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停選
嘉禧帝手中的白絹還不足兩掌大小, 簡單的墨跡線條在上面勾勒出三個人。
戴着冕冠的那個,面目、身材皆是嘉禧帝的特征;他身旁有一華服婦人張着雙手,似抱似攔;另一個宮人打扮的女子正握刀刺入他胸口。
胸口處, 一片紅色暈染開,醒目得紮眼。
嘉禧帝死死盯着那片紅色,心跳被激得一下快過一下。
有那麽一瞬,他甚至感到胸口又痛又熱,好似連喘氣都變得艱難。
嘉禧帝堵在江山殿入口,後方人只能看到他像是彎身撿東西, 随後整個人僵住片刻,肥胖的身體又開始微微顫抖。
常将軍看看被推開的孫宦官, 見對方依然是滿臉掩不住的驚懼,不禁有些好奇。
仗着個子高, 他暗暗掂腳挺胸伸脖, 目光穿過嘉禧帝的肩膀往裏看。卻只模模糊糊地看到地上散着白布, 布上有墨跡, 而天子手上正捧着一塊, 還隐約有……血跡?
常将軍被吓了一跳, 趕緊縮回脖子,心中暗道——幸好剛才他沒自己先進去,不然這次真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謝元簡見嘉禧帝一直沒動作, 孫宦官又一副受驚模樣, 不由得靠過去低聲問:“孫內侍,裏面究竟怎麽了?”
孫宦官聽見他喚, 轉過眼看看他, 突然目光一亮, 仿佛整個人回過了魂, 一邊揮手示意跟來的宦官宮人往後退,一邊趕緊去扶嘉禧帝。
“陛下別怕!這必是有惡人在搗鬼!”孫宦官一邊瞥着嘉禧帝手中的畫,一邊貼着他耳邊輕聲道,“謝府尹既在此處,這些東西又和他适才所禀之事有關聯,不如便交給他查辦吧。”
嘉禧帝僵硬地扭過頭:“有惡人……在搗鬼……?”
孫宦官聲音更輕:“必定是!陛下想想,上次斷旗還有可能是受地動影響,但這次這些畫,除了人為,哪裏還有別的可能?”
嘉禧帝的神智随着孫宦官的話慢慢回歸,目光再掃過手中和地上的圖——對呀,這些圖只可能是人畫的!
他閉上眼緩緩深吸幾口氣,終于勉強穩住急速的心跳,在孫宦官的攙扶下回過身,用帶着點顫的聲音吩咐:“常卿,帶着羽林衛退遠些。謝卿,你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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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将軍剛才看那一眼便打定主意絕不摻和這事,馬上聽話地指揮着人都退開。
謝元簡則是快步上前,立刻被嘉禧帝塞過一塊東西。
他展開一看,頓時瞪圓了眼——這、這場景不就是那個邱玉娘做的夢?十六個人當中,只有她的夢裏出現過一個協助殺手的人!
謝元簡看完手中畫,又發現殿中地面上還有畫散落着,愕然道:“是何人放這些圖在此……”
嘉禧帝:“這便得謝愛卿來查了。”
這道幽幽之聲聽得謝元簡汗毛直豎,甚至一時顧不上冒犯聖顏,轉眼對上嘉禧帝的目光。
嘉禧帝直勾勾地看着他:“謝愛卿,你會把惡人查出來的吧?”
謝元簡被盯着心中發毛。
此時,孫宦官已将地面上的所有白絹畫都撿起來,遞到謝元簡手上:“謝府尹,一共十六張。咱家略看過,都能與您拿來的那些夢對得上。”
旁邊的嘉禧帝也恢複了帝王模樣,沉聲道:“謝愛卿放手查,若有人不配合,直管來與朕說。”
謝元簡在心中哀嘆着自己倒黴,也只得躬身應是。
見嘉禧帝要轉身走,他連忙低聲道:“陛下!臣鬥膽問一句,內侍省是否要于近日在京中采選秀女?”
嘉禧帝盯着他沒說話。
謝元簡感覺額頭隐隐冒出汗,卻只能繼續道:“臣觀那些做噩夢的女子皆符合秀女标準,固有此一猜。”
孫宦官假咳一聲,道:“宮裏已是多年未在京中采選秀女。”
這話說得模棱兩可,但既然沒有一口否認,其實便等同于默認。
謝元簡心中有些膩味,面上卻是更加謹小慎微,細細禀道:“那些女子在夢中都是身處宮中,顯然已是宮女。若是她們沒做那些夢便也罷了,可現今,如若她們入了宮,會不會便想着——總有一日夢中情形會出現?當她們在宮中受到委屈之時,又會不會被夢境啓發……”
孫宦官低喝一聲:“謝府尹慎言!”
謝元簡并未被他吓住,又續道:“另外,無論是上天以夢示警,還是有人背後謀劃,臣以為,都應仔細篩查,看看是否真有人想借選秀之機入宮行刺。”
昨晚安陽府衙役排查三坊,如此大動靜,噩夢一事必然會傳開。若是繼續選秀,在他治下選出的秀女中萬一真有人行刺,不管是有預謀的還是受此事啓發的,他都得擔幹系。
既如此,他無論如何都得攔住這次選秀……不,只要他還在安陽府尹任上,他就得攔住在京裏的選秀!
謝元簡一咬牙,再道:“陛下,君子不立危牆!還請陛下對選秀一事三思!”
嘉禧帝深深看他良久,才道:“采選可以停,但這事,你給朕徹查清楚!”
