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11)
的袖子,問道:“這是哪裏?我們不是要去運豐城的嗎?怎麽來這兒?”這裏實在太簡陋了,哪怕沒去過運豐城的人也能一眼就知道這裏并非運豐城。
黃土牆茅草屋,遍地叢生的野草茂盛處有一人多高,看起來這裏剛下過雨,空氣裏含着濕潤的水汽。在馬車裏憋了一日一夜的常寶兮心情一點也不美好,雨水浸泡後的地上坑坑窪窪、滿是泥濘,還有幾只灰撲撲長滿惡心疙瘩的癞□□一蹦三尺高,泥水飛濺,大搖大擺地穿過大路中間,發出“呱呱”的響亮叫聲。
“意外查到些東西,所以臨時改了路線。另外,這裏距離運豐城不遠,馬車半日足矣。”喬裴一邊說着一邊向前,目光時刻注意着阿寶,随時防備阿寶腳下打滑他好及時接住——他其實一點也不介意抱着阿寶的說/(ㄒoㄒ)/~~所以還是要早點成親,他就可以光明正大地抱抱啦~(≧▽≦)/~
常寶兮比不上範绮兒身手敏捷,卻也不至于走平路都輕易摔倒。兩手提着有些沾地的裙擺,小心翼翼地走着,馬車上什麽都好,就是平日沐浴和浣洗衣裙不大方便。不過喬裴在車上準備了滿滿一夾層的新制衣物,至于她換下來的也沒工夫漿洗晾曬,喬裴通通收了起來,表示他會拿去處理幹淨。
在她正式晉升郎中之前的那些年,上山采藥不過是家常便飯。身為一個醫者,若是連藥材原本長什麽樣都不清楚,那還談什麽學醫!負責帶領他們上山的先生,每每出發前都要語氣铿锵地說上一遍。
年複一年,留到最後的幾名學生,從最初的不以為然,到後來的刻入骨髓,奉為圭臬。常寶兮莫名想起了以前在雲州的事,當時的幾名同窗中,有一個身材嬌小五官秀氣的娘子,天賦算不上頂好,卻擅為人師,極有耐心。說不定再過些年回去醫館,醫館裏會多了個年輕的女先生。
說起來,到現在她還是不明白,喬裴口中的“處理幹淨”到底是什麽意思。不過沒見到衣服回來,大概是焚燒掩埋之類的……吧。
不知為何,常寶兮突然想要回一趟雲州,她想要再去看看。有喬裴在,常家的人也不敢對她做什麽吧。一想,她不由得側臉看了眼身邊神情專注的男子。
注意到她的視線,喬裴回以笑容,眼睛彎彎的,像個長不大的大男孩。
喬裴突然開口:“阿寶……”
“嗯?”
“我們到了。”
常寶兮從思緒中回過神,應了一聲,擡起頭剛想看看四周,猝然聽得一聲熟悉的叫喚。
“——常大夫?!”
常寶兮下意識看去——一個布衣荊釵的中年婦女,一手提着木桶,一手拿着搗衣杵,衣襟袖口和裙擺俱有些打濕了。婦女面色頗為疲憊,見到常寶兮後神情激動,小跑着趕過來,木桶裏剛洗淨的衣物被甩得幾乎跳出木桶。護衛看到那光亮的大木杵,眼皮一跳,隐隐向中間靠攏。
待人近了,她定睛仔細看了看,有些不确定地開口:“可是……楊嬸子?”她十四歲晉為醫生,在義診堂坐診近兩年,接收的病人沒有上千亦有數百。現在再看到楊嬸子,也僅是憑一點微薄的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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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至此,小喬又一次遭到親友團的背叛!【允悲】
咦咦——?我為什麽要說又?
☆、039
“哎!是我是我!常大夫你還記得我?”見常大夫還記得自己,楊嬸子很是驚喜。只一會兒又瞪大眼,磕磕巴巴:“常大夫,你、你怎的……”會說話了?!
