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駭人
謝煐在回程途中便派人往衛國公府送消息, 待回到上景宮,先交待馮萬川收拾東西,便往白殊的院子走去。
白殊正躺在竹影裏的榻上吹風小憩, 謝煐瞧他的表情便知,定然是在看腦中書庫裏的書。知雨在一旁用布巾給黑貓擦毛,看上去是剛給貓洗過澡。
現在天已經很熱,謝煐待的房中都得擺上冰鑒,白殊才總算換上薄衣,并且熱衷于在院中吹風。旁人只覺風都是熱的, 對他來說,在陰影裏吹着卻是剛剛好。
白殊聽到動靜, 睜眼望過來,随後坐起身拍拍榻, 示意謝煐坐, 又吩咐守在院中的另一個小厮去拿巾帕過來。
謝煐接過, 發現巾帕竟是冰涼的, 顯然先前用冰鎮着。
他瞥過白殊一眼, 才将巾帕貼到臉上, 緩緩擦拭。白殊現在還受不得這麽涼,那這巾帕應該是專程給他準備的。
白殊見他這般神色,便笑道:“你說今日早朝見分曉, 我就猜着你下朝了會過來。如何?”
謝煐擦過臉, 又接過小厮送來的水喝了,回道:“青州信使到了, 我們後日出發。具體的, 到先生院中一塊說。”
白殊點下頭, 吩咐知雨:“去拿我早先準備好的那封信, 送去給大表兄。”
随後便跟着謝煐站起身,一邊向院門走一邊叫了聲“小黑,跟上”。
謝煐垂眼看去,就見黑貓抖順一身毛,邁着步子走在白殊身邊。
他有些詫異:“你不抱它了?”
白殊一嘆:“小黑嫌熱。”
兩人慢慢往後院走,謝煐問:“對生意有影響?聽馮萬川說,你讓制皂那邊停了香皂,趕制一批肥皂。”
白殊搖下頭,解釋:“影響不多大,限量賣有人搶才好維持高價。現在既決定要去,我就讓大表兄把這批肥皂的成本單獨分賬。這算赈災物資,不好讓劉家出成本,就我和你分攤了吧。
“白泊說是大疫,人數衆多的話,這東西估計會消耗得很快。我打算帶一批工匠過去,看看制作速度能不能趕上消耗。只是制皂原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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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煐接道:“這個交給我。你把單子列好,我會讓青州官府準備。”
白殊點頭,續道:“酒精就沒辦法補充了,只能帶現有的。當然,我也會帶一套小工具和兩個熟手,能做一點算一點吧。”
謝煐聽他一直在說治疫物品,等他說完,又問:“你自己的東西可備妥?要待的時間估計不會短,你在吃的藥……”
白殊目光看過去,微微一笑:“放心吧,備下不少,我現在可寶貝自己呢。而且,我先前去醫館和楊老大夫提過這事,他特意說了,我若真去,他就派兒子跟着。
“一來盯着我的身體,怕要換方子,二來也去幫幫忙。畢竟這種時候,多少大夫都不夠用。要不是他實在年紀大了,都想自己跟着去。哦對了,一會兒還得派個人去醫館通知一聲。”
兩人細細聊着準備工作,來到懷傷的院子時,同住後院的張峤已經先到了。兩人坐下沒多久,又有東宮衛領着薛明芳和賀蘭和過來,甚至連衛國公都跟來了。
謝煐先将早朝的情形說過一遍。
薛明芳有點幸災樂禍:“平王、青州知州、通判、還有幾個屬官都被綁走,一鍋端啊這!”
衛國公揚手在他背上拍了下:“正經點,這事不尋常。”
懷傷也道:“将災民趕至一處,恐怕平王還有別的心思。”
衛國公點個頭,沉聲續道:“青州這種不臨着邊、又非要塞之地,所駐鷹揚衛大多是就近招募青壯。如果平王真對當地災民打什麽歪心思,很可能會引起嘩變。”
薛明芳等三個年輕人恍然大悟,若真是軍中嘩變,那平王幾人被抓也就能說得通了。
衛國公續道:“那邊綁了平王,又要求太子過去,聽着可一點不像山匪所為。”
薛明芳道:“根本就沒什麽山匪吧!平王被抓,天子必然震怒,鷹揚督尉怕朝廷連原因都不問就直接發落他,才找這麽個借口?”
張峤卻道:“不像,武威軍還在呢。若只是驟然嘩變,倉促之間沒人組織,就算能借人質支撐一時,也扛不住這麽久。必然還有一支力量,能夠組織人手與官府抗衡,所以也敢說出讓患疫者擴散的話。”
賀蘭和插話道:“因為先前解決了腹痛症,所以要求殿下和三郎過去治疫,這感覺像民間的想法。若是念過書的人,大多能知道腹痛症和疫病之間沒有聯系,可百姓們卻會有這樣的聯想。”
張峤接道:“四月時,我撒出去百來多人,特意往偏遠的村子去治腹痛症,将殿下與三郎之名傳揚出去。百姓們由此而信任殿下,倒也不奇怪。”
懷傷總結道:“有三種可能。其一便是章臣适才所言,真是百姓自發地希望殿下去救治他們。其二,整件事完全是平王設的套。其三,另有別有用心的人混在其中,引導百姓那樣想。殿下都要有所準備。”
謝煐點下頭。
懷傷再問:“還有誰與殿下同往?”
