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3-2

呂微随酒媚和她丈夫郁臨深走進病房,跟紅姐做最後的道別。

酒媚一路由郁臨深攙扶着,眼睛發紅,嘴唇抿地很緊,盡管努力克制,一看到紅姐的臉,還是抑制不住地低下頭哭了出來。

郁臨深面色凝重,沉默地把妻子摟到懷裏,給予她無聲的安慰。

呂微獨自站在病床另一邊,打量紅姐仿佛熟睡的臉,只覺得格外陌生。

病床上的人穿着空蕩蕩的藍色病號服,嘴唇蒼白,臉頰凹陷,顯得顴骨分外突出,臉色略微泛黃,眼睛下方一片青紫十分突兀,頭發散亂地鋪在白色的床單上,瘦弱的臉孔上找不到一丁點兒熟悉的痕跡。

呂微呆呆地伸出手,鼓起勇氣拿起病床上女人的手放在自己手裏。待看到食指中間那粒小小的黑痣時,她也禁不住落下淚來。

“紅姐……”她想說點兒什麽,各種字句掙紮着從喉嚨迸出,卻無法成型。仿佛喪失了組織語言的能力一般,除了喊一聲紅姐,她再也說不出別的話。

酒媚拿起紅姐另一只手,将臉頰貼上去:“對不起……”

呂微看了看痛苦的酒媚和他身後面露憂色的郁臨深,拭去眼淚,忍着不舍走了出去,把空間留給他們一家人。

她出來,發現劉運傑坐在病房門口的椅子上,彎着腰,雙手捂着臉頰,似一尊雕塑。

“劉先生,你怎麽不進去看看她?”

劉運傑擡頭,眼神灰暗:“她人已經離開了,現在看還能有什麽意義?”

“她生病的事只讓你一個人知道,你在她心中肯定很重要,我想,她是希望你進去跟她說再見的。”

他自嘲一笑:“如果不是因為我是律師,能幫忙安排好她的身後事,我想她根本不會理我。”

她停住,不知道該如何接下去。

他長嘆一口氣:“陪在她身邊,是我一廂情願的決定,她只是拗不過我的堅持罷了。不過也沒什麽可在乎的,說到底,她還是信任我的,能被她無條件地信任,對我來說已經是一種圓滿了。”

停頓一下,他擡起頭看着她:“呂微,紅姐這段時間跟我談到的最多的人是你。她說她放心不下你。”

呂微心痛難耐,忍着淚問:“為什麽?”

“她說你跟她的性格太相似,受了傷拼命咬牙忍住,任憑傷害成為心結,即使有解開的可能性,也不願意邁出那一步,寧願把自己封閉在過去的傷害裏做鴕鳥。她擔心你把她當做你生活的典範,依照她的方式生活。”

她默然,隔了一會兒,問:“她還說了什麽?”

“她說你大概早把她看作家人了,要是知道她生重病的事情,必定會難過很久,她害怕她離開了,你今後會更加封閉自己。”

呂微不知道他是什麽時候離開的,也記不清自己是怎麽從醫院回到出租屋的。她反複思考着紅姐對劉運傑說的那些話,眼淚流得越發洶湧。

之後幾天,她一直處于精神恍惚狀态,始終無法接受現實。她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麽,每天習慣性地來往于咖啡館和出租屋之間,似乎想維持一個表象,借以說服自己一切都沒有發生。

李非敏知道紅姐驟然離世的消息,震驚地好半天說不出話來。

“怎麽會這麽突然呢?”

“總覺得是假的,對不對?”

李非敏唏噓不已:“紅姐那麽好,怎麽會這麽可憐?她要是早一點兒告訴我們,我們也能多陪陪她,唉。”

呂微呢喃:“她只是不想讓我們擔心。”

“天妒紅顏,”李非敏遲疑一下,問,“那Red咖啡館怎麽辦?會繼續開下去嗎?”

呂微不是沒想過這個問題,可是她沒有答案。

“我不知道,依紅姐的性格,肯定考慮過這件事,到時候自然會有對策的。我們現在要做的是在變動發生之前,照顧好咖啡館,竭盡所能保持咖啡館的正常運轉。”

呂凡也知曉了紅姐去世的事情,知道呂微心情沉重,每天都會給她打電話,試圖讓她從低落的情緒狀态中走出來,還提出跟她一起去紅姐的葬禮,呂微十分感激他的陪伴。

紅姐的葬禮安排在周六舉行,由劉運傑和酒媚的丈夫郁臨深一起操辦。

葬禮流程十分簡單,沒有布置靈堂,沒有開追悼會,在醫院辦完手續後,紅姐的屍體直接被送到殡儀館,火化之後再送到陵園早已買好的墓穴安葬。

本來酒媚提議辦一場追悼會,可是劉運傑搖頭:“她跟我說過,希望能安安靜靜地走,不用辦這些儀式。”

