跳。

紀遂沒有躲也沒有哭。

她看上去很平靜。

如果不是那因為太過用力而顫抖的拳頭,李嘉恒就要相信了她的故作鎮定。

李嘉恒早就認出來了。

紀遂就是他在天臺上見過的那個姑娘。

她給李嘉恒送過登記表,也幫籃球社在校報上寫過專欄。

他們打過好幾次照面,但彼此都心照不宣的對天臺上的相遇只字不提。

曾經他好奇過的那個原因,現在好像知道了。

他能明白她那種懂事的孤獨和委屈,理解她面對現實的無力和掙紮,甚至連她內心無盡的綿軟和酸澀,他都感同身受。

只是因為他曾經也在這條路上走過。

他在似曾相識的陰郁和逃避裏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李嘉恒尋了個借口晚些回家,便頭也不回的往綜合樓跑。

他一口氣跑上天臺,見到坐在雜物間屋頂的紀遂,莫名其妙松了口氣。

募地放慢腳步,一擡手丢給紀遂一個冰袋。

“謝謝。”說話時牽動嘴角的傷,紀遂痛的皺了皺眉。

“那是你媽?”李嘉恒冷着臉爬上去,在她身邊坐下。

“怎麽,不像是嗎?”紀遂把冰袋敷在臉上,倒抽一口氣。

“不像。”李嘉恒盯着她腫起來的半張臉,抿了抿唇又道,“疼不疼?”

天空顏色從最遠的地方開始由深藍一層一層暈染開。

已經搞不清這時候是該哭還是笑,欣喜還是難過。

仿佛是沉入水底的人忽然抓住了一根浮木,十幾年來第一次,有人用這樣溫柔的語氣問她,“疼不疼?”

眼前突然騰起的霧氣也像是一種不熟練的軟弱。

“疼。”紀遂點了點頭。

下意識的恻隐,李嘉恒伸出手在她頭發上很輕的拍了下。

紀遂偏頭躲開了,“會變傻。”她笑着說。

看到李嘉恒怔住,她噙着笑意去順後腦勺上的頭發。

李嘉恒別開眼,他也想同她一起笑,可惜難度太高。

“紀遂,我以為你會哭。”他咽了咽嗓子開口。

“有什麽好哭的。”紀遂咬咬牙滿不在乎道。

“上次買新校服,我爸擡手沖我扔了個煙灰缸,那才疼呢。”她笑着,眼眶特別紅。

李嘉恒記起來了,教務處領隊服那次他們也遇到過。

那時她額頭上貼着一塊紗布,老師還問她怎麽搞得。

她說了什麽來着,哦,她說不小心磕的。

驟然被捉緊的心髒,壓抑到想要罵人的沉悶。

“你知道我從小到大最大的願望是什麽嗎?”

“是什麽?”

“想迫不及待的長大,想離開這裏。”

“李嘉恒,我一定要考最好的學校,然後離開這裏。”

黃昏來襲風聲四起。沒有人斷定是愛情來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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