常寶兮只是一笑,不語。
其實楊嬸子也就一時太驚訝了,在她看來常大夫的醫術那麽好,又怎麽會治不好自己的病呢!所以現在又能開口說話,卻再正常不過了!什麽“醫人者不自醫”,這些大道理,楊嬸子完全不懂。
“楊嬸子怎會來這兒了?”喬裴說此地距運豐城不過半日路程,想必已不在雲州府內,楊嬸子從夫家過來,一路路途漫漫怕是不輕松吧。
聞言,楊嬸子面上的笑容一頓,嘆道:“常大夫亦是知曉,我家杜郎走得早,留下一對白發人,我一直未曾歸家就是為了照顧兩位公婆。一月前,兩人都走了。我嘛,也就回來了。”“這麽說來,這裏就是楊嬸子的老家了?”
楊嬸子強自振作起來,笑道:“是啊。好多年了,剛來的那天,都快不認得了。侄子侄女長大了,最小的那個也快要成家了……”
“這裏可有人染上奇怪的病?”見這婦人絮絮叨叨說個沒完沒了,喬裴毫不客氣地出聲打斷。
楊嬸子怔了下,才發現脾氣特別好總是笑着的常大夫,身邊竟然跟了個冷臉的俊美郎君不知道為什麽,明明這小郎君也沒怎地,楊嬸子心裏一陣緊縮,說起話來也不像之前對着常大夫那樣随意,小心的放下衣物和搗衣杵,拘束的搓了搓手。奇怪的……病?!
“對對!我想起來了!”楊嬸子猛地拔高音量,她差點忘了,她就是為了和常大夫說這件事。怎一下給忘了!
常寶兮迅速看了眼喬裴,看着楊嬸子輕聲安慰道:“楊嬸子你別急,慢慢說。”
楊嬸子逼着自己冷靜下來,她一邊回憶着一邊說:“是這樣的,常大夫。前不久,家中大嫂不知怎的,一刻不停地叫喚着要吃東西,說餓極了!可我們看她整個人瘦的不成人樣,走起路來搖搖晃晃,渾身摔得青一塊紫一塊,心裏擔憂,找了位郎中,郎中來了家裏卻是說不出個所以然,藥吃了一服又一服,不見半點成效。後來,村子裏一家,一夜之間父子倆同時去了,我們去那家裏幫忙的時候才發現,兩人的肚子聳得老高!整個人渾身好似只剩下骨頭,除了肚子鼓聳聳的,身上其他地方看起來就好像只挂了一張皮……”楊嬸子眼裏流露出深深地驚恐和後怕,攥緊了手,她勉強壓抑着恐懼,好一會兒才接着道:“最讓我和兄長害怕的是,家中嫂子……”
常寶兮随楊嬸子去她家看了下情況,并把了下脈,心下瞬時了然。和她猜想的一樣,這位楊家嫂子的病症與當初羊老為龔遠看診時,情況幾乎如出一轍。
安慰了楊嬸子,并再三表示會留在這裏,暫時不會走。随後,常寶兮和喬裴及跟來的幾名護衛很快離開這裏回了馬車。
喬裴:“龔遠,你當時也是這種症狀?”
三人坐在馬車靠外的外室,龔遠正坐在貼近馬車口帷幔的一側,答道:“回殿下,正是如此。”
“情況比我想象中要好上一些。”常寶兮卻道,“羊老和張大夫俱給我寫了一封信,其中明确提到,染上此‘病’的患者症狀已到了一個十分危險的地步。這一點不止是針對患者本人,亦包括對其周圍的人而言。”
喬裴拿着顆大黃梨靈活而熟練地削皮,梨子皮很快連成長長一條,随着最後一點皮剝落,剩下一顆白白嫩嫩的大梨子,幾刀切成小塊盛放在果盤中,他把果盤擺到阿寶面前,開口道:“聽起來不是一般的病症,查出來是由什麽引起的嗎?”這是在問龔遠。
“屬下曾将此事與宮中盧太醫等人說過,幾位太醫商讨後給出的結論有二:一為偶然爆發的疾病……”這種話說出來,連做出這種結論的太醫們自己都覺得扯談。所以,第二個才是他們想表達的重點。龔遠接着道:“二則,恐與郦國人有關。”衆所周知,郦國擅毒,郦國鼎鼎大名的國師正是這一行的好手,且此人素來野心勃勃,多年來不光在郦國權勢滔天,更是隐隐把目光投向了與之毗鄰的那片富饒肥沃的土地!