謝煐回道:“由曹禦史輔佐,他有過單獨赈災的經驗。戶部的人被平王撇下,并未被抓,待我過去還能繼續用他們。”
懷傷沉吟道:“曹禦史雖與二王派系都不親,卻是個圓滑之人。目前來看,青州出事必涉平王,天子想來也知道,選此人前往,還是有保平王之意。”
謝煐淡淡地道:“我不去便罷,我既去了,多少也要扯下他一層皮。”
小會議開到這裏,各人散回去做出發準備。
謝煐臨走時對懷傷道:“我留一千東宮衛在京中,全聽先生調遣。”
懷傷看看他,又看看安靜跟在他身邊的白殊,笑道:“殿下兩年前便能臨危不亂、力挽狂瀾,如今身邊再添一大助力,相信此行必能圓滿。”
白殊跟着謝煐回前院,小聲地問他:“殿下沒将白泊叫我過去的事告訴他們?”
謝煐腳下略略一頓,随既狀似自然地道:“事忙,忘了。”
白殊盯着他直視前方的眼睛,忍不住揚高唇角,卻也沒說破,只轉個話題道:“我在想先生剛才說的第三種情況。先前白泊說天子會派你前往青州,他卻想将我留下,我曾懷疑過是不是他也牽扯進青州事中。可現在看,卻又不像。”
若是青州那邊是白泊在推動,白泊既想留人,那提要求之時完全可以只提謝煐一人,不需要把白殊也帶上。
謝煐瞥過一眼:“白泊在密切關注青州事态。這次他如果不是因為父子親情想留你,那真正目的便是想分開你我。”
白殊一口斷言:“絕不可能是父子親情。他面上演得再像,我都沒感受到他對我有一丁點的關心。”
兩人默默走了一段路,待到岔路口,謝煐突然從袖袋中摸出一塊墨玉牌遞給白殊。
白殊接過細看,發現一面雕着龍,另一面刻有個“煐”字。
謝煐道:“此乃我唯一信物,見牌如見我,你可憑它調遣所有東宮衛。”
白殊微愣——東宮衛可是謝煐保命的底牌。
“跟在我身邊。”謝煐鳳眸深幽,“希望你不會有用到它的一日。”
六月十三清晨,謝煐帶人前往青州治疫。
十艘大船從碼頭緩緩駛離,旗艦桅杆上高高飄揚起黑龍旗。
除謝煐、白殊與他們帶的人外,曹禦史與太醫署派來的人也都搭乘在旗艦之上。
此次太醫署派出醫師二人、醫生三人、醫學生十人、醫工十五人,距離謝煐要求的“十名太醫”其實砍了一半。不過謝煐早已料到如此,當時開口便直接往高了提。
現下那些太醫與學生在甲板上圍着青州信使,向他詢問疫病具體表現。可憐那信使,本就是因為身處後方才被挑選出來,此時哪裏說得許多,只能愁眉苦臉地應付。
白殊從一層中央船艙的窗口望出去,笑着搖了搖頭:“沒想到,上月剛送表兄與賀蘭先生南下,這麽快便輪到我出京了。”
随既他又看向坐在旁邊的謝煐:“殿下想好怎麽說服這些太醫按照我的方式防疫了嗎?另外,如果我拿出方子,又該找什麽借口?”
總不好每次都說碰巧看到古醫書。
謝煐轉眼回視他:“無需說服,直接讓下面照做便是,只要有效果,他們自不會生出不滿。方子也一樣。”
白殊想想也是,這又不像上次,為了應付天子才要編套說辭。
擡眼看到知雨鋪好了床,白殊站起身:“起太早,我再去睡會兒。”
他施施然走過去,揭被躺下,沒多久就随着輕微的搖晃感沉睡。知雨守了片刻才退到旁邊的小艙,臨走之時還悄悄看了眼謝煐和另一張床。
鑒于先前白泊突然想分開兩人的舉動,謝煐一改欲将白殊安置在別處的想法,連在船上都特意同住一艙。
謝煐原本擔心白殊受不了行船颠簸,但從運河入黃河兩日後,他發現白殊竟是比知雨還精神。
見謝煐詫異,白殊笑道:“行船這種搖晃沒什麽,馬車的颠簸我才不太受得住。”
他以前接受過各種氣流沖擊的訓練,對船體搖晃還算适應良好。
天公作美,一路順風順水,船隊在十一日後的傍晚抵達青淄縣外的碼頭。
知縣領着一群僚屬、鄉紳候在碼頭上迎接,小心翼翼地上前給謝煐與曹禦史見禮。
“臣請太子殿下安……見過楚溪侯、禦史。臣與縣中鄉紳已在楊廬備好宴席為諸位接風洗塵……”
謝煐擡手打斷他的話:“不必,我們在碼頭外紮營一晚,明日直接前往山谷。所需馬匹車輛可已備好?”