酒媚當場哽住了,劉運傑嘶啞着聲音繼續說:“她這一輩子唯一的毛病就是太固執太倔強,不肯服輸,也不輕易相信別人,幾乎沒什麽朋友,她說她不需要被誰記住,更不需要別人緬懷她。”

“對不起,如果我能夠早點兒聯系她,告訴她我不怪她,願意拿她當母親看待,或許她不會這麽快離開。”

劉運傑用慈祥的目光看着她:“這不怪你,不用這麽自責,不要把她離開看作你的責任,生老病死,我們誰都左右不了。事實上,時不時地能看到你,知道你過地幸福快樂,對她來說,已經不能更滿足了。”

酒媚顯然沒法兒就此得到安慰:“不,我對她不理不睬,她肯定是難過的……”

呂微凝視墓碑上紅姐的照片,看了看身邊神情肅穆的幾個人,再回想劉運傑解釋的紅姐不願意辦追悼會的理由,只覺得心口抽痛,好多次都有呼吸困難的感覺。

出席葬禮的人除了酒媚、李非敏這幾張熟面孔,呂微還意外看到了譚郝博。

從陵園返回市區的時候,譚郝博主動提出送她一程。

呂凡用疑問的眼神看看呂微,再看看譚郝博,她只好為他們做介紹:“譚郝博,這是我弟弟呂凡。呂凡,他是我的朋友,譚郝博。”

她指一下挽着她手臂的李非敏:“這是我的同事,李非敏。”

“你們好,”譚郝博微微一笑,替他們拉開車門,“上車吧,我送你們回去。”

呂微坐上副駕駛位,對發動車子的譚郝博說:“今天麻煩你了,請送我去Red咖啡館。”

“不休息幾天嗎?”

“不用,咖啡館得照常營業。”

譚郝博點了點頭,到了咖啡館,呂凡和李非敏率先拉開車門下了車。

呂微正在解安全帶,只聽譚郝博輕聲說:“呂微,我知道你現在很難過,當時奶奶去世的時候,我跟你現在的心情差不多。我覺得你最好今天休息一天,不要硬撐着去工作。”

“我沒事,難過總會慢慢過去的,咖啡館一天不營業,會損失很多。現在紅姐不在了,我更不能頹廢。”

他關切地看着她,輕輕拍了一下她的肩頭,安慰道:“那你答應我,不要強迫自己,好嗎?”

呂微側頭看了一眼他的臉,勉強扯出一個笑容:“放心,我不會的。謝謝你送我們回來,我先走了。”

她下車站定,隔着車窗玻璃對他揮了兩下手,等車子離開以後,邁步往咖啡館走。

李非敏無精打采地坐在門口,看見她回來,說:“微微姐,我好難受。”

呂微何嘗不是同樣的感覺?她現在急需一點兒個人空間,也看得出來李非敏無心待在咖啡館,順勢說:“非敏,你回學校吧,咖啡館有我跟呂凡在就行了。”

李非敏遲疑着點了點頭:“那好吧,有事的話,給我打電話。”

等她離開以後,呂微坐到弟弟身邊:“今天要去做家教嗎?”

呂凡握住她的手:“沒事,我跟學生家長說好了今天晚一點兒過去,我再陪你一會兒。”

她強打精神陪他說話:“你教的孩子聽話嗎?”

“很聽話,是個小男孩兒,下半年升初二,課程很簡單。”他注視着她的眼睛,“姐,如果你想哭的話,不要憋着。”

她搓了搓僵硬的臉:“我沒事。”

也許是為了轉移她的注意力,他饒有興致地問起譚郝博:“剛才送我們回來的人看上去很不錯,你們是怎麽認識的?”

她怔了怔,模棱兩可地回答:“他是酒媚的朋友,之前跟酒媚來過咖啡館,後來就認識了。”

“他外形不錯,言行舉止頗有紳士風度,開的車好像蠻貴的,估計經濟狀況挺好。你可以試着跟他發展一下,看能不能把他變成我的姐夫。”

縱使呂微情緒低落,也不得不被他的聯想弄得哭笑不得:“你怎麽操心起這件事了?我跟他關系很一般。”

“別的女孩子都有男朋友陪着,就你沒有,我怕你孤單嘛。”

“孤不孤單跟有沒有男朋友是兩回事,你不要混為一談。我現在很享受一個人的生活,不打算找個男朋友給自己添麻煩。我還沒問你在學校看到的那個女孩子是什麽情況呢,你倒是愛往槍口上撞。”

呂凡果然被噎住,抓了抓頭頂:“什麽女孩子?別亂說。”

她戲谑地笑了:“不知道沒關系,只要你心裏清楚就行了。你放心,你的感情*事,我不會多事插手管的。”

“這是變相提醒我不要期待有個姐夫出現?”

