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7-2
連下了幾天小雨以後，C市的氣溫驟降，秋風不絕，刮得人皮膚發僵，整座城市仿佛在一夜之間被下了魔咒，之前的生機被洗滌地蕩然無存，充滿蕭索寒涼的氣息。路上再也看不見悠閑散步的行人，大家都把自己裹得緊緊的，眉眼垂得極低，對周圍一切事物視而不見，表情冷漠而陰郁。
呂微特別讨厭這種刮着大風的陰雨天氣，幾乎看不到路人走過Red咖啡館門口的巷子，來喝咖啡的人明顯少了很多，有時候一整個晚上也不見得會有一個顧客上門，加上咖啡館之前無端遭人抹黑，她時不時地會擔心那人會在某一天突然耍別的招數來對付她。她自己倒是無所謂，但是Red咖啡館是紅姐希望她守住的東西，不能因為她的原因被毀掉。
這幾天唯一能讓她完全靜下心來的除了紅姐留給她的那封信，便只有那本《多斯的城堡》了。每次一閑下來，她就坐在收銀臺後面看這本小說，她害怕錯過任何一點兒細節，讀的時候格外仔細，連一個标點符號都沒有遺漏過。
這本書講述了一個十分浪漫唯美、充滿濃濃少女氣息的故事——一個二十九歲的女孩子華蘭茜，因為從沒戀愛過、也沒被男人喜歡過，在家人眼裏漸漸變成怪胎，成了嫁不出去的老姑娘。華蘭茜有很多自己的想法，沒人理解她，她也不指望被理解，把所有念頭都藏在心裏，她的夢只能在她幻想的藍色城堡裏實現。有一天，她得知自己患了絕症，将不久于人世，于是她想真正活一次。她突破別人給她套上的重重枷鎖，跟随自己的內心，步入別人都不認可的婚姻，去了現實中的藍色城堡，在那裏度過人生中最快樂的時光，也遇到了她想要的愛情，後來她發現，她身患絕症這件事原來只是一場烏龍......
呂微不是會輕易為一部虛構小說流淚的人，然而在讀這本書的時候，她的眼眶禁不住幾次濕潤，想到紅姐讀這本書的心情，她就覺得心疼。
紅姐是否期待自己的病也像華蘭茜經歷的那樣，只是一場戲劇性的錯誤？她是否有很多來不及實現的夢想？她是否受到過很多人的誤解？她是否也希望擁有一段真正的愛情？在她生命最後的時間裏，有沒有在那個放棄工作、只為陪伴在她身邊的男人面前暴露過真實的自己？他是否存在于她的藍色城堡裏……
無數問題在呂微的腦海裏打轉，交織在一起，理不出清晰的脈絡，她想，她永遠不會有明确的答案。
呂微不确定這本書帶給紅姐的是空洞的安慰還是遙不可及的希望，于她而言，她卻在華蘭茜身上看到了一部分自己，也看到了一部分紅姐的內心：想被人理解，卻得不到理解，所以幹脆把自己武裝成一副看破一切、對什麽都滿不在乎的樣子。
然而讓呂微感到慶幸的是，她勇敢地打開了自己心中那座不為人知的城堡，城堡裏有紅姐對她的關心和愛，還有一段她曾經不敢想象的愛情正在發生着。
她感受到了久違的幸福。
呂微合上書，心情久久無法平靜。她認真想了想，決定把這本書帶給酒媚，畢竟它算是紅姐的遺物，留給她的親生女兒保管才是最合适的。
酒媚的預産期在周五，呂微從電話裏得知她已經提前住進病房待産，因為B超顯示胎兒頭部向上，頸部被臍帶纏繞，只能選擇做破腹産。
周五早上，呂微到達病房時，時間尚早，可是小小的單人病房裏早已擠滿了人，看上去好不熱鬧。病房裏除了酒媚跟郁臨深，還有兩對夫妻模樣的中年男女、一個長相甜美笑容溫婉的年輕女子和一個身材偏瘦削的年輕男人。
酒媚靠坐在床頭，見到呂微出現在門口，沖她直揮手。
呂微略微有點兒拘謹，對幾個長輩分別颔首叫了“叔叔”和“阿姨”，跟另外陌生的一男一女簡單點了下頭算是打了招呼，然後把手裏拎着的水果遞給郁臨深。