動機沒問題。
然而——“郦國人擅長蠱毒,而蠱的毒性雖強,但對保存環境尤為限制,想要如此大規模的投毒,且不說此前養蠱的成本不是郦國負擔得起的,更關鍵的是,郦國人又是怎麽做到大範圍投毒?”
不要以為投毒就是往水源或是迎風處撒上足分量的毒就行了,然後坐等勝利的果實。若毒這東西真有那麽好用,這片土地哪還會有如今的平靜。
指節輕輕叩擊案面,喬裴懶洋洋地倚着靠背。事實上早在手下的探子上報了這一方的異狀的初始,喬裴就懷疑是郦國所為。不過他到底對醫毒之道了解不多,現在得到宮中太醫的“确認”,恰好讓他篤定了自己當初的懷疑。
以互相殘殺吞噬為基礎制造出來蠱蟲,自古以來都是殘忍陰毒的代名詞。與其他的可怕劇毒之物不一樣,蠱毒從來不是以見血封喉的猛烈毒性為标志,真正使其令人聞風喪膽的源自于蠱蟲帶給中蠱人的痛苦,深入骨髓、生不如死!
蠱蟲的确可怕,然限制亦不少,除了占比大部分的玩笑性質大于實際作用的雞肋蠱毒,稍微厲害點的蠱蟲,施蠱時都對施蠱人的手法有嚴格要求,且稍有不慎即有遭到反噬的危險。
不過,也正是因為這重重限制,蠱術這等下三濫的陰毒手段才能茍延殘喘至今。
喬裴面上神情總算有了幾分凝重。
“——理論上來說,還是有可能做到的。”她翻着醫術一邊查看以前的筆記,一邊不急不緩開口。
“!!”龔遠看向常寶兮,流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眼底暗藏幾分質疑。
喬裴揚眉一笑,毫不猶豫問道:“怎麽說?”
常寶兮默默看了他一眼,然後道:“是這樣的……”
楊家嫂子的病不難治好,羊老給龔遠治病的時候常寶兮在場,事後還會給她詳細講解。作為義診堂的坐診醫者,除了一手醫術,常寶兮最常琢磨的就是怎樣盡可能的用廉價易得的藥材代替珍貴藥材,不然的話,即使開了方子,普通老百姓也用不起。
村裏能找到的藥材不多,楊嬸子的兄長又跑了一趟臨近鎮裏。三天後,楊家嫂子的情況基本穩定,接下來只要自行服藥,不出一月就能徹底解毒。
之後常寶兮一行人還是沒能離開,因為聽聞楊家的事情後,又有幾戶人家求上們。解毒的手法已簡化大半,教會任何一個基礎紮實的醫者最多不超過兩個時辰——而她也的确這麽做了。最後,驅使常寶兮寧願耽誤路程也要留下來的原因,是她在這幾個病人中發現了一個特殊的病人。
光線昏暗、逼仄的柴房裏,一個眼睛通紅、神情猙獰的枯槁男人躺在角落的幹木柴堆中,他全身捆綁着一圈又一圈繩索,從腳踝到手腕全部都被捆得緊緊的,更為了防止其匍匐着爬出柴屋,最後還用一根非常粗大的鐵鏈穿過繩索就近固定在一側房梁上。
若非那對夫妻親口對她說,常寶兮一時真想不到這個看起來皮膚發青、看起來至少五十上下的男人,是兩人的兒子,虛歲不過二十三。
微微一側頭,這個男人的母親身軀搖搖晃晃,好似下一眼就要倒下,臉上沒有血色蒼白得吓人,凸顯出雙目浮腫。右手手掌纏着厚厚的繃帶,除了包紮傷口的需要,主要卻是為了掩蓋真正的傷口——右手的小指齊根斷掉了,傷口因為撕裂嚴重出了大量的血。傷口是當時村子裏唯一的醫者,也就是常寶兮處理的。本來時間沒有太久,斷指還是能接回去的。這個世界沒有科學先進的醫療設備,但卻有科技社會不存在的效果驚人的奇異藥材。然而當常寶兮這麽說的時候,這家的男主人卻一直沉默不語。
直到今日妻子蘇醒過來,他才又找到常寶兮,慘笑着告訴她,他當時沒有同意,是因為斷指……沒了。
直到見到柴屋裏被綁起來的人,常寶兮才明白過來,斷指是被他們的兒子吃掉了!
