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畫像

白殊午睡醒來之時, 再次見到床前立起的屏風,和屏風後隐約透出的光。

如今他已對這樣的情形習已為常,畢竟不說每天, 隔三差五總能見到一次。

原先白殊還有些奇怪,怎麽謝煐總喜歡回這邊帳裏特意架起屏風處理事情,而不是待在更敞亮的議事帳裏。只不過這事并不影響到自己什麽,他也就當是謝煐的個人喜好,沒有在意。

但現在一回想……呵,不就是讓自己能一醒來便看到他?也不知道這種心機他是從哪裏學來的。

白殊慢騰騰起身, 和以往一樣洗過臉,知雨也和以往一樣收起屏風, 端着水出去。

謝煐擡頭看過來,先問:“你的右手可檢查過?”

他中午時被事情絆住, 只得找人傳了話, 讓白殊自己用飯後午休, 謝煐也直到此時才得以問上這一句。

白殊卻是一愣, 自己一上午沒有異樣, 都給忘記了。

謝煐一看他的表情便知還未查過, 微蹙起眉頭:“可要我回避?”

白殊一邊應着“不用”,一邊在謝煐對面椅子上坐下,伸手摸摸走過來的小黑, 在腦中對它道:“太子說早上見我右手微顫, 你給掃描下。”

小黑很快得出結論:“勞累引起的,休息就能恢複, 可輔以熱敷。這兩三天不要提重物, 不要做長時間的細微操作。”

白殊:“熱敷就算了吧, 麻煩。”

随即轉告謝煐:“沒什麽, 就是累着了,休息兩天就好。”

謝煐深深地看他。

白殊本來還想玩笑一句“這話是誇你”,卻硬生生被謝煐看得生出點不自在來,垂下目光看向案幾,試圖找個話題轉移一下。

于是他就看到了謝煐正在畫的人頭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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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那種官府用來發海捕文書的人像,用墨線勾成,只大致能看出是個偏瘦的中年人,有點賊眉鼠眼的。

白殊奇怪地問:“這是誰?”

謝煐收回目光,最後在人像的左臉上點下兩顆小痣,便放下筆。

“史更漢,畫給伏龍教那些人認一下。”

白殊一言難盡地看着那張簡單的平面臉:“憑這樣的畫,真能認出人來嗎?”

謝煐拿起畫的動作僵住一瞬,再次擡眼看過來:“……我畫得很差?”

白殊一擡頭就撞到對面那雙黑眸中的黯然,頓時反省了下自己是不是說了什麽罪大惡極的話,把這只淡定耍心機的大狗給打擊成耳朵尾巴全耷拉下來的可憐樣子。

他有些哭笑不得地回道:“不是,你畫得很好,特征都有。我的意思是……”

謝煐卻是垂下眼,只道:“不用說了,我去讓子山重畫。”

見他要起身,白殊連忙一伸手,直接按在他手腕上。

謝煐幾不可察地一顫,目光跟着轉過去。

也不知是白殊的手較常人冷些,還是謝煐體溫偏高,此時被他握着,手腕便傳來舒适的微涼。而且白殊的手上沒有繭,觸感既滑又軟,按下來卻稍有力道,就仿佛裹着最上等絲綢的玉。

這只手不僅生得漂亮,謝煐還親自領略過它有多靈活。

謝煐落在那手上的眼神漸漸變得深邃,喉間也泛起點幹渴之意。

不過下一刻,原本按着他的手便動了動,五指立起,在他手上留下五個指甲印。

帶着點麻癢的微痛感順着手臂一路傳來,謝煐只覺得心跳都快了一拍。

可惜,緊跟着傳來的一聲“太子殿下”像把利刃,一下戳破籠罩住他的無形幔帳,拉出他的神智。

謝煐有些茫然地擡眼,目光随着聲音轉到白殊臉上。

白殊一看他那眼神,就知道他根本沒聽進自己的話,心中一時好氣又好笑,暗自嘀咕——太子不會是手控吧,好像上次看自己把玩鎮紙時也是這模樣?

确定謝煐已經回神,白殊收回手,把剛才說過的話重複一遍:“坐好聽我把話說完!我真不是說你畫得不好,我指的是那種畫風。”

謝煐依舊茫然:“畫風?”

