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在桐縣又呆了兩天, 從M市運送物資的車來了, 傅璃和其餘四個志願者一起跟車去李家鎮。

車子正要開走的時候, 突然間一道人影飛速竄上來,把車廂裏的5個人都吓了一跳。

傅璃最先反應過來,拍着胸口嚷嚷:“你幹什麽啊?吓死人了!”

陸源拍拍線衫上的灰, 坐到她旁邊,輕嗤, “這會兒膽子倒小。”

傅璃皺眉, “你跟去幹什麽?”

“作為咱們附院新一代最有前途的胸外科醫生, 去給鄉鎮人民送溫暖,不行嗎?”

“……”

顧連宸在李家鎮呆了四天, 是他活在這世上二十八年來,所經歷的惡劣到極致的環境。

這兒群山環繞,落腳處也是山,不像縣裏, 地震過後連一塊平整的水泥地都沒有。村莊毀了,在集鎮大街上搭的棚子,腳下踩的全都是土,所有用具每隔半天都要清掃灰塵。最麻煩的是臨時搭建手術臺的無菌房, 雖然他沒進去過。

這些天忙到幾乎沒工夫想其他的, 但還是在每一個短暫歇息的瞬間,都很想她。想發微信打電話, 想聽聽她的聲音,可惜都做不到。

同行有人帶了煙, 雖然他平時基本上不抽,這些天卻每天都忍不住要來幾根。

剛把煙頭碾進土裏,聽見有人喊他:“顧醫生。”

“怎麽了?”顧連宸回過頭,嗓音微啞。

“衛生院的座機通了,有人找你。”那人說。

顧連宸拿出手機看了一眼,還是沒信號,他點了點頭,“好,我這就去。”

找他的是周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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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麽事這麽急?我這兒才通上電話你就打來?”顧連宸噙着笑說。

“你笑吧,接下來有你笑的。”周蒙輕哼,“你家小姑娘我攔不住,自己跑來找你了。”

顧連宸目光一沉,塑料話筒被他捏得咯吱響,“她現在在哪兒?”

“送去的桐縣,不過她聽說你在鄉鎮,今天下午跟着物資車下去了,這會兒估計快到了吧。”周蒙道。

挂了電話,顧連宸表情有些凝重。

剛才聽筒漏音,一旁值班的小劉聽了個大概,打趣道:“顧醫生,媳婦兒找過來了?”

男人垂下頭點煙,“讓她好好呆着,不聽話。”

小劉一臉欣羨地感嘆,“那您可得好好珍惜人家。”

“嗯。”顧連宸沒心沒肺地笑着,轉身走出辦公室。

自然是會好好珍惜的。

不過此刻他心裏高興得卻不那麽明顯,似乎總有一層烏雲在頭頂揮散不去,就像他手裏這根煙頭裏冒出去的煙渾濁了空氣,烏雲下的一切也變得越來越昏暗。

剛回到休息的院子裏,一個志願者小醫生攔住他,“顧醫生,昨晚餘震導致的山體塌方,從桐縣方向過來的物資車在路上被砸了!”

“……什麽?”他腦袋嗡地一響,差點被震暈過去。

勉力支撐着身體,腦海裏全都是周蒙的那些話——她聽說你在鄉鎮,今天一早就跟着車子下去了,這會兒估計快到了……

小醫生見他表情不對,不停地喊:“顧醫生?顧醫生?”

顧連宸回過神,顫抖着唇問:“人呢?”

“都在搶救室。”

顧連宸拔腿飛奔過去。

剛到搶救室門口,濃濃的血腥氣夾雜着泥土的氣息撲面而來,連消毒水味都幾乎被蓋過去了。

床上的人他挨個檢查了一遍,都不是。于是過去問負責的醫生:“所有傷員都在這裏了?”