視線掃過男人滿是血污的臉和傳出一陣陣腥臭味的嘴巴,她眸底迅速閃過一絲暗沉。
清晨霧氣還未散去,遠遠傳來敲鑼打鼓的嘈雜聲音,混着木魚咚咚聲、說話聲、哭喊聲以及淩亂的腳步聲,送靈的隊伍從僻靜小路慢慢沒入樹林,消了聲響。
“那就是我那一日同常大夫你說的那一家,一老一小都去了。”楊嬸子聲音壓得很低,眼神裏流露出絲絲忌憚,“到底是一個村子的,就是出了這樣的事,村裏人商量後,還是同意他們葬入白鳥山去。”
白鳥山是楊家村一直以來的墳山,凡是哪家有人去了,只要不是因為犯了嚴重的事,都會葬入白鳥山。不過自古以來,橫死總是遭人避諱的,尤其是大字不識的偏遠村落,對這些鬼神之道尤為信任。
缙安朝開朝以來,這種不必要的忌諱在朝廷的多番強調宣揚下,已經消去了許多。比如楊家村今日這事,若是放在前朝,那對父子必然是入不了祖墳的,甚至會被一把火直接燒掉,再讓其後人帶着骨灰離開楊家村。火葬在常寶兮看來沒什麽大不了,但在迷信的封建時代,那可就不得了了。有個詞語叫挫骨揚灰,在世人的觀念中,是比鞭屍更慘無人道的報複行徑。一時解了恨,卻會在後世留下心胸狹隘手段陰狠的臭名聲。
說着,楊嬸子又笑道:“看我差點給忘了!不知道常大夫近日在村裏走動有沒有聽人說起。咱們村裏有位活了百歲的老人家,大家都叫她祖奶奶。今日天還沒亮,老人家就睡過去了。”楊嬸子笑着笑着,又忍不住嘆息一聲:“村子裏有事沒事的,只要還下得了床的,都趕過去忙活了。消息放出去後,十裏八鄉的人怕是都會來些人。常大夫要是有空,不妨去走走。等到正午的時候,村裏擺好首輪宴席。常大夫幹這一行,多少有些個危險,去走動走動,定能沾點福氣保佑您也長命百歲。”
楊嬸子一口吉利話說得倍兒流暢,常寶兮在義診堂裏接觸的多是社會底層的百姓,對這些習俗頗有幾分了解,不像坐在一旁的皇太子喬裴,眉毛都跳了好幾下了。
很快,楊嬸子也走了。事實上要不是為了接待對村裏人有大恩的常大夫,祖奶奶去的那會兒楊嬸子就該被叫醒過去幫忙了。
作者有話要說: 小劇場:
小喬:可不可以欠債不還捏?
阿寶【和藹】:不可以哦,好孩子不可以學壞噠。
小喬:那……可不可以用自己抵債>3<~~
阿寶【冷漠臉】……十動然拒。握只要錢TAT
☆、040
等到差不多正午的時候,常寶兮拉着喬裴出門了。
喬裴任由阿寶扯着衣袖,順從地跟着她走,出門前問了聲:“之前你和那個楊氏說了些什麽?我們要去做什麽?”