知縣苦哈哈地點頭:“俱已備好……”
這些可不在朝廷劃撥的範圍內,全得當地自行準備。他先前已經給平王一行準備了一批,現在又來了更大的太子,他直接把楊廬城大戶的馬借了個遍。
謝煐看他這模樣,直言道:“知縣若是明日不方便,留個小吏領路便是,無需親自跟着孤。”
知縣也不想跟去,可他不敢不跟。
謝煐讓東宮衛去尋找紮營處,直接站在碼頭上便問知縣:“你可知平王究竟如何被抓?”
知縣皺着張臉:“臣……一直在後方為平王殿下轉運物資,出事前不曾去過前方,是以不知詳情……”
薛明芳在旁邊翻個眼,問他:“那抓人的山匪是什麽來路,你總知道吧?這可是在你的治下。”
治下出現山匪不是什麽大事,可山匪抓了個王,還用來威脅朝廷,這事可就大破天了。
知縣長嘆口氣,稍稍為自己辯解道:“領頭的人是祝五娘,人稱五娘子,原是帶着一夥人走商的。這次家鄉遭了災,聽平王令遷來此處。他們都是本縣人,來得早,當時還幫着建圍場。臣真是從未聽說他們是什麽山匪啊!”
謝煐這邊的人倒是聽得彼此對視,連白殊都有些詫異——首領竟是個女子?
曹禦史問:“那現下山谷是何情形?平王等人可有受傷?”
知縣道:“現下祝五娘帶人守在山谷入口處,每日早晨帶着平王幾人到谷口,若不在三通鼓內送進當日口糧與草藥,便殺一人。武威将軍與鷹揚督尉無法,只得天天給他們送東西。”
其餘人又問了些事,知縣一一答了,不過他知道的也就是外圍的情況。
待別人都沒了問題,白殊突然問道:“你一直在楊廬城,城裏可出現患疫病的人?”
知縣連忙擺手:“那當然沒有!”
但話音剛落,就見到白殊似笑非笑的表情,心頭猛地一驚,又想不出哪裏不對,只得垂下頭去。
謝煐瞥他一眼,領人向紮營處走去。
知縣不敢離開,只讓屬下去遣散鄉紳,又跟東宮衛要了頂帳篷,跟着在外頭湊合了一晚。
翌日一早,衆人起身收拾好,知縣備下的馬與馬車也送了過來。
白殊抱着黑貓,正要帶知雨去搭車,卻被謝煐伸手攔下。
謝煐低聲道:“我帶你騎馬,坐車比騎馬還颠。”
白殊聞言,看看坑坑窪窪的泥土路,默默随謝煐去騎馬。
一行人來到山谷外武威軍與鷹揚衛的駐紮處,遠遠還能看到谷口兩邊架起的高高瞭望樓。
薛明芳低聲嘀咕:“還挺像回事兒啊。”
武威将軍與鷹揚督尉将謝煐等人迎進主帳,謝煐依然先問平王被抓的情形。
武威将軍垂頭沉默着,倒是鷹揚督尉臭着張臉,重重一哼。
他看向武威将軍:“趙将軍,你不說,我可說了啊。老子手下的兵跑了一半多,這要不和朝廷好好解釋解釋,朝廷能直接摘了老子的腦袋!”
這話一聽就是憋了許久的火。
緊接着他便對謝煐抱個拳,粗聲粗氣地道:“太子,平王将災民遷到這處山谷,根本就不是想救人,而是要把他們都埋在山谷裏!不過消息走漏,直接引得臣底下的兵嘩變,抓了平王和知州、通判幾人,退進山谷裏。現下就僵持住了。”
短短幾句話,卻是聽得在場衆人背上生寒。
平王竟想殺掉如此多的災民?!
便在此時,有衛士來報,谷中來了一個胡人使者,求見謝煐。
武威将軍問:“有幾人?”
“就他一人。不過……”衛士擡頭瞥了武威将軍一眼,又垂下頭,“知州被架在谷口。那邊說了,如果人回不去,就将知州的項上人頭扔過來。”
武威将軍看看謝煐,見他不反對,便讓衛士去領人。
進來的胡人身材高大,虎背熊腰,一下巴亂糟糟的胡子,不過面容還算溫和。
他右手壓在左胸上,對着謝煐躬身施禮,擡起身後笑道:“小人曾去京城行商,見過太子殿下,因此五娘子讓小人來确認一眼。”
謝煐定睛看着他,黑沉的鳳眸微微閃爍。
作者有話要說:
小可愛們過節快樂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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