那醫生重重地嘆了口氣,“死了的都在後面。”

顧連宸一把掀開布篷的後門,每走一步都是踉跄的。

地上并排放着五六具用白布罩着的屍體,他蹲下身,一具一具地揭開,雙手顫抖得不受控制,因為強忍着淚意,越發頭疼欲裂。

每一具揭開來看見不是她,都并沒有讓他放松一分一毫。現在的過程對他而言,只不過是在等待一個判決而已。上天是如此的吝啬,只留給他短短幾分鐘的時間,準備好面對殘酷的現實。

他想盡可能地拉長,再拉長,即便知道是徒勞無功。

那個漂亮得令他魂牽夢萦的小姑娘,單純如孩童的小姑娘,他還沒準備好要呵護疼愛一輩子的小姑娘……

十八歲,花一樣的年紀,未來的無限可能,都因為他而葬送在這個無情的山谷裏。

甚至還沒來得及聽他說一句,他喜歡她。

“顧醫生……”

有人在喊他。

顧連宸擡起頭,目光從最後一張臉上移開,張了張口,問:“還有人呢?”

那人從沒見過顧連宸這幅樣子,神色慌張地指了指後面,“在搶救室。”

“我問你還有人呢?!”他站起來,歇斯底裏地大喊,“你确定所有人都帶回來了嗎?!”

“我……”那人似乎被吓到了,語無倫次,“顧醫生,我,你別這樣,你冷靜一點,你冷靜……”

他沒辦法冷靜。

他已經做好了最壞的心理準備,接受傅璃已經死在那場山崩裏的事實,卻還要被迫接受更加殘酷的事實嗎?

纖瘦弱小的身體,被埋在那些山石泥土裏,沒有人帶她回來。

那麽黑,那麽疼……

“顧醫生,我們已經盡力找到所有人了,生命探測儀沒有反應,就算真的還有人沒找到,那也……”

話還沒說話,男人一陣風似的跑了出去。

顧連宸不知道出事的地方距離多遠,随便騎了一輛摩托車去往桐縣的方向。

大概兩分鐘後,停在被落石擋住的盤山公路前。

此刻夜幕已經降臨,山野無燈,只能藉着星月的光看出那是一堆亂石,最高的地方比人還高。

顧連宸下車,踩着旁邊的沙石泥土,深一腳淺一腳地走過去,然後蹲下身,開始将那些石頭一塊一塊地扒開。

男人一雙白皙幹淨的手很快布滿了傷痕,夜幕下,血的顏色分不清是紅還是黑,斑駁的痕跡觸目驚心。

許久之後,手都快刨爛了,情緒也瀕臨崩潰,他低頭埋進膝蓋裏,雙肩顫抖,無聲地哭了起來。

兩個小時之前,他還滿心期待着見到她,他還在想着見到她以後要不要故意給她臉色看,懲罰她不聽話私自冒險過來。

五天前,他最後一次抱她,印象中她發間濃郁的香味還那麽清晰,就像在昨天一樣……

這輩子都不會再有這樣的感情了吧……

曾經對愛情這個東西嗤之以鼻,他沒有想到,會這麽快嘗到失去的滋味。就好像胸腔裏的那一顆,從此再也不會跳動了,淪為一潭死水,無波無瀾,猶如夜空下無邊的黑暗寂靜,但只要輕輕一動,就是撕裂開的疼。

山風凜冽呼嘯着,隐約傳來一陣汽車的聲音,一會兒就沒了,恍惚間又仿佛有人的腳步聲。

他以為同樣是幻聽,踉跄着站起來。不經意的一個回頭,卻看見數米開外的摩托車旁,立着一道嬌小的身影。

背着月光,那道身影是黑色的,但已經足夠他辨認出來。

是他魂牽夢繞的那一道身影,每個角度都是她獨有的樣子,在心裏勾勒過無數次,絕對不會看錯。

一時間,他分不清是夢還是現實,是真正的她,還是自己傷心過度而幻想出的些許安慰。

他站在原地沒有動,看着小姑娘一步一步地走了過來。

她在離他一米的位置停住,張了張口,表情錯愕,“……你怎麽了?”

