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祥瑞

嘉禧帝讓兒子們與心腹重臣陪着用過飯, 便讓人散去,他也換一間卧房要睡一覺。

歲月不饒人,近幾年他明顯感覺到精力在不斷變差, 如冬至這種祭祀連着大朝會的時候尤為明顯,後半日的宮宴就像是旁人的熱鬧,他疲憊得連聽戲看舞的興致都提不起來。

感受到自己逐漸老去并不是什麽愉快的事,嘉禧帝帶着煩躁的心情閉上眼。

将将睡過半個多時辰,還睡不沉,嘉禧帝有些頭暈腦脹地起了身。在旁候着的宮人們連忙為他披衣, 梳發,淨面, 孫宦官又命人端上溫茶。

嘉禧帝喝過兩口,感覺腦子清醒些許, 問過時辰, 又問謝煐的情形。

孫宦官仔細回道:“太子與楚溪侯一直留在房中, 宮人都被遣出, 門窗俱關, 只留太子身旁的馮萬川在裏頭伺候。直到不久前馮萬川才離開, 似在園中尋人,老奴猜大概是想找西弗然的葛西爾首領。”

嘉禧帝回憶片刻,慢慢地道:“朕仿佛記得……西弗然的首領與祭司過在一處, 如同夫妻?”

孫宦官:“是這樣, 聽聞已有許多年了。”

嘉禧帝嘲諷一笑:“太子既和他們混在一處,也不像是反感南風。以前讓那些俊俏小宦官引誘太子, 他一直不為所動, 朕還以為他真的無意。現下看, 還是那些人不行。換成白三郎, 太子不也受用了。”

孫宦官摸不清他什麽心思,不敢接話。

嘉禧帝也不在意,頓了下,自顧自接道:“挺好,省得他惦記女人。行了,你找人去把知遠喚來。”

孫宦官便讓宮人叫進候在門外的小宦官,再讓他去找白泊。

嘉禧帝和孫宦官閑聊幾句,見他似乎有些神思不屬,奇道:“怎的這般模樣,是外頭出了什麽事?”

孫宦官猶豫片刻,将宮人都遣出殿去,方才小聲道:“陛下可還記得,最近這段日子宮裏在傳好些人見到過白鹿。”

這事傳了得有七八天,孫宦官查過一通,見過的人都言之鑿鑿,可羽林衛仔仔細細找過,并未發現什麽白鹿。不過白鹿是祥瑞,這樣的話傳起來也沒什麽影響,後來就沒再費力氣往深裏查。

嘉禧帝點個頭。他覺得這是下頭人在讨好自己,快到他壽誕了,宦官宮人們傳傳見到祥瑞,說不定就能得個賞,因此沒太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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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宦官續道:“方才又有好幾人說在禦花園裏見着了,引得官員們都在議論。”

嘉禧帝依舊沒在意,只道:“他們若真能尋出一只白鹿給朕,倒是不錯。”

孫宦官面色複雜,吞吐着道:“許是這些日子想得多……老奴剛剛守着陛下之時打了個盹,夢到只白鹿出現在宮內……”

嘉禧帝終于有了點興趣:“是在哪裏?”

孫宦官小心翼翼地道:“在塵香殿……”

塵香殿是禦花園裏一處偏殿,也是嘉禧帝出生的地方。當時他的母親還是個采女,有身孕後待遇好了些,那日突然想逛禦花園,卻在園中滑了一跤,就發作起來,被就近送到塵香殿裏生下孩子。

只是她這一胎生得艱難,還傷了底子,後來走在文宗前面,并沒能等到兒子上位。嘉禧帝登基後,覺得塵香殿不太吉利,幹脆不再用,只讓人定時打掃。

孫宦官看嘉禧帝并未露出不愉之色,便接着道:“若真在那兒出現白鹿,必是上天賜與陛下的。”

嘉禧帝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真是夢?不是你給朕準備的什麽驚喜?”

孫宦官趕忙跪下:“老奴哪會自作主張。方才夢醒之後,老奴都不敢讓人去瞧,只想着要先告知陛下……”

“好了好了,起來。”嘉禧帝略一擡手,“朕又沒說什麽,你如此緊張做甚。你伺候朕這麽多年,朕哪會連你都信不過。”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嘉禧帝也不是沒經歷過。最近這段日子孫宦官為那白鹿頗操了一番心,會夢到倒沒什麽稀奇。

孫宦官慢慢站起,但身子躬得比平常厲害:“在老奴夢中,羽林衛們前去捉那白鹿,白鹿卻消失不見了。”

嘉禧帝一愣:“這又是什麽兆頭?”

