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依稀間,李韶華感覺被人抱了起來,他頭腦發沉,眼皮也似有千斤,他想出聲叫他的丈夫一聲,卻連張開嘴都困難。
幾經掙紮,他被周行之放在了床上。
李韶華在事務所幹了十年,長年伏案工作讓他的腰和肩膀都積勞成損。周行之曾帶他去醫院看過,醫生說這種職業病也只能多休息、多運動、除此之外,便只剩睡硬床了。所以他家的主卧放的,一直是張硬板床。
被放下時,是周行之的手拖着他落下的,而他的腰和後背貼在周行之寬厚的手心上,最後,周行之将手抽出來,為他換上睡衣,最後才為他拉上被子。
李韶華想,再不會有誰會比周行之更好了,再不會有誰比周行之更體貼了。
睜開眼時,已經是早晨九點鐘了,他習慣性的摸了摸床的另一側,卻發現早已涼透。洗漱過後,李韶華在客廳轉了一圈兒,才發現桌子上擺好了周行之提前為他切好的面包片和備好的牛奶。
他試探性的摁了下客廳的電燈開關,燈也是修好了的。
他掰了一小塊兒面包,塞進嘴裏,松松軟軟,又喝了口牛奶,是他喜歡的無糖款。
他一邊往嘴裏送面包,一邊掃視着自己的領地,迫切的尋覓着丈夫回家的印記,卻在視線掃進廚房的剎那,想起遇見芽芽的那個晚上,周行之本是答應要親自做飯的。
他突然心中一澀,便再吃不下了。
他自然不是為了一個可憐的迷失的小女孩怨怼自己的丈夫,這其中的原因和症結他比誰都清楚。
吃過早飯後,他回到辦公室,才發現自己的丈夫躺在自己辦公室的那張小沙發上,頭下枕的,是公司70年慶時發的TE豬。而沙發上配的抱枕,原原本本的放在李韶華的椅子上。
李韶華心裏酸酸的,坐在椅子上,腰部正好靠在抱枕上,他轉了轉椅子,盯着周行之看了許久。
許是周行之本就睡得不死,又許是他心中牽挂着工作,不過一會兒的功夫,便睜開眼睛,瞧見李韶華在看他,周行之有些不好意思。
周行之揉了揉眼睛,問,“昨天燈跳閘了,我已經修好了。你怎麽睡在沙發上?”
李韶華自然說不出是因為等你或是心情不好的緣故,只得雲淡風輕,“有些累了,本來想坐坐的,結果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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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行之起身攬了攬李韶華,說,“是我不好。”
李韶華搖搖頭,把頭埋在周行之身上,沒什麽言語。
周行之突然想起什麽,指了指桌子上的報告,說,“報告我剛剛跟陸琦已經趕出來了,你看看。”
李韶華拿起來,從頭看到尾看得認真,最後擡起臉來對周行之說,“過了。去秘書那裏走下面的流程吧。”
周行之點點頭,說,“今天咱們早點回家,我給你做好吃的。”
李韶華瞅了周行之一眼,只見他的丈夫頭發淩亂,眼下和嘴下皆是一片烏青,便再說不出什麽尖銳刻薄的話來,只得悶悶的說,“不要你做了,你好好休息休息。”
周行之笑得有些腼腆,伸手揉了揉李韶華的頭發,說,“沒事,不累的,我想給你做。”
李韶華心中冷笑,你想做你那天食言,男人都是大豬蹄子。
傍晚,回家前,周行之心情很好的帶李韶華一起去超市買了好些蔬菜瓜果。他們悠閑的日子不多,所以周行之向來珍惜。
大抵是工作日的緣故,超市裏青年人不多,多是老頭老太太在蔬果區挑挑揀揀。
當步履蹒跚的老太太在他們面前走過時,周行之的神色顯然有瞬間的不自然。李韶華這才想起來,周行之已經将近一年沒有回過家了。
自從他們結婚以來,周行之和家裏的關系便日益僵硬,往常李韶華還假模假樣的陪周行之回老家過年,結果年年都是不歡而散,所以今年他倆索性推脫工作走不開,直接沒回去。
周行之自然算不上媽寶,但道德包袱千斤重,一年不回去,嘴上雖不說,心裏卻一直挂念着。
周行之的牽挂,到了李韶華這裏,便成了愧怍。說到底,害他們父子失合母子離心的還是自己。又好在二老尚年輕,他才有得過且過的勇氣。
李韶華想,自己大概是愈來愈不敢面對周父周母的。
周行之廚藝向來好,李韶華卻總也吃不多,仿佛心裏生了刺,胃裏也長了針,時不時刺痛着,讓人片刻都忘記不了。
他倆少有這種閑适的晚間生活,周行之饒有興致的打開電視,是中央八臺年複一年放的是狗血家庭倫理劇。
當電視劇中的中年婦女好巧不巧的嘶吼着“他是個Beta你喜歡頂什麽用”時,換臺已然是來不及了。