“沒聽懂?”常寶兮輕飄飄地瞥了他一眼,眼神裏隐隐流露出些許嘚瑟。
他老實的搖搖頭,目露期待地看着阿寶:“沒聽明白。阿寶可以告訴我嗎?”
“唔,你要聽簡略版的,還是詳細版的?”
“詳細版!”
“好吧。”常寶兮颔首,秀目輕輕掃視一圈,拉着他走到不遠處的樹下,樹下正好綁了個秋千,她毫不客氣占據了這個絕佳的位置,擺出一副說書的架勢,慢悠悠地講了一個故事。
“傳說,很久以前……”
有一位孝子,為了達成母親的心願,翻山越嶺千裏之遙,一去一回路上整整花去了五載。誰料回來後母親已是奄奄一息,只來得及看了一眼就去了。随後,悲痛欲絕的家人商量過後,做了一個決定。
附近的青壯紛紛聞訊趕來,在長者的指揮下,有序的準備起這場白事。靈堂很快布置好了,老婦人換上壽衣搬進了棺材裏,由于是女子的喪事,辦得并不隆重,只一天不到就草草了事,當然這一頓席面還是免不了的,街坊鄰居的來幫忙雖是情面,但也不能讓人空着肚子回去啊。
于是,特地請來的廚子準備了幾桌菜,其中最不可或缺的,就是流傳至今的豆腐羹。這一日,豆腐羹也确實端出來了,一人一份,旁邊角落的空桌上還杵着一大桶,絕對少不了大夥兒任何一個。
然而令人疑惑的是,為何這家的豆腐羹竟是紅色的?原來,過世的老人來自一個嗜辣的地方,自從嫁到這裏後就再也沒嘗過家鄉的菜肴,這一趟,孝子就是去那兒找這種辣椒,可是臨頭老母卻到死都沒能嘗到一口,孝子含淚稱道,不孝子無能,一去竟離家數載,以致耽擱了許多時間,不但沒能盡孝于母親身側,更未能了卻母親心願。
是以他們商量後,決定将這些辣椒用以烹調豆腐羹。考慮到當地人的口味,供外人吃的豆腐羹是主要用紅色的佐料染出的顏色,只要家中直系才是用辣椒碎成末熬油實打實做的紅椒豆腐羹。
對于這番呈辭衆人并無異議,說到底一個女子罷了,哪有空閑管她喪事如何辦。此外……莫要死後還起幺蛾子便足矣。
幾名老者這般想着,也就默認了這家的行事。
這一頓席面,衆人吃得并不愉快,當地人口味清淡,從不沾重味,辣味尤是如此,哪怕碗裏只放了極少的辣椒油,他們也吃的滿面通紅,嘴裏“呼哧呼哧”喘着粗氣,一碗下肚,說話的聲音都被辣的變了音。
他們已然如此狼狽,更莫提靈堂正前方立着的這些直系了,一個個眼睛通紅,淚水不受控制的嘩啦啦流出來,嘴巴腫的像血腸,再一看其他來幫忙的人,亦是紅着個眼,不知情的人打外頭一看,還以為這是宗族枝繁葉茂,感情深厚呢,否則怎一個個都如此傷懷。
其中自然也有真情實意的,如兩個兒子兒媳,哭的嘶聲竭力,肝腸寸斷,四人皆是神色悲戚,哀毀骨立。不知是不是被這幅情景觸動到靈魂深處某處柔軟,在場的衆人緩緩端正态度,開始正視這個靈堂的主人,眼裏的淡漠不屑漸漸斂去,一種名為悲恸的情緒如一副沾滿鮮血的枷鎖沉重地壓在心頭。
龔遠作為一名恪盡職守的閃眼夜明珠,呸,護衛頭頭,始終跟在身後一丈左右。故事一講完,他插嘴問了句:“這道菜叫何名?”