酒媚莞爾：“總算盼到你來看我了。”她對其他人介紹呂微，“這是我的好朋友，叫呂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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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輕女子笑道：“呂微，你好，我是酒舒，阿媚的姐姐，聽她念叨你好幾天了。”
酒舒笑起來的時候眉眼彎彎，顯得親切、真誠，十分有感染力，呂微也跟着笑了起來：“你好。”
酒媚看了一眼不太自在的呂微，笑着對大家說道：“爸，媽，姐姐，姐夫，你們不用都在這兒陪我，都出去走走吧，手術十點才開始，現在還早，我想跟呂微單獨聊會兒天。”
她抓住郁臨深的胳膊，仰頭對他說：“臨深，你也出去轉轉。”
他笑：“好，我晚點兒再進來陪你。”
酒媚目送家人走出病房，拍拍身邊的床鋪：“過來坐，呂微。”
呂微依言坐好，從背包裏拿出那本《多斯的城堡》遞給酒媚：“阿媚姐，這是我在咖啡館二樓的小隔間裏撿到的，應該是紅姐的，你收下吧。”
酒媚半眯着眼睛看了看封面：“這書名看着很少女，不太像她的風格呀。”
“的确有點兒，這本書我剛讀完。”
“講了什麽？”
“一個很美很夢幻的故事，”呂微出了會兒神，“看完以後，我有了很多感觸。”
“是嗎？”
呂微的目光落到封面的那兩行小字上，輕聲說：“我好像從字裏行間感覺到了紅姐的脆弱。”
酒媚怔然：“是啊，她把她的脆弱都留給了自己。”她的眉目間略略染上了苦澀味道：“沒有一個人是無堅不摧的，看起來越是堅強的人，內心往往越是脆弱。我曾經以為她是那種對任何事情都不會感到懼怕的人，直到她說她是我的親生母親，告訴我她年輕時候經歷的事情和種種不得已，我才知道，原來她并不是像她留給我的印象那樣地堅強，能自行消化所有打擊。”
呂微的眼神也黯淡下去：“她說她是孤兒……”
“我知道，”酒媚注視着封面下方的城堡，“我一直不知道該怎麽面對她，她去世以後，我想過很多，慢慢發現，我不敢面對的其實是我自己。她從小被父母遺棄，好不容易被領養，有機會在一個健全的家庭長大，早早戀愛也許會被家裏人反對，但那并不是什麽了不得的罪過，可是因為有了我，一切就變了，她沒有了回頭路，才會遠走他鄉，一輩子活在痛苦和孤獨當中。如果沒有我，她會有一個正常的人生，跟自己愛的人結婚，有一個在所有人期待內出生的孩子，更重要的是，她會一直活下去。”
酒媚的語氣十分平靜，然而呂微卻從中聽出了痛苦和自責的意味。
她握住她的手：“阿媚姐，你別這樣想，紅姐從來沒後悔過生下你，她一直為你感到自豪，總當着我們的面誇你。我沒法兒判斷她在你很小的時候離開你是對還是錯，但是既然她那樣做了，那麽她肯定認為那是一個正确的決定，是對大家都好的決定。”
酒媚陷入了沉思，隔了一會兒，再度苦笑：“我理解她當時的決定，她的确只能那樣做，可是我還是沒法兒說服自己，我的存在是她所有不快樂的根源。”
“她也許有過不快樂的時刻，但肯定不是因為你的存在。每次你出現，她都會高興好多天，那種快樂是裝不出來的。”
酒媚的頭垂得低低的，不知道在想些什麽。呂微不想繼續談到紅姐影響她的心情，只得主動轉移話題：“阿媚姐，跟你說一件事，我……跟我喜歡的人在一起了。”
酒媚略微驚訝，把書放到枕頭下，擡起眼簾：“什麽時候的事？”
“這次去埃塞俄比亞，我意外碰到了他，他去那邊援建項目，他說他之前拒絕我，是因為他需要在那邊待兩年……”呂微抓了抓耳朵，臉慢慢變紅，一時不知道如何組織語言，“他跟我坦白了一切，把選擇權交給了我，然後……我們就在一起了。”
酒媚嘴角的笑容擴大幾分：“他之前拒絕你？這麽說……你之前跟他表白過？”
呂微啞然，讪讪地低下頭：“我當時是被你跟你老公的故事感動到了，才會腦子發熱做蠢事。”
酒媚大笑：“這怎麽能是蠢事？你在明明有機會的情況下什麽也不說，一個人演獨角戲，才叫在做蠢事，如果沒有你的主動，他或許到現在還再遲疑。”
