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東行
信使聲音還未落, 正從謝煐面前走過的孫宦官猛然頓住,轉過身不可思議地瞪向他,随後又瞪向自己手中的信。
從疫區送回的信, 此時仿佛成了燙手山芋,孫宦官扔也不是拿也不是。
信使趕了幾天路,疲憊至極,聲音算不得多大。只是衆人都等着聽他陳禀,他的話音才勉強傳到上方嘉禧帝耳中。
殿中先是靜得落針可聞,随即雜嘈之聲四起。聽清的人交頭接耳議論, 沒聽清的忙着向旁人打聽,離信使近的人還不動聲色地挪着腳, 試圖盡量遠離他。
高坐上方的嘉禧帝都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撐着禦座站起身, 喝問道:“你剛說什麽?再說一遍!”
信使卻只跪在地上不言語。
所有人目光看過去, 等了片刻, 依然不見他動。一個扶他進來的羽林衛彎身察看, 才回禀道:“禀陛下, 他暈過去了。”
殿內的聲音随着羽林衛的話漸漸靜下來, 嘉禧帝緩緩坐回去,擡手揮了揮。
坐在下方的白泊對孫宦官道:“勞煩孫內侍尋間房,讓兩位衛士将他扶下去休息, 再請太醫為他診治。”
孫宦官召過一個小宦官做好交待, 讓他領着兩個架起人的羽林衛下去。
随後他為難地看看自己手中的信:“這個……”
按理,從時疫之地傳來的東西, 是不該拿給天子的。
白泊向他伸手:“老夫先看看。”
不過, 未等孫宦官遞出信, 謝煐便向前探身, 搶先将信抽走。
“既然那邊指名道姓要孤去治疫,這信還是該孤先看。”
謝煐拆封取信,一目十行地掃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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紙不多長,字跡缭草,只大略記述為:
平王一行抵達州治所在之城,正要按各縣受災情況安排分發赈災物資,卻聽聞受災四縣皆鬧起疫病,尤以青淄縣為重。平王與衆人商議後,為方便赈濟與救治,持兵符向最近的鷹揚衛調兵,遷四縣災民到青淄縣一處山谷集中。
哪知那山上聚有山匪,不僅下山搶東西,還把平王和幾位官員抓了,一直向官府勒索。武威軍與鷹揚督尉投鼠忌器,偷襲幾次救人未果,還有一部分衛士也染上疫病。如今雙方僵持,山匪提出要朝廷派太子與楚溪侯前往治疫,乃是因為前次孟夏腹痛症是他二人解決。
謝煐看完這封語焉不詳、避重就輕的信,輕哼一聲:“不過區區山匪,也配叫一聲反賊?”
侍中沉着臉起身,一邊向謝煐走來一邊道:“太子此言差矣,山匪既敢扣押平王,便是與朝廷作對,稱一句反賊不違過。太子既看完,可否給臣一觀?”
謝煐将信遞過去,又恢複以往垂眼不語的模樣。
侍中快速看完,向嘉禧帝轉述一遍。殿上衆官員皆是聽得面面相觑,便是平日不通庶務的,都忍不住在心中嘀咕:就從未聽過這樣赈災的,雖說集中救治好似有道理,可四個縣啊,別處災民過去的路上又要餓死病死多少人?
禦史大夫低頭算算,起身疑惑地道:“這時間上好像不太對……平王該是月初抵達,到今日才十一日,扣去信使回程,哪有時間讓別處災民遷去青淄?”
兵部尚書也起身道:“平王所調的鷹揚衛,該是下衛,有一千人。随行武威軍亦有千人。兩千人,卻被山匪抓住平王,還營救不出……這委實奇怪。”
他話音剛落,便有一個親平王的官員出列道:“山中有匪,鷹揚衛卻不剿,這是該處鷹揚督尉失職!”
兵部尚書反駁道:“政事堂從未給兵部發文,兵部怎可自行調兵。”
說到政事堂,白泊不得不起身說話:“禀陛下,政事堂從未收到過青淄縣有匪的消息。”
嘉禧帝沉着臉聽他們吵完這幾句,開口道:“衆卿以為,現下該如何行事?”
侍中自剛才起身就一直未落座,此時直接道:“當務之急,自是先救出平王等人!還請陛下遣太子前往救人。”
中書令緩緩站起身,駁道:“豈可賊人說什麽朝廷便應什麽。太子乃一國儲君,千金之軀不可涉險。臣以為,該另遣人前往青州。”
侍中轉頭看向他,目光冷然。中書令八風不動,恍似未覺。
此時,一人從隊列奔出,直跑到禦階下才撲嗵跪倒,一邊不斷叩頭一邊大聲哭喊:“陛下一定要救救大郎啊!臣妹就只大郎一子!若是大郎有個三長兩短,這可讓她怎麽活啊!陛下——”
衆人這才看清,原來是挂着散官銜、平常上朝當湊數的承恩侯,皇貴妃的哥哥、平王的舅父。
嘉禧帝被他一聲聲“陛下”哭得頭疼,招手道:“來個人扶承恩侯起來,成何體統。”
承恩侯卻是直接賴在地上撒潑:“陛下!臣若勸不動您命太子去救大郎,哪還有臉去見臣妹!不如就讓臣一頭碰死在這殿上,先去下頭等着他們娘倆吧!”