常寶兮看了他一眼,面上帶着淺淺的微笑,輕輕地道:“歲月流逝,不知什麽時候起,後人習慣了在白事上準備紅色的豆腐羹,還取了個好聽的名字——紅、玉、羹。”
紅玉羹只能在白喜上使用,紅即對應喜,豆腐內裏的白色以及豆腐本身代表的寓意,則意指白事。素言“七十古來稀”,莫說七十,至少六十五載以上的老人壽終正寝,才能被稱作白喜——雖是喪事,但能活的如此之久未嘗不說一個“喜”字。
自然這僅僅是名義上,事實上在民間,一道紅玉羹往往都是白事中必不可少的菜,若是沒有,反而會有人懷疑,逝者莫不是壽終正寝?那又是如何去了的?別不是……謀害吧?
世人總是不憚以最大的惡意揣測人心。
常寶兮将白喜的“概念”說了一遍,兩個“城裏”來的小郎君當時就驚呆了!——好吧,她誇大其詞了。喬裴還是很端得住的,臉上恰到好處地展現出四分驚訝,六分恍然,不愧是政客。只有龔遠,差點沒把眼珠子瞪出來。
而今距離前朝已過去了兩百多年,一代新血換舊血,新人換舊人。為了抹去一部分陋習,缙安朝自開國皇帝鳳景帝伊始,花了近百年的時間,潛移默化地消除前朝留下的陳規陋習。其間執行的過程中,免不了有些“誤傷”。便如紅玉羹這樣無傷大雅的習俗,在京城一帶恐怕亦是見不到的。
喬裴:“這麽說來,我們現在就是去……”
常寶兮:“沒錯。去嘗一嘗紅玉羹,據說可以沾到福氣呢。”
“阿寶相信這個?”喬裴琢磨着要不要在京城推廣開來,他家阿寶好像很喜歡的樣子!
誰料她只淺笑着道:“你忘了麽?我的看法和上次說的一樣,只是一個說法罷了,談什麽信不信。主人家失了至親需要慰藉,鄰裏無償上門幫忙,也想讨個吉利。說到底信與不信,又有何關系呢?”常寶兮身為醫者,她看待這個故事的角度也與常人略有差異。普通人聽到這個故事只會注意到紅玉羹,只有醫者,尤其是女醫者,她們會永遠牢記缙安朝開朝之前,那些對女子、對女醫者而言,無比黑暗的時代。
龔遠聽着不由暗暗點頭,的确是這麽個理。
“那我們且去一看。唔,我們需不需要搭把手?”
“不了。我們是外來人,不方便插入此等大事。且有許多避諱尚不清楚,莫要幫了倒忙才是。”
說着眼神一斜,叮囑道,“別送禮,免得給人帶去麻煩。”
“……我像是那麽沒常識的傻蛋嗎?”
常姑娘的回答是::)
小喬委委屈屈地盯着她,都不肯走路了。
常菇涼:……還說不是傻蛋!像個大寶寶一不開心就不肯走路的人到底是誰?=A=
“乖~”摸摸頭摸摸頭。
喬寶寶不肯罷休,又伸出手來,常姑娘看了一眼,別過眼去,然後又看了一眼。終于,幼稚地瞪了某人一下,白生生的小手放上去,一大一小的兩只手,貼合在一起,奇異的有股融洽和諧的美感。
喬裴:“……”開森~(/▽╲)
寬大且花紋秀雅的袖擺裏,十指相交的兩只手,時隐時現,時不時相視一眼,着實豔煞旁人!
——不……龔少府只覺得眼睛都快瞎掉啦!
龔遠:瞎!兩個幼稚鬼←_←
哼哼,明明我有二娘,我們都拜過堂了( ̄︶ ̄)↗才不羨慕呢!TAT
(遠在江陵的龔夫人:阿嚏~)
兩人捧着紅玉羹,喬裴拿着一把醜醜的木勺子,姿态依舊異常優雅,他忽地看向阿寶道:“阿寶,你說的故事,不止是關于這碗紅玉羹,我猜的對麽?”
