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楔子
香港不止一次出現在呂微的夢境之中。
她想,大概因為那是她有生以來去過的最遠的地方,又在那裏度過了近乎夢幻的一周,所以才理所當然占據着她美好回憶中最特別的片段,根植于記憶深處,即使熟睡之時,也會情不自禁造訪她的睡眠。
每一次從這樣的夢中醒來,她都覺得溫暖,然而這一晚她卻頭一次在夢到維港時冷地驚醒。
其實根本不算一個噩夢,她只是衣着單薄地站在維港微涼的夜風中,借着明滅交錯的迷離光影注視着對岸某個不知名的地方,同時呼喊着某個人的名字。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這樣做,她十分确定那個名字是完全陌生的。
眼前的一切忽然變得混沌模糊,她感到寒冷浸入骨髓,仿佛獨自置身廣闊到沒有邊際的冰雪世界中,四顧之下,除了她,竟然再無別的生命氣息湧動。
孤獨感席卷而來,她不禁縮起脖子抱緊自己。
她咬緊牙關,正要往前跑,有人輕輕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回頭看去,一張微笑的面孔出現在她身後不足一米的位置,不待她細細辨別,漫無邊界淹沒周身的白一瞬間遁入黑暗之中。那張臉消失了,她在黑夜中睜開了眼睛。
呂微試着讓自己重新沉入酣睡中,但是腦袋卻越來越清醒,她不願意強迫自己入睡,惹上頭痛,從床上爬起來,去廚房給自己倒一杯溫開水,然後回到卧室站到窗前。
整座城市隐匿于黑暗中,每一座房子,每一棵樹,每一條街道似乎都被施了魔法一般在此刻通通消失不見了,只偶爾一輛汽車駛過,車燈劃過夜色,留下一串若隐若現的痕跡,綿延到視線盡頭。
她半倚着窗戶,透過沒有窮盡的黑暗望着前方,思緒不自覺地回到了兩年前的初夏。
當時她剛剛結束自己的大學生涯,拿到學位證書和畢業證書之後,她選擇了繼續留在兼職了四年的Red咖啡館工作。
Red咖啡館的老板紅姐是個風姿綽約的女人,臉上常年化着近乎妖豔的濃妝,呂微從來沒見過她素顏的樣子,可這并不妨礙她想靠近她。紅姐有一顆溫暖的心,她總說自己老了,可是呂微從來不這樣覺得,她一向認為,紅姐身上充滿了比她更加年輕的氣息,舉手投足之間透着別人望塵莫及的優雅。
紅姐待呂微極好,倒不是說她熱情似火,相反,她對呂微的态度多半都是不冷不熱的,可是每一次在呂微情緒低落的時候,紅姐都會主動跟她聊上幾句,從不敷衍她。
在她心中,紅姐早就不是一個老板那麽簡單了,她甚至想,或許紅姐給予她的關懷還有一份母愛的感情摻雜其中,她沒法兒不珍惜。
紅姐聽了她的決定十分詫異:“你現在已經畢業了,去企業工作更穩定一點。在咖啡館待了四年,還沒有覺得膩煩呀?”
呂微笑嘻嘻地說:“有你這麽一位大美女在身邊,我才不會膩煩呢。你這裏的待遇這麽好,薪水給的足,工作又不複雜,還能免費喝咖啡,簡直沒有比這更好的工作了。”
紅姐噗嗤笑了,朱唇微啓:“我倒是不知道我這裏這麽有吸引力。但是呂微,在咖啡館做服務員到底不算穩定,工作乏味平淡,你也知道,咖啡館的生意一直不溫不火的,我不希望你耽誤自己的前程。”
“做服務員怎麽了,我就是愛給你打工,反正我已經決定好了,你要是忍心就直接趕我走吧。”
紅姐嘆氣:“真是個傻孩子,我當然不會趕你走,我只是希望你能生活地更好。”想到什麽,她笑了,“這樣吧,我過段時間準備去香港見一個朋友,你跟我一起去玩一趟,看看外面的世界再做決定,如果到時候你仍然願意待在咖啡館裏,那就待着吧。”
呂微本想拒絕,可她畢竟是二十歲出頭的女孩子,對外面的世界多少懷有憧憬,之前又從未有過一次像樣的旅行,此刻難免心動。
不等她說什麽,紅姐換了一副慈祥的面孔:“不用太糾結,你在我這裏待了四年,現在順利大學畢業,作為朋友,我也該給你一點像樣的獎勵。另外……我大概之後要離開C市一段時間,至于離開多久還不确定,就當是陪我吧。”
“離開C市?”