白殊将他畫的那幅人像拿起來細看,慢慢解釋:“像這樣的畫像,如果是熟悉他的人,那還有可能辨認出來。如果只是見過一兩面的程度,應該很難吧?何況,他當年既然是詐死,要出來活動,肯定會做變裝。”

謝煐稍微聽明白了一點,但還是沒能完全理解:“我現下畫的這張,就加進了紮巴打探到的變裝。”

白殊将圖交還給他:“你先讓人拿去試試。然後……你今日還有事忙嗎?若是沒事,我給你畫張像吧。”

謝煐面上露出詫異之色,随即立刻答道:“無事,可。”

趁着他喚帳外值守的東宮衛進來吩咐,白殊起身在自己的箱籠中翻出畫板、繪畫本、碳筆和白布。

一回身,就見謝煐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腰背挺得筆直,雙手搭在膝頭。

白殊忍不住笑了出來:“不用這麽緊繃,放輕松點,像平常那樣坐便好。我手生,估計得畫半個多時辰,你保持這樣太累了。”

謝煐看看他,稍微調整下姿勢,改成一邊手肘搭在扶手上,不過腰背還是挺着。

“無妨,以前練武打底子,半個時辰的馬步我也紮過。”

白殊沒再多說,拖着椅子找好角度,坐下來開始慢慢畫。

素描這課程他只在學校裏學過,按當時老師給的評價,就是“只能對照所見做記錄,沒有搞創作的靈氣”。而在人人随身帶光腦、到處都有攝像頭的那個時代,基本不需要人用畫筆去為所見做記錄。

白殊自己對此倒是完全不介意,畢竟他的理想又不是當畫家。在得到高薪、對耗資頗巨的書法感興趣之前,有過挺長一段時間,白殊曾拿畫素描當學習工作之餘的消遣,主要原因便是這個愛好相對來說很省錢。

正是因為那時打下點基礎,他現在對着從圖書館裏搜出的各種圖紙畫圖,并不覺得多吃力。

不過隔了這麽多年再次畫人像,到底還是生疏許多,白殊廢了幾張紙才找回手感。

他手下感覺順起來,便引着謝煐聊天,試圖讓模特放松。

“是急着讓那些伏龍教的人辨認?他們會被怎麽處理。”

謝煐光明正大地将目光落在白殊臉上,回道:“也不着急。他們和走私案有關系,這麽大的案子,朝廷必會派人下來查,到時會把一應人犯都提走,他們也包括在內。”

白殊的視線在謝煐和畫板之間來回換,随意地接上一句:“是不是還有那些私兵。可這樣一來,平王他們養兵的事不就暴露了?”

謝煐:“除了平王、知州和通判,知道內幕的其餘人都已經被處理掉。若是真暴露,官府還會究追他們的出身,照樣要夷三族。”

白殊手下頓了下,但很快又接着畫下去,嘴裏也繼續找話題:“那個武涼知縣的幕僚呢?”

謝煐:“沒人知道他在我們手上,回京時會一起帶回去。人已經過了幾輪刑,但一直沒松口。”

白殊回了個有些吃驚的眼神:“骨頭這麽硬啊。”

“倒未必就真是骨頭硬……他明白我們要從他嘴裏掏東西,只要他不說,我們總要留他一條命。若是說了,可就不一定了。”謝煐已經被他帶得放松些許,手指在扶手上輕敲,“等被帶回京後,他應當會透露一些消息,以此來延長我對他的忍耐度。”

白殊卻是聽得心下嘆口氣——太子這些年也不知過的是什麽日子,才二十歲就對各種人心研究得這麽透。

他想換個輕松點的話題,一時間又想不出有什麽可聊的。停過片刻,幹脆提到讓他起意畫像的根源。

“葛西爾首領他們為什麽也在找史更漢?”

謝煐:“史更漢手裏有他們西弗然部的聖物。當年他們歸附之時,要先獻上聖物以示臣服,再由天子賞賜回去。結果史更漢收了聖物,卻在受降儀式前發動叛亂,最後帶着聖物兵敗逃走。

“雖說如今他們已然內附,西弗然部也會慢慢與我大煜子民融合,但部落聖物在自己手上遺失,葛西爾心中總是不痛快。加上當年我們翻找出的史更漢屍身被損毀得很厲害,我和他都認為史更漢很可能是詐死,因此這兩年一直在暗地裏追查。”

白殊這次擡眼看謝煐的時間略長了些,垂下眼後畫圖的動作不停,狀似随意地問:“史更漢當年真是叛亂?”

他手下畫着畫,卻也留着一半注意力在謝煐身上。只是,等了好一會兒,也未聽到謝煐回答。

白殊始終覺得謝煐提到史更漢時的情緒不太對,那個人、或者說那次叛亂,必然不是表面上那麽簡單。可惜,看來太子對自己的信任還沒有達到可以提這事的程度。

不過他倒也不糾結這個,畢竟他和謝煐才認識半年,還是因為利益一致而走到一起,相互之間有所保留很正常。

白殊保持着原本的觀察與動筆頻率,仿佛那一問毫不重要。

但,正當他準備另尋個話頭,卻聽到謝煐冷冷開口,語氣中帶着森然。

“史更漢當然不是叛亂。他接到密旨,要将我和三千東宮衛的性命全都留下。只不過,他既然輸了,自然就成了‘反賊叛黨’。”

