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3-1
“你今天就負責給客人端咖啡,要是客人離開了,及時收拾好卡座就行了。”
“聽起來很輕松啊,”呂凡笑道,“姐,你不用心疼我,有髒活累活都丢給我。”
呂微拿出一件新的工作服給他,等他換上以後,給他系上橙色圍裙,一邊說:“今天沒有咖啡豆送來,不然真得好好使喚你。”
“對了,店裏怎麽就你一個人?其他人去哪兒了?”
“紅姐出門辦事去了,這段時間一直是我照顧店裏,至于非敏,”她搖搖頭,“打電話請假了,說今天有事。”
“估計是跟她男朋友約會去了,”之前聊天時,呂微經常會跟呂凡提咖啡館發生的事情,所以他也知道李非敏有一個感情濃到羨煞旁人的男朋友,“不過沒事,幸好我來了,你不用擔心忙不過來。”
兩人下樓,呂微帶着呂凡再次檢查了一下店裏的衛生狀況,然後挑了離門口最近的卡座坐下。
“上午客人比較少,如果不是有新買的咖啡豆過來,我一般比較清閑。”
“我剛開始不太理解你為什麽要選擇在咖啡館做服務員,總為你感到惋惜。現在看來,你的選擇很正确,如果去企業上班,工作壓力會大很多,還有很多惡心的人事鬥争,完全比不上在咖啡館來得輕松自在。”
“這得多虧了我有紅姐那麽好的老板,碰上別的老板,估計就沒這麽幸運了。”
他點頭:“紅姐人确實很好,不然我也不會放心讓你待在這兒。”
她失笑:“老氣橫秋的,我明明比你大好不好。”
他正要說話,她的手機鈴聲突然響起,拿出來一看,慢慢斂去了笑意。
呂凡瞄了一眼屏幕,看清是誰打來的電話,也收起笑容。
他伸手按住屏幕,對她搖頭:“不要接。”
她苦笑一下,拿開他的手,打算去別處接聽,他聲音堅決地說:“真要接的話,就在這兒接,不用躲着我。”
她無奈,思忖一下,只好當着他的面按下接聽鍵。
呂正群似乎已經忘記跟女兒之間發生的不愉快,聲音頗為雲淡風輕:“呂微,小凡放假了吧?我打電話給他,他沒有接。”
她用鼻音“嗯”了一聲。
他也“嗯”了一聲,又說:“你在C市工作這麽久了,應該存了不少錢……”
她惱怒地打斷他:“這件事我們沒必要再讨論了,我會照顧好小凡。”
“不是,”他遲疑一下,才說,“你小姑最近想給你表弟買一套房子,但是首付還差四萬塊錢,她讓我問問你有沒有錢,有的話,先借給她用用,她過一段時間還你。”
呂微冷笑:“不好意思,我沒有。”
“呂微,”呂正群見她不配合,怒氣升了上來,“我們家就你一個人在大城市工作,工資也比較高,現在你小姑有困難,問你借一點錢周轉一下,你完全可以幫忙的。”
她差一點兒就要仰天大笑了:“去年她從我這兒借走五千塊,至今也沒有還給我,沒關系,反正我也不差那五千塊錢過日子,就當做善事了。”眼見呂凡伸手欲奪她的手機,她用眼神制止他,緊接着說,“她這次倒學會迂回了,找你來當說客。不過我覺得可笑的是,他們一家都想着買第二套房子了,你居然還天真地以為她生活困難。”
呂正群一頓,聲音頗為嚴厲:“你別忘了,我是你的父親,跟我說話,你要注意禮貌。最起碼的尊重還是要有的。”
“呵,父親?我真是沒看出來你這麽顧念親情。”她嘲諷地笑了,“媽媽還在世的時候,你那樣打她罵她,逼得她自殺,當時你怎麽不顧念親情?現在倒是拿親情兩個字來綁架我。我明确地告訴你,我沒有錢,你要充當好哥哥,我沒意見,只是別來煩我。”
“我跟你媽媽之間的事情,輪不到你來插嘴評論。”
呂正群的嗓門頗大,加上咖啡館內十分安靜,即使沒按免提,坐在呂微對面的呂凡還是聽清了他的話。
呂凡怒從中來,騰地從座位上站起來,不顧呂微反對,從她手裏拿過手機,一字一句地對呂正群說:“你家暴媽媽,逼得她走上絕路,我跟姐姐永遠不會原諒你。我們可以不評論媽媽的死,但是姐姐呢?她是你的女兒,可是你對她做了什麽?居然一壺滾燙的開水直接踢到她身上,她的後背到現在還有一大塊觸目驚心的疤痕,你覺得她有理由對你和顏悅色?以後再有這些糟心事,別打電話給姐姐,就算你跟小姑是長輩,也沒有理由這樣欺負她。”
說完以後,呂凡想也沒想地狠狠掐斷電話。
呂微見他胸口劇烈起伏,又憤怒又心疼,只好拍他的背安撫他:“小凡,別發這麽大的火,我沒事。”
“他是不是總這樣對你?”