呂微嘆了口氣：“他要是能回來就完美了，剛剛在一起就分開，心情還真是跟坐過山車一樣。”
“兩年确實有點兒長，你跟他提過自己的想法嗎？”
“能跟他在一起，我都覺得是中了彩票，哪裏還有其他想法？那是他的工作，他自己也沒有辦法，我再不願意，也不能拿這件事為難他。”
酒媚撐着雙手，往上坐了一點兒，呂微趕忙起身，把墊在她身後的抱枕擺正，讓她靠得更舒服一些。
“阿媚姐，我這樣做是不是太沖動太傻了？”
“沖動談不上，至于犯傻，談戀愛的人有幾個不犯傻的？我當時喜歡臨深的時候，做了不少傻事，回頭我慢慢說給你聽，保準你大開眼界。”
呂微給了她一個懷疑的眼神，她大概想起了跟郁臨深之間某些好笑的往事，捂着嘴笑了好一會兒才停下：“你選擇跟他在一起，只能說你比別人更勇敢，對待感情更加堅定，更值得被愛。呂微，好好享受戀愛吧，愛情經歷一點兒時間和距離的考驗，有時候能幫你更好地看清楚對方，不見得是壞事。”
呂微思索着她的話，沒有作聲。
沒過多久，酒媚的家人走進病房，兩名護士随後進來，要推她去産房。郁臨深第一個走到她身邊，握緊她的手，低聲說着不要害怕。
呂微隔着一段距離看着他們夫妻倆情深的模樣，再看看圍住酒媚的其他家人，頓時羨慕不已。
呂微懊惱地發現，她對沈易淮的思念在此刻突然爆發了，這是她回國以來，頭一次有如此強烈的感覺，以至于她好幾次都想不管不顧地打電話給他。考慮到他那邊還是淩晨，她努力克制住了這陣激烈的情緒波動。
她沒有跟着他們一起去手術室外等候，獨自留在了病房，一邊翻看《多斯的城堡》，一邊平複心情。
兩個小時後，酒媚被護士推回病房，呂微從她家人的談話中得知，她順利産下了一名男嬰。
呂微的心情因為寶寶的出生好了很多，吃過午飯以後，她迫不及待地給沈易淮發了一條微信，跟他分享這個好消息。
等了片刻，他的電話直接打了過來。
“替我跟你的好朋友說聲恭喜。”
“病房裏現在水洩不通的，過兩天等她身體恢複一點兒，我找機會跟她說，”她的聲音不自覺帶上了一點兒嬌憨，“你在幹什麽呀？”
他輕聲回答：“剛吃完早餐，在等一個同事。”
“最近工作忙嗎？”
“還好，我已經适應了這邊的節奏。咖啡館呢？生意還好吧？真想喝一杯你煮的咖啡。”
她半真半假地哼一聲：“你不是說我煮的咖啡不好喝嗎？”
“我沒說過。”
“那請問，是誰之前來咖啡館跟我道歉的？”
他哭笑不得：“這麽快就跟我算舊賬了？我的确道過歉，但我沒說過你煮的咖啡不好喝，好像是你當時說你自己煮的咖啡不怎麽樣的......”
她沒好氣地反駁：“你記錯了。”
他大笑：“好吧，我錯了，為了彌補我的錯，等我回國了，我去咖啡館連喝十杯咖啡當作懲罰，怎麽樣？”
她淡淡地“哦”一聲，許久沒有說話。
他突然說：“呂微，我很想你。”聲音輕柔地仿佛他的嘴唇正在觸碰她的耳朵，讓她一陣臉紅心悸。
她捂住手機，吸了吸鼻子，不讓眼淚掉下來，佯裝不滿地啧啧嘴：“看不出來你很會說甜言蜜語嘛。”
他忍着笑：“你不是應該配合我，說‘我也想你’才對嗎？”
她擡起頭，閉上眼睛：“玩浪漫需要天賦，在這方面我是完全沒有的，你不用對我抱有期待，也別指望我向你讨教。快去上班吧，我得回咖啡館了，再見。”
她不等他說別的，話音剛落，就毫不猶豫地挂斷電話。她害怕再說下去，她會沒出息地對着他哭，惹來他的擔心。
她告誡自己，不能因為見不到他就動不動地情緒低落，更不能在他面前把這些負面的東西表現出來。既然選擇跟他在一起，便不能意氣用事，要用理智的态度來維系這段來之不易的感情。畢竟他們的開始已經夠脆弱了，承擔不起她郁郁寡歡的心情和說來就來的眼淚。
作者有話要說： 沈某人這一章一直生活在電話裏。。。《多斯的城堡》，還是很久之前看的，內容應該沒有記錯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