剎那間心潮洶湧,顧連宸忽然上前一步,用力地抱住她。

女孩軟綿溫熱的身體令他瘋狂上瘾,恨不得就此将她揉進身體裏,合二為一。

低啞的嗓子裏激動而艱難地冒出帶着哽咽的字眼,“不許再離開我了……”

他一遍又一遍地重複着,直到懷中的小腦袋發出嘤咛的聲音:“快喘不過氣了。”

意識到小姑娘現在還好好地活着,他竭力遏制住胸腔裏歡躍的心跳,咧嘴笑了一聲,松開手臂,卻依舊盯着她的眼睛,像看不夠似的,一秒都舍不得挪開。

傅璃被他看得不好意思,咬咬唇,從兜裏拿出濕巾,往前遞了遞。

男人沒有伸手來接,她只好踮起腳,親自幫他擦。

眼周有些濕潤,臉上有些髒污,傅璃幫他擦幹淨了,低下頭,才終于注意到他血肉模糊的雙手,小臉瞬間變得煞白,聲音發顫,“你的手……”

“沒事。”

顧連宸不以為意地笑了笑,唇角溫柔地揚着,眼底似有萬千繁華盛開。

她還活着,比什麽都好。

因為山石擋道,一時半會兒沒法清理,他們的物資車不得不倒回去繞路。

顧連宸手弄成這樣,摩托車是騎不了了,于是跟她一起上車。當着那麽多人的面,傅璃細致入微地幫他清洗處理手上的傷口。

傷口面積大,幾乎每一道都很深,傅璃怕山裏衛生條件差,容易感染,執意給他包成兩個粽子,這雙手幾天內是沒辦法再用了。

“有我和陸醫生在,你就好好歇着吧。”傅璃說着,拍了拍其中一只粽子。

顧連宸疼得“嘶”了一聲,擡頭看向條凳末端那個豐神俊朗的男人。

他并不排斥一個顏值只比他遜色少許的男人留在這裏,但是傅璃,他必須要送回去。

“我聽那邊的負責人說,你們不是早就該到了嗎?”顧連宸問。

傅璃笑嘻嘻道:“多虧了陸醫生啊,他說昨晚才有餘震,可能會山體塌方,所以讓我們小心點開,還在後面村莊歇了好久。”

小姑娘崇拜的表情看得他心底冒酸,不太友好地又瞅了一眼那個所謂的陸醫生。

傅璃太懂他了,趕緊拉着顧連宸繼續聊天,免得他做出什麽讓人家尴尬的事。

車子繞遠路走了一個多小時才到李家鎮。

這邊同樣是通鋪,不過因為地上都是泥土,用木板做了簡易的床。連公共澡堂都沒有,聽說都是在山後面的河裏洗的。

傅璃第二天去看了看河裏的水質,瞬間絕望。

顧連宸老實告訴她自己已經四天沒洗澡了,都是省着礦泉水喝,擦擦完事。至于衣服,幸虧他帶得多,一天一件循環着穿,心理感受能好點。

“這裏條件真的很惡劣。”男人摸了摸她的頭頂,“明天有車去M市,我讓他們把你送到火車站,鐵路已經通了,你先回去。”

“我不回去!”傅璃倔強地擡起頭望着他,“你別想送我回去。”

“這裏什麽樣你都看到了,你就算呆在桐縣也比來這兒好。”顧連宸耐心勸她,“地震差不多已經結束了,接下來就是後續治療和災後重建,不需要那麽多人,很多志願者都會回去。”

“那你也回去啊。”傅璃眼睛瞪得圓圓的。

顧連宸嘆了聲,“我不能回去,他們缺醫生。”

“那他們還缺護士呢。”傅璃反将一軍。

男人默默地看了她一會兒,目光挫敗裏夾着些躁意,轉過身,一腳将石子踢到河裏,“你真不走?”

傅璃堅持,“不走。”

“好,随便你吧。”顧連宸沒看她一眼,擡腳往回走。

“……”生氣了?

她發現這人是真生氣了。

接下來的幾天,不管是工作還是生活,對她都是視而不見充耳不聞。

顧連宸包着兩只手不能親自上陣,就在病房裏來回檢查指揮。

“胰島素加20U。”

“補液速度調快一點。”

“給他量一下-體溫。”

“氧氣可以撤了。”

經過傅璃旁邊的時候,屁都沒放一個。@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晚上忙完她去房間找他,當着那麽多人直接喊他名字。顧連宸避無可避,于是一副不鹹不淡的模樣走過來,眉毛都不動一下,“怎麽了?”