孫宦官:“老奴方才也一直在尋思。最後隐隐覺得,既是上天賜給陛下的祥瑞,怕是得陛下親自過去,才能得到……”

嘉禧帝笑笑,剛想說什麽,卻聽外頭報白泊來了,便先将人召進來說話。

白泊問安後得賜了座,嘉禧帝和他聊過幾句朝政,才切入正題。

“朕聽聞,知遠家中喜事将近啊,朕先道一聲恭喜了。”

白泊來之前已經有所猜測,此時面色如常地答道:“謝陛下關懷。小女年紀尚小,只是先定下來,總得再留她幾年才會出嫁。”

嘉禧帝沒看他,轉過目光去拿茶盞,一邊道:“是高卿的小兒子吧,朕似乎還未見過。能入知遠的眼,想必小小年紀便才學過人。”

白泊卻是露出苦笑:“臣不求什麽,只願小女能一生順遂。”

說到這裏,他重重嘆口氣,面上顯出幾分難堪,壓低聲音道:“陛下有所不知,其實小女對平川王之子頗為傾心……”

嘉禧帝還真沒料到會聽見這種話,不由得現出驚訝之色。

白泊續道:“但臣斷不可能與平川王做親家。原本臣以為小女只是情窦初開,過段時日也就過去了,不料她卻有越陷越深之狀……臣無法,只得先為她擇親,想讓她收心。

“可也不能随意找個人委屈了她。因此,臣尋來尋去,便覺高小公子還算合适。不過離成親還有好些年,以後的事也說不好,總得再看看。”

他這便是在告訴嘉禧帝,定這門親只是眼下的權宜之策,随時都可悔婚,借此表明自己并沒有妄圖插手繼位者人選。

嘉禧帝正眼看向白泊,見他一直淡定坦然,與平日無異,這才收起打探,裝模作樣地嘆一句:“爹不好當啊。兒女大了,就會有自己的小心思,總不相信當爹的都是為了他們好。”

白泊附和着,兩人便多聊了些不痛不疼的閑話。氣氛變得融洽,聊着聊着,白泊就說到了白鹿。

“臣方才一路過來,聽到不少人在議論。若不是此處是禦花園,怕是許多人都要出去尋了。天降祥瑞,這可是難得一見的奇事。”

嘉禧帝的好奇心又被勾起,瞥一眼立在旁邊的孫宦官,一邊起身一邊道:“既如此,朕便去尋尋那個祥瑞。知遠也來吧,再讓人叫上幾位宰相們,一同熱鬧熱鬧,看看朕有沒有那個福氣能尋到。”

他雖不太信什麽夢示,不過去看看也沒什麽妨礙,有是最好,沒有也無妨。

聽到馮萬川說沒找見寧王,白殊和謝煐對視一眼,猜測寧王怕是按捺不住了。

白殊扯一下謝煐的袖子,問他:“還會是上巳節我碰到那女人的地方嗎?那是哪裏?”

謝煐招呼馮萬川伺候白殊穿外袍,一邊回道:“是塵香殿,那邊已經多年不用。”

他給白殊解釋了下塵香殿的事。

白殊面露遺憾:“聽起來,的确是個躲着人幽會的好地方。可惜我們不能去看。”

謝煐見他這模樣,給他理理頭發,說道:“若是白泊要出手,定然會設法把天子引過去。你想湊熱鬧,我們可以找個借口跟着。”

馮萬川突然插進話:“外頭好多人在議論祥瑞白鹿,傳言不少人看見了。或許這就是齊國公的法子?”

白殊閑着也是閑着,笑道:“那我們出去轉轉,說不定也能見到那祥瑞。”

兩人起身打理下,帶着馮萬川一同出門,在禦花園裏随意逛了逛,果然四處都有人在議論白鹿,而且傳出的地點五花八門哪兒都有。

謝煐一直留意着嘉禧帝往年的休息之處,果然沒多久就見嘉禧帝帶着一行人出來。他自己上了轎子,其他人跟在後方。白殊略打量一下,發現都是政事堂裏的宰相們,再多一個安陽府尹謝元簡。

雙方迎面遇上,嘉禧帝向行禮的謝煐三人淡淡點個頭,便讓人繼續往前走。

不過,還沒等謝煐開口,他又吩咐停下,讓跟在轎邊的孫宦官傳話,命謝煐和白殊也跟着。

嘉禧帝也是見到謝煐才突然想起——在孫宦官的夢裏,羽林衛去捕,白鹿就會消失。可總不能他自己親自上去捉吧?

那就還是讓太子來最合适。若是捉到了,也是獻給自己;若是沒捉到,正好可以拿來做文章。祥瑞要真在太子手中消失,說明上天不喜太子,操作好了說不定還能廢儲!