常寶兮掃了他一眼:“你又猜到了?”
“是啊,阿寶是不是覺得我很聰明?告訴我吧,好不好啊?”
“不好。”常寶兮道,“你辣麽聰明,自己推測呗。”
喬裴臉一垮。
缙安朝之前的各朝,其慘無人道遠不是開明的缙安朝百姓可以想象得到的。當初,女子是禁止習醫的。同時,男性醫者亦不被允許為女病人看診。簡單兩條規定,已然将女子的生路徹底堵死。
男子們宣揚着女子無才便是德,轉頭又吟詩作對抒發無紅顏知己的煩悶,男子想要靈魂伴侶,于是男男之愛成風。繁衍是被刻入動物,尤其是雄性動物血液中的本能和執念。于是,他們與不能生育的男□□人彈琴說愛,舉行盛大的儀式,将伴侶的名字刻入宗譜。
然後與愚昧如豬的女子繁衍後代,不需要任何儀式,只要給點吃的像圈養豬狗一樣劃個院子圈養起來。這種風氣甚至蔓延到了底層百姓。毫無道理的瘋狂壓迫,持續了數百年,期間被逼到死路的女子站起來反抗,太多的不足讓她們一次次失敗。
政權更疊,因為朝代和統治者的更換,此後情況稍有好轉,然而這已經無法抹去黑暗中茍延殘喘,掙紮着存活下來的女子心中刻骨的仇恨!
可以說,鳳景帝和她一手創建的缙安朝,是一場持續上千年的反抗,最終的勝利。這份果實的成熟,不僅僅是因為鳳景帝本身的才華卓絕,亦離不開雖身處封建時代,然而逼到極致後意外地極具反抗精神的女子們。
可不管怎麽說,常寶兮對這位風華絕代的缙安朝開國帝王自始至終充滿了好感和欽佩,這份好感甚至延續到了鳳景帝的後人身上。然而自從她知道喬裴的身份後,心情一度難以言喻。
迷妹.常寶兮:_(3」∠)_幻滅【心碎】
從宴席上回來後,常寶兮立馬閉了關。沒錯,針對新式蠱毒,她突然間有了頭緒。第二天,開始着手給那戶人家嗜吃生肉、現在更嗜好人肉的兒子解毒。
由于出于試驗的目的,事先就與這對父母說明了情況,在對方含淚點頭後,她才讓喬裴再去準備一部分所需藥材和器具。
半個月後,深夜蛙鳴聒噪,一輛馬車與其同行的十數護衛,靜悄悄地離開了楊家村,馬不停蹄趕往運豐城。
作者有話要說: 小劇場
喬寶寶:(⊙_⊙)?蠢萌……是森莫?
阿寶:就是蠢得不偏不倚,恰到好處( ̄︶ ̄)/
作者:一群蠢萌↑
☆、041
正是清晨,常寶兮一行人抵達目的地。
走在運豐城內,所見一派蕭條。家家戶戶門戶緊閉,街道兩邊店鋪作坊只有零散幾處開着門迎客,其餘關了門一把大鎖鎖得死死的,仔細看能發現鎖上已然落了灰塵。道路上一片淩亂,風嗚嗚吹過,隐約夾雜着凄厲滲人的□□。
常寶兮視線投向一處,青底白字的粗布挂幡不知為何歪歪斜斜倒在地上,從這個角度看去,白色大字上沾上了黑紅色髒污東西,目光緊緊地釘在那一處,下一刻她不由自主地蹙起眉頭。
看樣子這裏的情況,比想象中更要糟糕啊。
喬裴偏首問道:“阿寶是去見羊大夫,還是與我一同去會會這運豐城的官員?”
常寶兮收回視線,也不問喬裴怎麽知道羊大夫在運豐城的,簡略答道:“我先去找羊大夫。官場的那些我不懂,你且去忙吧。”
“也好。”喬裴道,“不過安全起見,阿寶還是帶上幾個護衛一起去。另外,龔遠你也去。”聞聲,龔遠眉頭一緊,大步上前恭聲應道:“是!”