傅璃把他拽出門。夜色下,女孩晶亮的眸子夾着些可憐巴巴的委屈,“還生氣啊?”

顧連宸昂着下巴,“我沒生氣。”

“都說女人口是心非呢,你們男人也這樣。”傅璃咬了咬唇。

顧連宸依舊不看她,語氣冰涼,“你聽話回去,我就不這樣。”

被冷處理那麽多天她都忍了,主動求和,這男人還油鹽不進,傅璃心裏也開始冒火,大聲嚷道:“你不講道理!我留在這裏也是想給災民盡一份力量,你算老幾啊?憑什麽剝奪我的權利?你個大騙子!明明那天還說……”小姑娘委屈地扁了扁嘴,嗓音低了下去。

“……不是現在,也不是這種環境下。”顧連宸語氣無奈,“你可以不用受這份罪,完全沒必要。”

“那如果是我必須留在這裏,你會回去嗎?”傅璃擡起頭倔強地盯着他。

男人喉結動了動,沒答。

傅璃眼眶發紅,“顧連宸你這人太霸道專-制了!”

“随你怎麽想吧,總之你不能呆在這裏。”顧連宸轉頭進了門。

傅璃憋着的眼淚全部噴湧而出,濕了半張臉。

蒼白的月色下,小姑娘的背影顯得越發纖瘦孤單。等到哭累了,她坐在路口大石頭上,望着凹凸不平的黃土地發呆。

旁邊忽然坐下來一個人,她也沒心情去看是誰,依舊目光呆滞地望着前面,自言自語,“我大老遠的過來找他,他怎麽能這樣呢……”

“你來災區就是因為他嗎?”陸源的聲音。

傅璃并不驚訝,只眉梢動了動,“算是吧。”

至少那第一個沖動的念頭,是因為他。

“我是因為我的家人。”陸源笑了笑。

傅璃轉過頭,表情疑惑。

“我的爸爸媽媽,爺爺奶奶,姥姥姥爺……家裏上上下下十幾口人,都在十年前那場地震裏遇難了。只有當時在外地念書的我,僥幸活了下來。”陸源兩手交叉搭在腿上,頭埋得很低,嗓音卻十分平靜,“……所以,我希望像我這樣的人,能少一個是一個吧。”

這是一個令她全然意外的答案,傅璃望着身旁的男人,許久不能言語,當翻湧的苦澀情緒終于平靜下來,才僵硬地開口:“你不要太難過了。”

“十年了,沒什麽好難過的。”陸源一臉雲淡風輕,“孑然一身有孑然一身的好處,比方說決定來這兒的時候,完全不用擔心自己萬一出了事,家裏人可怎麽辦。萬一我不幸死掉了,頂多在醫院史上留名,當個烈士,不用麻煩別人辦葬禮,也不用麻煩誰逢年過節去掃墓,一點兒心理負擔都沒有。”

“你這麽說好像挺有道理的。”傅璃豁然開朗地點點頭,“看來我們都是給國家節省資源的人。”

“是吧?”陸源彎唇笑着,眼底燦若繁星。

傅璃跟他這麽一打岔,心情頓時舒坦多了。

***

市政府運來了水泥沙石,衛生院的房子已經開始重建了。

傷患一個接一個地痊愈出院,留下來的都是病情太過嚴重,或是還有其他隐患的。

顧連宸他們的工作壓力比之前小了許多。

不過他的心情卻并不怎麽好。

傅璃一直沒跟着物資車回去,也沒再來找他,每天安安分分地做事,耐心地照顧那些傷患,閑了就總和陸源呆在一起。

通訊已經恢複了,可她連一條消息都沒給他發過。最開始他的刻意冷落,變成了小姑娘轉頭不理人。

顧連宸很心塞。

每次看着她和陸源說說笑笑同進同出,更是心肝脾肺腎都要氣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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