嘉禧帝聽他越說越不像樣,用力拍拍扶手,喝道:“你這般鬧,朕還如何與太子、與衆卿商議救人的事!”
承恩侯一聽嘉禧帝有松口之意,立時收了哭聲,麻溜地爬起來,退到一旁繼續抽抽搭搭。
白泊自然也聽懂了嘉禧帝的意思,再次起身道:“此事已不只是平王個人的安危。山匪以患疫者相威脅,太子若不去,怕是疫病會迅速往外擴散,屆時災禍更難以控制。只是太子出行非同小可,随行人員還得政事堂合計一番。”
嘉禧帝聽得滿意,轉眼去看謝煐:“太子,你可願往青州?”
謝煐被點到名,這才擡眼起身,淡淡地道:“臣不敢辭。只是,還請陛下賜臣臨機專斷之權。否則,如若青州官員不聽差遣,以致救不下平王、攔不住患者,那臣也無能為力。”
他這話一出,殿中衆官員都忍不住彼此交換起眼色——太子莫非是要趁機把青州清洗一遍?
謝煐要求正當,嘉禧帝一時間也拒絕不得,只好道:“今日早朝先到這,政事堂趕緊把太子出行的事議清楚,再報來與朕,好讓太子盡早出發。”
孫宦官喊了退朝,嘉禧帝離去,衆官員依次退出,謝煐與宰相們則轉往政事堂。
白泊先問謝煐:“太子可有要求?”
謝煐眼也沒擡地回道:“讓太醫署調十名太醫與孤同往,戶部發文給附近各州縣,随時聽令調集糧食與藥材。孤帶兩千東宮衛,兵部發文命目前在青淄的武威軍與鷹揚衛折返。至于其他人員,諸公看着辦吧。”
那兩千兵待在那裏反而是個掣肘。
尚書右仆射卻有些為難:“軍中或有已染疫者……”
謝煐瞥過去一眼:“要麽把人調回,要麽把兵權給孤。”
這幾乎是不可能的。
尚書右仆射嘆口氣,轉向白泊:“白公,你看呢?”
侍中卻是不耐煩地道:“兵部去個文,讓太子收回平王那兩塊兵符,讓他們都原地駐紮。軍中自有軍中的治疫手段,該怎麽辦怎麽辦。”
收回兵符,平王就節制不了那兩支隊伍。謝煐有符無令,也是同樣。兩邊算是互不相幹。
白泊也點頭道:“便如此吧。”
這時,有小吏來報,信使醒轉過來。衆人忙令下方将信使擡來,要細細問情況。
可惜這信使甚至不是随行武威将軍的親兵,知道的不多。唯一能解釋的,只有禦使大夫先前提的時間問題。
原來平王剛一轉入黃河,便将押着銀錢的戶部官員撇下,帶着三百武威軍直往青州。此時河水還比平常急,滿帆之下,一行人八日半便抵達州治。而在第二日,平王一邊派人往鷹揚衛調兵,一邊急令各縣将災民往青淄趕,他自己也帶人趕往青淄。
這信使此次被分派的任務是做飯,隊伍到青淄後一直在營中值守,并不知外頭具體如何,只某天突然就聽說平王和幾個官員被抓了。接着便是一片兵慌馬亂地試圖救人,但也接二連三地失敗。
直到山匪提出條件,衆官員無奈,只得緊急往朝廷送信。信使因為一直在後方,沒有染疫的危險,才被挑出來送信。
衆人聽他說完,只覺得困惑更多。可現下也無從了解,只能等待青州下一次上報。
事情緊急,政事堂衆宰相們不敢拖延,速速議定各個方面,便由白泊呈給嘉禧帝。
最後定下謝煐後日便出發。
謝煐先回上景宮做準備。
白泊又處理了不少事務,将要同去青州的官員招來細心交待過,直到散職才出宮。
他上了自家馬車,發現裏面坐着個其貌不揚的中年人。
白泊沒有絲毫驚訝,敲敲車壁,讓車夫回府。
中年人擡眼看向白泊:“白公,為何不攔下謝煐?讓青州亂下去才是最好。”
白泊輕嘆口氣:“你當我不想攔嗎?但以天子對平王的寵愛,攔不住。”
中年人冷冷一哼。
白泊卻撫着須,緩緩道:“既然在朝中攔不住,那便在外面攔吧。他們離了京,要找下手的機會總沒有那麽難。謝煐和白殊,只要能殺掉一個……”
中年人扯起唇角,似笑非笑地道:“白公當真舍得?那可是你親兒子。”
白泊平靜地回視他:“自他出生,白某從未有一日當他是兒子。當年我既敢站出來,便沒再想過自己還會有後。怎麽,殿下如今已是信不過我了?”
中年人緊盯着白泊片刻,才放緩神色:“白公說哪裏話。你為大業犧牲至此,殿下一直記在心中,也一直心有愧疚。”
白泊不置可否,只道:“我知殿下等待日久,心生煩悶,但此時形勢尚不宜動。還請轉告殿下,再耐心多等幾年,我必将皇位奉于殿下面前。”
中年人呵呵一笑,擡手不輕不重地拍了下白泊肩頭。
作者有話要說:
ps,皇帝縱容大皇子平王在齊地經營,只是在文官系統裏,兵權是不會讓旁人碰的,親兒子也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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