白殊擡眼去看謝煐,卻奇異地感覺謝煐這怒意不像是因為他自己受到算計。

兩人的目光在空中相會,白殊又一次體會到那種像是心髒被輕刺似的酸疼感。

謝煐續道:“史更漢是天子心腹,和白泊也交情匪淺。我爹薨逝之時,史更漢尚在北衙禁軍中任職,白泊便是通過他來策劃兵變,掌握禁軍,一力扶持當今上位。

“兩年前他手中握有天子密旨,估計還知道一些天子的辛秘,就連天子都擔心他還活着。這兩年在找他的可不只是我和葛西爾,天子也着急滅他口。”

白殊看着謝煐,見他唇角勾起一抹冷笑,整個人就如同一柄在散發着無形殺氣的劍。

只是,殺氣傷人也傷己。

白殊仿佛沒察覺一般,溫聲開口:“我聽聞,殿下反殺叛軍之時非常英勇,可否詳細說給我聽聽?”

謝煐剛才因為回憶而變得目光悠遠,此時重新聚焦在白殊臉上,看他帶着輕淺的笑,眼中皆是期待聽故事的光芒,心裏忽地就柔軟了下來。

于是,剩下的繪畫時間,便在謝煐慢慢講述自己如何取得那場勝利當中度過。

白殊畫完最後一筆,起身将圖交給謝煐,自己去盆架前倒上水,洗淨拿碳筆弄髒的手。

謝煐拿着不大的畫紙,看畫的眼中帶有難以克制的驚奇。

這是他從未見過的畫法,線條很多,色彩塗抹得濃濃淡淡,卻能将他畫得格外逼真。

白殊洗完手回來,笑問:“如何?”

謝煐擡眼看他:“你這畫法是……”

白殊豎起食指壓在唇前:“別問。”

問了他還要編個來路,麻煩。

謝煐盯着他眼睛看過片刻,又垂眼看畫,最終問道:“這畫可能給我?”

白殊已經坐回椅子中,笑着一擺手:“回頭讓知雨把縫線拆開,将這張取出來給你。其實我就是想給你看看這畫法,然後,你和我描述一下史更漢的模樣,我把他畫出來,應該比你們那種更容易找人吧。”

雖然白殊并沒有聽描述畫像的本事,不過他有小黑。小黑可以先從影視數據庫中拼出一個人,他照着畫出來,再慢慢修改就行。

白殊追問:“殿下覺得這辦法行嗎?”

謝煐卻看向他的右手:“且等明日……你的手要休息。”

白殊也看看自己的右手,笑了:“好,那就讓它休息。”

這日晚間,謝煐擦洗回來之時,白殊已然入睡。

帳內還留着了支小燭,用黑紗罩罩着。他停在入口,似在猶豫,好一會兒才緩緩走向床——白殊的床。

謝煐在床沿坐下,定定地凝視白殊,仿佛在确認他是否真的睡熟。

兩人自離京以來一直同住一處,謝瑛起得早睡得晚,對白殊睡着時的模樣已經相當熟悉。

白殊的睡相很好,即使翻身動靜都不大。睡臉也很平靜,眉頭總是舒展的,氣息輕悄而綿長,淡色的唇放松地微合,好像每晚做的都是美夢,從來沒有煩惱。

即便是在北山行宮那一夜,以及昨夜,他也是睡得這般香甜。好似睡前的那些事,都沒有在他心中泛起一絲漣漪。

謝瑛擡手撫上白殊的臉,拇指從他眼尾一路滑到唇角,再極輕微地抹過他下唇。

微弱的光中,謝瑛看得有些出神。

若說行宮那晚,白殊應允還有中藥的原因。可昨晚,他那樣縱容自己,回應自己,是否說明……他也願将這婚事當真?

還是,只因為喝多了酒,趁着醉意胡鬧?

上回行宮裏,白殊說是意外。這回,他還會當成意外嗎?

謝瑛緩緩壓下身。

現在他很想确認——沒有喝酒的白殊會是什麽反應。

這時,睡在床前蒲團上的黑貓睜開眼,無聲地微微擡起頭。

謝煐并沒有察覺,他所有注意力都在白殊臉上。

他停在白殊上方,兩唇将碰未碰。

良久,他終是直起身,緩緩站起。

下一刻,謝煐感覺到有什麽東西拍在自己腿上,低頭一看,是黑貓的尾巴。

小黑站起身,伸出前爪在地面比劃片刻。

謝煐見它比劃完又擡頭看自己,便端着燭臺蹲下身,借着微光細看,發現泥土地面上竟然被貓爪劃出歪歪扭扭的“熱敷”二字。

随後,小黑擡起前爪搭在白殊床沿,舔了舔白殊右手,又轉頭看他。

謝煐:“……”

他和黑貓對視片刻,才起身放下燭臺,走出帳篷。

沒多久謝煐便端回一盆水,坐在白殊床沿,拉起他右手耐心熱敷。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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