兩個人對視的剎那,都有幾分尴尬,随後周行之欲蓋彌彰的握住李韶華的手,讨好似的小心摩挲着。
李韶華覺得索然無味,掙脫了周行之的桎梏,起身将電視關上。
“你累了幾天了,快洗洗就睡吧。”離開客廳前,李韶華如此對周行之說。
當李韶華把自己鎖在書房後,他才漸漸從自己極端的情緒中抽離出來。
這事兒怨不得周行之,他如此告訴自己。
曾經的很多年裏,李韶華對婚姻和愛情都抱有極度的不信任。那些年,愛情這玩意兒在他眼中不過是信息素和荷爾蒙作祟,而人這玩意兒又天生喜歡自作多情,非将激素冠以愛之名。越是年少無知所知甚少,便越是容易自命不凡自認活得通透,他只覺得既然天生沒有信息素,就更連自作多情的基礎都沒有。
所以他活得放肆,也活得麻木。
跟他玩兒過的Alpha和Omega都說,越是沒什麽信息素的,越是要笨鳥先飛,自個兒找樂子。李韶華可上可下,28種姿勢樣樣玩兒的痛快,他從不介意疼痛,更不在意誰口中的髒話騷話,只要能得到快樂,他怎樣都可以。
說來可笑,他甚至數不清爛醉如泥的自己,到底爬上過多少人的床,又被多少人爬過床。反正他進可攻退可守,只要長得過關,盤靓條順,他不僅來者不拒,還時常主動出擊。
周行之便是他主動攻擊的獵物之一。只可惜初出茅廬的周行之不僅不懂得職場的法則,還不懂得他李韶華的規矩。
他愛上了李韶華,從此便再沒下過這條搖搖欲墜的賊船。
李韶華盯着自己的戒指看了許久,卻看不出個所以然來。
明明當初先動手撩撥的是自己,卻怎麽都想不到,先愛上對方的會是那個口口聲聲娶個Omega生一堆孩子的Alpha,可見人間荒唐,衆生可笑。人說初心難忘,他們明明走在事與願違的路上,卻一路假裝歡笑。
年輕時的李韶華,雖從不動他那顆矜貴異常的心,卻向來是喜歡追捧的,想來是人類的劣根性,又像是骨子裏就缺愛似的。追求者愈是真誠,愈是努力,他便愈是快樂。而這些年裏,唯一讓他打動的追求者,便只有周行之一個。
看吧,無論怎樣薄情又冷漠的人,都是喜歡最赤誠又最純潔的小孩子的,李韶華自嘲的想着。
當初回到北京所裏,他受不了周行之每日放光的眼神,又受不了小孩子每日勤勤懇懇的照料,對周行之的心态漸漸由當初在四川時的玩一玩兒轉變為略有心動。
這若有還無的心動最為磨人,就仿佛是鐵樹開花,連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李韶華不信愛情,更不信自己。搞明白了自己對周行之的不同後,卻毫無長進:動心在他這裏,也只是動心而已,和愛情,一輩子,結婚都差着太平洋和大西洋呢。可他又不舍得放走周行之這等獵物,便吊着他,一遍遍戲耍他,呼之即來,揮之即去。
那段日子他不常想起,大半是愧疚在心,小半是忙碌無暇,以至于時至今日他都無法給那段關系一個恰當的定位。
炮友嗎?似乎彼此又有多點兒什麽。情侶嗎,卻又委實不是。
大概是炮友之上的單方玩兒弄,情侶之下的一方情衷。
當他們正式确定了關系,周行之攢了小半年才買下的戒指終于套到了他的手上後,李韶華每每會想,當初那段日子的周行之是以怎樣的心情面對自己的手段,又是忍受了怎樣的痛才能苦苦堅持。
可他問不出口,也無從談起。
他知道,周行之不喜歡談及過往,而他也自是沒什麽立場去談的。
他們相識五年,結婚四年,不出意外還要一起走四十年、五十年,可無論他們怎樣過,怎樣做,有些問題終是得不到個圓滿的。
就像他永遠只得是個Beta,沒有腺體,沒有氣味,無法标記,又生不出孩子的Beta。
會怨恨性別,是跟周行之結婚後才有的情緒,也是跟周行之結婚前怎麽都想不到的情緒。
少年時,他也曾是叱咤校園的人物,不到高三便竄到了一米八的個子,打球、田徑、跳高、鉛球,他無一不擅長。
人人都說,這孩子以後準分化成Alpha,可誰知他最後只是個最平庸不過的Beta。
他失落過,卻也只失落了幾天。
上大學後,當身邊的Alpha在發情期輾轉反側時,當身邊的Omega遇見強勢的Alpha便紅着臉腿軟的走不動路時,他很快意識到了Beta的好處和便利。
他永遠不會受誰的壓制,也不會受誰的誘惑與幹擾,他永遠只需做他自己,也只需享受命運賜予的一切。
Just enjoy it,是彼時李韶華唯一的人生信條,并将它貫穿執行。
而此時,周行之的愛仿佛一張綿密的網,把他困于這方寸之地的溫暖與幸福,他是如此遺憾,又是如此憤恨。
哪怕是個Omega都好,他想,原來他竟是這麽想給周行之生個孩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