她搖頭,勉強一笑:“沒有。”
他顯然不相信:“姐,你以後……”
他猛然停住,微張着嘴,錯愕地看向門口。呂微疑惑地側頭看去,也呆住了。
沈易淮不知道什麽時候出現在門口,臉上挂着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似乎在考慮要不要進來。
呂微的心重重一顫,她只顧着發洩不滿,全然忘了沈易淮今天要來拿戒指的事情,看他的表情,她知道他們的對話多少被他聽到了一些,不禁感到無力和疲憊。
考慮到呂凡在場,她盡快穩定心神,用平和的口氣對沈易淮說:“請等一下,我上樓拿戒指,馬上下來。”
她匆匆取了戒指下樓,把戒指放在他手心位置,低着頭說:“東西今天物歸原主了,你收好,再見。”
沈易淮卻沒有立刻離開,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的頭頂和腦後的馬尾辮好一會兒,才收回手,淡淡地說:“謝謝。”
她詫異地擡起頭,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聽。居然能從他嘴裏聽到謝謝兩個字?她都不知道自己該笑還是該哭了。沈易淮沒給她繼續觀察他的機會,略一欠身,轉身走了。
呂凡走到她身邊,跟她一起看着沈易淮的背影。
“你們剛才這是?”
“沒什麽,”她扯了扯嘴角,掉頭走開,坐到櫃臺裏面,輕聲解釋,“上次遇到他跟他女朋友,他們的戒指不知道怎麽跑到我身上來了,今天過來取走。”
“我感覺他對你的态度還好呀,好像沒你說的那樣對你有成見。”
她沒有回答,突然說:“小凡,對不起。”
他愣住。
“爸爸……他雖然對媽媽,對我不好,可是他對你還是很關心的,我以前不應該總跟你抱怨媽媽的死是由他造成的,給你留下很多陰影,我這個姐姐做得很失敗。”
“你沒做錯什麽,”他不假思索地說,“如果他對我的關心是建立在對你的折磨上,那我不要也罷。他的确是我們的父親,但是他并沒有盡到一個父親該盡的責任。如果他跟你,跟媽媽只是普通的吵架,沒有對你們施加暴力,如果媽媽沒有死,如果你沒有被燙傷,我或許不會這麽恨他,但是一切都發生了,沒法兒挽回。縱使他再關心我,我也不準備拿他當父親看待。”
呂微眼中頓時有了濕意,可是看弟弟眼神堅定,她自己又滿腹心事,根本沒辦法再多說什麽。
她的思緒不由自主地飄到沈易淮身上。
從他說出“謝謝”兩個字開始,她便确定他聽到了呂凡對父親講的那番話。也許陡然升起的同情心暫時中和了他對她的反感,他沒有對她冷嘲熱諷。這樣想來,被他偷聽到那些話也不算一件壞事,可是以這樣戲劇性的方式徹底結束兩人之間鮮有的交集,她一點兒也沒有釋然的感覺,反而更加悵然。
接下來的好幾天,呂微一直提不起精神,滿心盼着紅姐早點兒回來。
這天晚上臨睡前,她給紅姐發了短信,問她大概幾號回來,等了半天,紅姐一直沒有回複。
說不清為什麽,呂微的心情莫名有些不安,想了想,她主動給紅姐打去電話,可是同樣沒有人接聽。
她關上燈,在床上翻來覆去,折騰到将近十二點,才迷迷糊糊睡着,可是一入睡,便跌進紛亂無序的夢境之中,找不到出路。
睡到半夜,她被乍然響起的手機鈴聲猛地驚醒,從床上坐起來,拿起床頭櫃上的手機看了看,竟然是紅姐打來的電話。
她揉揉眼睛,吞了口口水,聲音沙啞地開口:“紅姐。”
然而傳過來的卻是一個有點耳熟的男人的聲音。
“呂微,你好,我是劉運傑,你們紅姐的朋友。”
她不免困惑,很快記起他是來咖啡館找紅姐的那個中年男人。
“你好,紅姐呢?”