紅姐點頭:“我在C市待地夠久了,想去別的地方看看,這間咖啡館或許會轉讓給別人也說不定。”說到這兒,她笑了,“所以我才希望你再慎重考慮一下,也許去了香港以後,你會有不一樣的想法。”
她自然沒法兒再拒絕,不過堅持負擔自己的費用,紅姐倒也不再多說什麽。
兩個星期後,呂微跟随紅姐到達香港。
然而香港給呂微的第一印象并不如電影裏來的那樣美好,視野所及之處看上去跟C市并無二致,馬路不夠寬敞平整,房子不夠精致幹淨,輪廓看上去甚至透着幾分滄桑感,怎麽看都不像一座國際化的繁華大都市。
紅姐帶着點兒戲谑地笑:“香港很多地方都保留着老建築,真正充滿都市氣息的在中環一帶,我們明天或者後天可以過去,你在那裏肯定能看到電影裏的那種摩天大樓和男女白領精英人士。現在別垂頭喪氣,晚上我帶你去維港,你會有不一樣的感覺的。”
紅姐說的沒錯,維港的确很美,游客多到讓人瞠目的地步,一路走過去,歡聲笑語,音樂聲此起彼伏,大概只能用人聲鼎沸來形容這一番喧鬧景象。
呂微跟着紅姐,先走了一遍星光大道,她從來沒見過這種大場面,心情格外激動,紅姐看在眼裏,禁不住笑了;“你應該趁着年輕多出來走走,天天待在咖啡館裏,人會憋壞的。”
呂微挽着紅姐的胳膊,吐了吐舌頭:“我這樣子是不是特別土啊。”
“沒有啊,你比我強多了,我第一次來香港的時候,可是戰戰兢兢的,總有種劉姥姥進大觀園的感覺。”
呂微想象不出她畏縮的樣子,想起她要見面的朋友,沒忍住好奇地問道:“紅姐,你來香港是要見誰啊?”
“一個好久沒見的朋友,找他拜托一點兒事。”
“那......你的朋友是男的還是女的啊?”
紅姐顯然知道她在揣測什麽,哭笑不得:“思想別過分活躍。好了,一會兒燈光秀要開始了,我帶你去找個視野好的地方。”
呂微只得不再追問,她雖然對人對事有好奇心,不過并沒有打破砂鍋問到底求追不舍的習慣。
她随紅姐撥開湧動的人潮,好不容易才站定到欄杆旁邊,找到一個視野開闊的地方。倚杆望去,游輪在視線內慢悠悠地駛過,暗沉的水面泛起漣漪,對岸的高樓大廈有着清晰可見的輪廓,高低此起彼伏。
海港的風比別處更強烈一些,一陣陣吹過,讓她不由眯起了眼睛。
身後響起小孩子的尖叫聲,回頭看去,一個身材高大的男人正雙手托着一個小女孩兒,讓她坐在他肩上,小女孩兒十分興奮,一邊快樂地大叫,一邊揮舞着雙臂,旁邊一個年輕女人溫柔地注視着他們,不時在男人耳邊低聲說着什麽。
這個一家三口的溫馨場面看得呂微眼睛裏莫名有了濕意,她暗罵自己有病,正要收回目光,不知道從哪裏冒出來一個長發飄飄的漂亮女子,大聲跟她打招呼。
“你好,能幫我們拍一張照嗎?”