他以為她會毫不猶豫地說是,沒想到她短暫沉默了一下,悵悵地說:“我不是這個意思,只是叫你不要擔心我。至于姐夫,如果命中注定該有的話......遲早會來的,催也催不來。”

他略微驚訝,意識到她還處在紅姐去世的深切悲傷當中,受到的沖擊太大,才會反常地說出這番話。他無法判斷她是否僅僅在安慰他,但他隐約感覺到,她正在試着放下父親對母親實施家暴帶給她的關于男人和婚姻的偏激看法。

“姐,”他摟一下她的肩,“都會過去的。”

呂凡陪呂微吃了午飯以後離開,她稍微休息一會兒,然後動手給咖啡館做徹底的清潔,上上下下忙活了近兩個小時,才停手。

她雙手叉腰站在門外的臺階上,氣喘籲籲地看了一圈纖塵不染的咖啡館,等着加快跳動的心髒慢慢平複下來,身體上源源不斷的疲憊感讓心中的郁結消散了不少。

她讓木牌上寫着“OPEN”的一面正對自己,對着木牌哈一口氣,用抹布擦幹淨後,走進咖啡館,正式開始一天的營業。

門口的風鈴聲響起的時候,她正在給一位要外帶咖啡的顧客裝剛煮好的咖啡,循着聲音看過去,不禁愣住,又立刻收回視線,集中注意力繼續手上的動作。

她把裝好的咖啡遞給顧客,從咖啡機後面探頭出來,對剛進來的一男一女笑道:“歡迎光臨。”

沈易淮看了一眼飲品單,說:“一杯拿鐵。”

他看着身邊的女人,問:“聞倩,你想喝什麽?”

孟聞倩略帶嬌憨意味地說:“你知道我喜歡喝什麽的呀。”她看向呂微:“一杯摩卡,謝謝。”

呂微點頭:“好的。”

沈易淮跟孟聞倩挑了一樓最中間的卡座坐下。呂微專心做咖啡,全程目不斜視,可是給他們端去咖啡的時候,還是免不了得跟他們近距離接觸。

孟聞倩巧笑嫣然,看着沈易淮的眼神中也微微含笑,她聞一下冒着熱氣的咖啡,眼睛一亮:“果然堅持來這裏是對的,這個店做出來的咖啡跟我做出來的聞起來很像。”

沈易淮愣了一下,迅速瞥了一眼彎腰把咖啡放在他面前的呂微,聽不出情緒地說:“是嗎?”

“是呀,我那會兒不會煮咖啡,你總是嫌棄不好喝。現在想想,真是懷念。”

呂微抱着托盤轉身走開,不自覺在心裏舒了一口氣。她坐回到收銀臺裏面,把正在播放的音樂聲調大一點兒,直到不遠處那兩個人說話的聲音被徹底掩蓋。

本來以為下定決心放棄,再面對他時,她即使做不到心如止水,至少不會再有大的情緒起伏,可是看到他帶着即将結婚的女友出現,她還是覺得沒法兒從容面對,心髒像被什麽東西拉扯着,引起鈍痛感。

外面的天空以一種讓人瞠目的速度迅速由明朗轉為陰暗,厚厚的灰色雲層翻滾而來,相互碰撞、疊加,直直壓向冒着熱氣的柏油路。

沒過十分鐘,豆大的雨點密集落下,砸向路面和窗玻璃,門口的臺階上濺起一陣緊似一陣的水花,陡然刮起的大風沖進門內,吹得風鈴瘋狂響起。

呂微愕然,反應過來以後,疾步跑到門口,冒着強勁的風雨關上玻璃門。

她回到收銀臺裏面,歇一口氣,低頭看去,圍裙、褲子和工作服的袖子全被雨水淋濕了,頓時氣地想罵街。

店內的冷氣開得充足,不一會兒,她就開始微微哆嗦了。她看了看絲毫沒受急驟風雨影響的兩位顧客,撇了撇嘴,拿紙巾擦去臉上和衣服上的水,心裏不停祈禱快點兒停雨,他們能早點兒離開。

夏天的雨來得快去得也快,半個小時後,雨慢慢停了,烏雲散去,天空隐約有轉晴的趨勢。

呂微坐在冰冷的凳子上,感覺身上一陣冷一陣熱,說不清的難受。

沈易淮終于從座位上站了起來,讓孟聞倩去門外等他,自己去櫃臺結賬。

呂微發現自己沒法兒對着他假裝微笑了,木着一張臉說:“一共七十二塊。”

他拿出錢夾,遞給她一張一百塊,她低下頭,快速找零,也不看他,把零錢塞到他手裏後,皮笑肉不笑地客套了一句:“歡迎下次光臨。”

好不容易等到他們離開,呂微像一只卸了氣的皮球,癱坐到凳子上,全身無力。

她發了好一會兒呆,才想起來上樓換一件幹淨的工作服,換好以後磨磨蹭蹭地下樓,腳步卻硬生生頓在樓梯拐彎處。

風鈴響起,清脆的鈴聲悠揚綿長,充滿整個咖啡館。

沈易淮去而複返。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