她的心跳沒來由地漏了一拍,只聽他說:“紅姐生病了,現在情況有點兒糟糕,如果可以的話,麻煩請立刻到市醫院來。”
她的耳朵嗡嗡直響,以為自己聽錯了:“紅姐不是去外地辦事了嗎?”
“她得了癌症,這段時間一直在醫院治療,但是剛才病情突然惡化,她交代過我,不要驚動其他人,可是我想,我應該告訴你。她正在搶救,請馬上過來。”
呂微覺得大腦已經不是自己的了,無法集中注意力做任何思考,腦袋裏反複回響着的只有一句話——“她得了癌症”。
趕去醫院的路上,她的大腦一片空白,一路上機械地對出租車司機重複一句話:“麻煩請開快一點兒。”
司機是個四十歲上下的男人,見她失魂落魄,兩眼無神地看着前方,多少猜到發生了什麽事,看她的目光充滿了憐憫。
好不容易到了醫院,呂微飛快地跑進去,在病房外見到劉運傑的那一刻,她的雙腿幾乎癱軟下去,可還是強打精神走到他面前。
她小心翼翼地問:“情況怎麽樣?”
劉運傑面露疲憊:“還在搶救,情況不太樂觀。”
“紅姐得的是什麽病?”
他嗫嚅着回答:“乳腺癌,晚期。”
呂微再也支撐不住,身體向後倒去,靠到牆上,怎麽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捂住臉,喃喃地說:“怎麽會這樣?她前段時間還好好的呀,怎麽會生病呢?”
劉運傑嘆氣:“她兩年前就查出得了癌症,當時經過治療說是痊愈了,沒想到一個多月前,又複發了......”
“兩年前?”呂微克制着不讓自己流淚,深吸一口氣,問,“具體是什麽時候?”
“五月份的時候吧,六月份她去香港找我,告訴我她生了很嚴重的病,我當時也沒法兒接受。她好了以後,我一直勸她放下心結,不要終日郁郁寡歡,否則很容易影響身體,可她太固執了,不肯聽我的話。”
默然片刻,他搖搖頭:“沒想到這才過了兩年就複發了。”
呂微回憶紅姐帶她游玩香港的情景,越想越難過,眼淚撲簌簌地往下掉。
她強忍住淚水,撥打酒媚的手機,酒媚聽了她的敘述,十分震驚,一句話沒說便挂了電話。呂微聽着聽筒裏傳來的嘟嘟聲,只覺得心裏空落落的,心髒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拽住,讓她呼吸困難。
她閉上眼睛,想讓自己平靜下來,然而母親拿着剪刀朝自己胸口刺進去的一幕冷不丁地從記憶深處跳出來,畫面清晰,直逼她的視網膜,讓她無處可逃。她甩甩腦袋,和當年目睹母親自殺時一樣的無能為力感再一次擊潰了她,她沿着牆壁滑坐到地上。
不知道過了多久,耳邊響起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離她越來越近。
呂微睜開眼睛看過去,酒媚正邁着大步向她走來,頭毛淩亂,面容憔悴,身旁緊緊跟着一個面孔同樣焦灼的年輕男子,看得出來是酒媚的丈夫。
她來不及跟酒媚打招呼,病房門被打開,戴着口罩的醫生和護士走出來,醫生長籲一口氣,對疾步上前的劉運傑說:“很抱歉,我們盡力了。”
劉運傑面孔慘白:“什麽意思?”
“病人搶救無效死亡,請節哀。”
呂微注意到,醫生離開的時候,劉運傑的眼睛倏然變紅,擡手捂住嘴,同時身體往後輕微踉跄了一下,顯然處于無法接受但是又不得不接受的絕望情緒當中。
身後傳來啜泣聲,她回頭,酒媚伏倒在丈夫懷裏,臉上淚水漣漣,泣不成聲地說着什麽。
呂微閉上眼睛,發現自己什麽也聽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