呂微看着她的笑臉,笑了笑:“當然可以。”
女子遞上手機:“謝謝,我們想站在你這個位置,可以嗎?”
呂微當然樂意把位置讓給她,她咧嘴一笑,牽住旁邊一個男人的手,半撒嬌地說:“我們倆照一張你摟着我的,再照一張你從後面抱着我的。”
“別鬧了。”
呂微也将視線投向這個男人,卻一下子愣住了。
男人個子很高,頭發剪地很短,穿着寬松的襯衫,人有點兒偏瘦,不過最惹人注目的是他英俊的臉孔和凝視女友時眼睛裏的笑意,溫柔到讓人不忍心移開目光。
紅姐也注意到這對情侶,識趣地把位置讓給這個男人,站到了呂微旁邊。
“呂微,你看看人家小姑娘,談戀愛多好啊,回C市了,你也盡快找個男朋友。”
呂微回過神,尴尬地笑了:“紅姐,別拿我開玩笑了。”
她不再說話,注意力回到手機上,等無人走過時,飛快給相擁在一起的兩個人拍照。
男人應女友的要求,先是跟她并肩站在一起,背靠欄杆,一只手松松搭在她肩頭,頭微微靠向她,等呂微拍好,換一個姿勢,站到女友身後,雙手圈住她的腰身,将她摟在懷中,下巴擱在她肩頭。一舉一動都透着情侶間那種特有的親密感。
呂微雙手舉着手機,竟然手抖了一下,明知道男人含情脈脈的眼神并沒有放在自己身上,只是看着自己手中的鏡頭而已,可她還是覺得格外緊張,心跳也變得不規則,某個瞬間,胸口居然産生窒息的感覺。
她努力穩定心神,直到女子檢查了照片,跟她道謝,牽着男友離開,她才從剛才的魔怔狀态中緩和過來。
紅姐注意到她的異樣,問:“怎麽了?”
“沒什麽,”她挑了挑眉,大笑,“只是覺得維港的夜景太震撼了。”
“現在想一想,是不是覺得待在Red咖啡館裏很無趣?”
“那倒不至于,到目前為止,我決定在咖啡館繼續工作下去的決心還是很堅定的。”
紅姐不置可否,好在接下來的燈光秀足夠氣派,對岸的大樓跟随音樂節拍不停變換燈光,水面在光影閃爍之下波光粼粼,往兩邊看去,密密麻麻的人群全都保持同樣的姿勢看向對面,場面十分壯觀。整場看下來,呂微興致勃勃,之前那點兒異樣情緒很快消失殆盡。
晚上回到酒店,臨睡前,紅姐說:“我明天上午要去見朋友,估計不能陪你去玩,要不你跟我一起?”
呂微剛結束跟弟弟的一通電話,合上手機,躺到床上,聽到她的話,促狹地笑了:“我可沒那麽不識趣,紅姐,你有事去忙你的吧,不用管我,我明天自己出去轉轉。”
“看來我平時對你太寬容了,竟然敢拿我尋開心,小心我扣你工資。”
呂微立刻讨好地擺出一副委屈狀:“我錯了,紅姐,你不是去會情郎,你是有正經嚴肅的事情要去辦,別扣我工資,我保證不再亂開玩笑。”
紅姐大笑:“行了行了,就知道跟我貧嘴,也不嫌肉麻。”
到了第二天,紅姐陪呂微吃完早飯,叮囑了她一番後獨自離開。呂微先在酒店玩了一會兒手機,實在覺得無聊,于是在網上查了去太平山頂的路線以後,決定一個人去逛逛,剛好體驗一下坐纜車的感覺。
香港的地鐵十分發達,呂微出了地鐵站以後,又走了十來分鐘,很順利地找到了坐纜車的地方。只是來游玩的人太多,買了票以後,排隊半個小時以後才輪到她。
她跟随略微擁擠的人群走進光線昏暗的纜車,找了左側倒數第二排座位坐下,一手撐着下巴,顧自看着窗外發呆。