“不了。”常寶兮斷然拒絕,“城裏沒那麽危險,我也不會在街上亂走動。有龔少府在,你辦起事來會輕松很多。……盡早處理好事情,也能盡早回去。”
原本還一副堅決不同意的樣子,聽到最後一句他立刻換了表情:“那好吧。”
“……”
陳舊的木門“嘎吱”一聲自內打開一條縫,縫隙慢慢擴大,從裏探出一個山羊胡子的鶴發老頭,眯眼一看來人,剛想招呼着讓開門,餘光瞥到她後面烏壓壓十幾個人,捋胡須的手登的一緊,翹起的胡須都被捋直了,眼睛瞪大:“常丫頭,你咋帶了這麽多人!”瞧這一個個煞氣淩然的樣子,一看就是手頭沾了血的!
常寶兮:“……此事說來話長,羊老能否先讓我進去再說?”
“哎,老頭子差點糊塗了!常丫頭,快些進來,快進來!”羊老一拍額頭,連忙讓開,待常寶兮跨過門檻,他又飛快地合上大門,頭也不回道,“近來這城裏人心惶惶,晚上窗戶都不敢開。”
“小紅和小青呢?他們兩個加起來還不夠嗎?”不過是有些蠻力的老百姓,單是小青就足以應付過去了。何況這院子裏就四個人,清一色不好啃的硬茬,就算有不長眼的湊上來,正好可以用來殺雞儆猴,至少在運豐城徹底“淪陷”之前,這裏都會非常安寧。
“小紅小青出去了,不然老頭子我又怎麽會如此緊張。”羊老手腳麻利地插好門栓,接着上了把銅鎖,門後邊堆放許多大件沉重的雜物,剛看到時常寶兮還有些不解,不過很快她就知道是用來做什麽的了——八仙桌、椅子、水缸、盛滿水的木桶……一件一件擺放好,整整齊齊的,把兩扇大門堵得密不透風!
做完這一切,羊老一拍手,心裏終于有安全感了。
常寶兮道:“……羊老,護衛還沒進來。”
“!”羊老一驚,扭過頭來,眼睛瞪得老大,“那群人不是送你過來的嗎?”這是還要進來喝茶麽?過了段食物緊缺的日子,一向視金錢如糞土的羊老變得小氣巴拉。
“……”常寶兮奇異的聽出了羊老的話外之意,詭異地沉默了會兒,醞釀下情緒才道,“有護衛在不是會更安全些嗎?”不用忙上忙下地搬重物堵住大門,晚上睡覺也安心些嘛。
羊老:“不用了!”斬釘截鐵。
不等常寶兮再開口,他一邊招呼着常寶兮快走,一邊嚷嚷道:“老頭子家米缸見底了,別說再加十二個,兩個都不行!”
……羊老絕壁是故意的。常寶兮默默地轉身,心道:只好先委屈任勞任怨的護衛們吃個閉門羹了。
門外衆護衛:“……”
常寶兮跟在羊老身後走進後院,一眼就看到了正中站着的那個人,一時怔忪,那人眉眼溫和道:“阿寶啊,許久不見了。近來一切可好?”
回過神來,她正色行禮道:“先生,勞您挂念,一切皆好。不知先生如何?身體可還好?”
張大夫笑了笑:“說來初來此地時差點也染上了那怪病,若非一時運氣,此時也就只能由你與老師研究這病症了。”
“這是怎麽一回事?”常寶兮滿臉驚訝。
羊老哼了哼道:“她是被一個病人不慎咬了一口,好在當時問題還不大,換成現在那可就不一定了。”
常寶兮皺眉問道:“傳染性已經變得如此強烈了嗎?”
談到正事,三人圍着院子正中的桌子坐下。
羊老搖搖頭解釋道:“我們也不知道常丫頭你了解到哪個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