謝元簡頂着滿頭冷汗躬身:“臣定竭盡全力。”
嘉禧帝讓孫宦官扶着慢慢往回走,還未走遠,已經聽見謝元簡在問常将軍何時聽到異響。
常将軍:“就在我去禀報陛下之前,響了足有半盞茶時間。像是風吹門的聲響,很規律,但殿內都是關死的,不會有風。”
随後謝元簡又問這幾日宮可有異樣,不過此時漸漸離得遠了,已聽不到常将軍的回答。
嘉禧帝若有所思,回紫宸殿的路上便問孫宦官:“要說最大的異常,便是昨晚太子夜宿宮中。他們昨晚真的一直留在殿內,沒有一人離開?”
孫宦官:“确實未曾有人離開。太子與楚溪侯從戌時開始,一個時辰出來燒一筐紙錢,直到将近醜正時分,屋內才熄了大多數燭火,只餘微光。”
嘉禧帝想了想,又道:“采選停下,你派個人去問問皇貴妃,千秋宴她是不是準備在北山行宮辦,都有誰知道這事。”
孫宦官心頭一跳,低聲應是。
嘉禧帝:“還有剛才,江山殿有異響時,太子的人還在宮中,你去查查當時他們有沒有異常。現在就去,不用送朕了。”
孫宦官于是将嘉禧帝交給後方的宦官宮人,自己轉身離開。
他尋去了白殊先前等候的那間房,從窗戶中看進去,發現裏面人齊着。白殊抱着黑貓在閉目養神,馮萬川和東宮衛也各自坐着,看來是太子還在政事堂議事。
孫宦官将守門的兩個小宦官喚到一邊,問道:“裏頭可有異樣,除了楚溪侯,都有誰出去過?”
兩個小宦官仔細答了——沒有異樣,有人去過茅廁,但他們謹守指示,都有一個在旁陪着,沒讓人離開過視線。
孫宦官心裏其實早有推測。畢竟,就算能瞞過這頭跑出去,江山殿那邊卻是無論如何都不可能消無聲息地進出。
他擺手示意小宦官們回去,暗自嘆着氣轉回紫宸殿。
白殊一直等到謝煐在政事堂議完事,跟着他走到宮門,登車回上景宮。
上車坐好,謝煐問道:“還順利吧?”
白殊揉着黑貓的小爪子:“那是自然,我們小黑可厲害了。羽林将軍去禀報總要一段時間,足夠它神不知鬼不覺地溜回來。”
宮裏的守衛的确森嚴,但那都是針對人而言,一只小貓要鑽空子并不太難。何況,夜晚就是小黑最好的保護色。即使是皇宮,室外的燈火也很有限,在夜裏幾乎不可能發現一只藏在黑暗中的黑貓。
至于白日這一回,即使真被發現了也不要緊,畢竟宮裏這麽大,常有野貓來尋吃的,羽林衛們并不會覺得奇怪。
因此,昨晚小黑回來讓白殊脫掉小衣服,最後一次出門之前,白殊特地給它染白了爪子和尾巴尖。萬一白日裏真被人發現,可以直接裝成野貓。
小黑将尖端帶點白的尾巴從白殊臂彎裏抽出來甩甩,喵了一聲。
白殊笑道:“小黑說,江山殿的地磚太涼,它昨晚是在梁上睡的。”
謝煐伸手摸摸黑貓的小腦袋:“回頭讓府裏的繡娘們給它做一箱小鬥篷,它咬開繩結就能抖在地上當墊子,冬日裏便随處都能睡。”
白殊繼續給小黑揉爪子:“昨晚跑了五趟,真是辛苦了,回去洗個澡就好好歇一歇。”
小黑:“活動量大,我要加餐。”
白殊:“行行,肉管夠。”
謝煐聽不到他們兩個聊天,只道:“下朝之時我留意過,謝元簡該是轉去了紫宸殿。他既然被拖進這事裏,必會全力阻止選秀,你不用再擔心。”
白殊靠到軟枕上,笑容漸漸斂起,只餘很淺的一絲,若有似無地挂在唇角,擡眼看向謝煐。
謝煐不解:“怎麽,還有哪裏有問題?”
白殊搖下頭,緩緩地道:“我在想,等以後……殿下是不是也有要選秀的時候?”
謝煐微愣,随即反而笑起來,不過很快又端正神色:“我用不着選秀,和我娘學便行了。”
白殊挑下眉。
謝煐細細和他解釋:“采選秀女,一是為充盈後宮,一是為選宮女在宮中服侍。專為選嫔妃的那種姑且不提,按我朝律,在民間采選秀女其實會去貧困的州縣挑人,且不能強迫。那些地方多有活不下去的女子,會願意進宮有口飯吃。只是實際上……”
真正嚴格按律采選的時候肯定不多。
謝煐續道:“我爹的後宮只有我娘一個,其餘都是文宗的嫔妃,能放出宮的全放出來去了。因此當時後宮裏封了許多地方,需要的人手不算多。我娘放歸過幾次大齡宮人,同時讓人在各地帶回許多孤女、或被家中賣掉的女孩,養在宮內。
“她們長大後會補作宮女,到了二十,若是願意出宮便放出去,不願意就繼續留下。如今我們府中後院裏的那些繡娘,就都是這樣來的。既然我娘的這套辦法能讓宮中運轉無礙,我直接照搬便是了。”
他以後的後宮只會比他爹的更簡單,一個女人都沒有,當今天子留下的嫔妃他也不可能養着。禦花園後的區域哪怕全封上也無妨,用的宦官宮人少了,各方面開支都能縮減許多,還能省下一大筆燈油錢和修繕費。
若是白殊不喜使喚宮女,那他甚至可以做到讓宮裏完全沒有宮女。
白殊倒是聽得挺詫異,再次覺得謝煐一家三口真算是皇室當中的異類。不過仔細一想,收養孤女棄女的确是兩全的好辦法。
他放松下來,轉而嘆道:“希望謝府尹能看透我們留下的提示,不然就太便宜寧王了。”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