纜車啓動,一路向上攀爬。光線很快變得明亮,只是左側窗外的景色十分單調,能看到的除了石頭只有叫不出名字的小樹和綠色的藤蔓植物,透過右側窗戶倒是不時能看到維港,可是她隔得有些遠,也不方便站起來探頭去看,百無聊賴之際,腦袋裏突然出現了某個男人的面孔,她一驚,馬上收斂思緒,重新看向左側窗外。
她的心情沒來由地有幾分惆悵。窗外的光線時而明亮,時而昏暗,明滅交替地讓人頭暈目眩,她的心中更是隐隐泛起無法言說的失落感。
“別鬧,文倩。”
一道滿含無奈和寵溺的聲音在前方響起,呂微短暫恍惚了一下,看向前方,不禁瞪大了眼睛。她清楚地看到,昨晚那個男人正坐在自己前面的位置,側頭對女友說話。他的鼻梁挺直,嘴角微微向上翹起,露出潔白的牙齒,右邊臉頰隐約有一枚淺淺的紅色唇印。
坐他旁邊的女友臉上帶着惡作劇得逞般的笑意,揚着下巴:“你喜歡我這樣,不是嗎?”
男人沒有說話,擡手欲抹去臉上的痕跡,被女友阻止:“不許擦。”
男人湊近女友,不知道跟她說了句什麽,只見她主動拿出紙巾擦去了他臉上的唇印,然後靠到他懷中。呂微只能呆呆地看着他們的背影,默默消化這個突出其來的遇見。
不知道過了多久,纜車終于抵達目的地,呂微下車,眼睛不自覺地搜尋那對身影,然而直到站到太平山頂,她都沒有看到他們。
她環顧四周,深深吸一口氣,再緩緩吐出。手扶欄杆遠眺,視野遼闊地幾乎有夢幻的感覺,她不太敢相信自己此時此刻正站在香港最高的地方,俯瞰着曾經離她十分遙遠的這座城市。
在暗夜裏流光溢彩的維港此時在陽光的照耀下顯得平靜安寧,一座座摩天大樓盡收眼底,仿佛就在腳下,只需一步就能跨到,可奇怪的是,面對此情此景,她卻沒有心境開闊的感覺,反而悵然若失。
接下來的幾天,呂微跟紅姐又去了其他幾個景點,大飽眼福和口福之後,返回C市。紅姐問起她的決定,她的态度甚至比之前還要堅決:“我還是決定繼續留在咖啡館裏,我習慣了這裏,在這裏我很開心,所以我想留下來。”
紅姐張了張嘴,似乎想再勸說,不過還是放棄了:“也對,開心最重要,不過呂微,我很快就要離開C市了,至于什麽時候回來,現在說不準,就算回來了,也不一定會回咖啡館。你要好好照顧自己,不要只是表現地開心,我知道,其實你的性格還是很活潑的,只是有時有點兒過于自我壓抑。”
呂微當然理解她的言下之意,吸了吸鼻子,信誓旦旦地說:“不管你信不信,紅姐,我有一種感覺,你會回到這裏來的。”
她預言地沒錯,紅姐在離開C市、杳無音訊一年以後,重新回到了Red咖啡館,再次成了咖啡館的老板。
一切變動仿佛從來不曾發生,在香港遇到的那個男人似乎也成了幻象。他說話的聲音、他眉眼之中閃動的溫柔、他的微笑……在她的記憶中慢慢褪去,就連當初心髒劇烈跳動帶來的窒息感也一并消失了,再沒有出現過。
作者有話要說: 淩晨,臉上過敏,癢得睡不着,于是把這篇新文給開了,應該能日更吧......
此文是“多斯的城堡”系列的最後一篇文,快寫完了,我就順便許個小小的心願吧:希望能多一些人看到我寫的故事,然後多幾個人因為我筆下的故事得到一點兒感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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