這麽一想,嘉禧帝心情都變好不少,期待着真能如孫宦官夢中所示,腳步也不自覺地加快一分。

謝煐和白殊都沒有問緣由,默默走進隊伍中。

一行人跟着嘉禧帝的轎子走過七彎八拐的路,直撲塵香殿而去。

此處沒人是傻子,衆人看嘉禧帝目标明确,都在心裏猜測這祥瑞大概是事先安排好的。不過,自然也沒有人會說透,只在心中構思起等會兒該說的吉祥話。

來到塵香殿前,嘉禧帝下了轎,看向孫宦官。

孫宦官忙小聲道:“老奴先悄悄看看。”

說罷,他小跑着先進了殿中。

嘉禧帝吩咐跟着的羽林衛放輕腳步,這才慢慢往裏走。

沒過多久,孫宦官又小跑回來,滿臉驚喜地輕聲道:“陛下,真的有!就在後頭!”

嘉禧帝面上一亮,立刻加快腳步,身後衆人也紛紛跟上。

繞過幾處房屋,那只祥瑞白鹿終于出現在衆人前方。

還是頭小鹿,通體雪白,正悠閑地吃着樹葉,煞是可愛。

嘉禧帝對衆人道:“祥瑞尚小,易受驚吓,衆卿動作都輕些。一會兒靠近了,由太子上去捉,其餘人幫着攔,但不可碰。”

這裏離得還遠,嘉禧帝确認衆人都聽清了,才壓着腳步沿着殿牆往前走。

那小白鹿仿佛完全沒有察覺,依舊在悠閑踱步,挑選嫩葉。

嘉禧帝目光盯着它,慢慢靠近到三十步開外。

正當他要命謝煐上前之時,突然,殿內的動靜傳進他耳裏。

嘉禧帝猛地皺起眉——這聲音,一聽就知道是怎麽回事!

剎那間他就拉下臉,卻還記得不能驚動祥瑞,只輕聲問孫宦官:“裏面是誰?”

孫宦官面露驚慌:“老奴不知……”

嘉禧帝又看向身後衆人,發現人人面上都帶着些尴尬。

白泊低聲開口:“剛一轉過來臣等便聽見了,陛下許是留意着白鹿,才沒察覺。”

白殊跟在謝煐身後,低下頭忍笑——皇帝帶着一群重臣站在殿牆外聽壁角,這畫面實在太美。

不過他們來得也巧,還沒尴尬一會兒,就聽裏面兩人的聲音猛然拔高,随後總算歸于平靜。

孫宦官看着嘉禧帝越拉越長的臉,輕聲問:“陛下,可要進去拿人?”

嘉禧帝雖然生氣,卻也得顧着臉面。能跑到這裏來的,必然對宮中很熟悉,極大可能就是宮女。而所有宮女,在名義上都屬于他。這麽多重臣看着,他覺得自己丢不起那人。

這幫子重臣也不好過,他們沒人想知道這種宮闱秘事。

杜侍中壓着尴尬問:“陛下,臣等先退出去?”

就在此時,殿中突然傳出一道慵懶的男聲:“聽說你這幾個月越來越受寵,時常被喚去侍寝,怎的還這般纏人。是他不中用,還得靠我來?”

接着便是女人的嬌聲:“自然是殿下威武。那老東西次次吃藥,又不敢多吃幾顆,沒兩下就疲了,哪能和殿下比呢。”

這怕是天底下大多數男人最愛聽的恭維。裏頭的男聲得意地笑着,聲音裏滿含寵溺:“你這吃人的妖精。”

女人的聲音也越發嬌媚:“妾可一直等着殿下入主北辰宮,早日接妾到您身邊呢。”

牆邊的衆臣子卻已是齊齊變臉,尤其中書令,臉色刷地就白了——他們都聽得出,那道男聲正是寧王!

嘉禧帝面如潑墨——他不僅聽出了男的是他兒子,還聽出了女的正是他現下寵愛有加的王美人!

不僅被戴綠帽,還被自己的女人嫌棄不中用,是個男人都忍不了。

嘉禧帝再顧不上什麽祥瑞不祥瑞,轉身幾步過去,直接一腳踹開殿門,發指眦裂地往裏沖。

孫宦官連忙跟着進去了。

重臣們卻沒人敢動,個個眼觀鼻鼻觀心,只當自己是木頭。

白殊憋笑憋得困難,幹脆裝作體力不支,低頭抵在謝煐背上,再拉起鬥篷遮擋一部分臉。謝煐微微挪動下位置,将他基本擋在身後,不讓旁邊衆人看見。

不過此時也沒人注意到他。重臣們雖然裝木頭,但也豎着耳朵在仔細聽動靜。

裏頭很快傳出幾道響亮的巴掌聲,接着就是哭泣與求饒。

寧王身上衣袍未脫,只除了褲子,此時直接光着腿撲到嘉禧帝腳邊,抱着他的小腿聲淚俱下:“陛下!阿爹!都是她勾的我!兒子錯了!您饒過兒子這一回吧!”

王美人雙頰高腫,嘴角敞血,雙手胡亂抱着衣衫擋在身前,垂散的長發堪堪遮住春光。她被盛怒之下的嘉禧帝打得癱坐在床,冷眼看着趴在地上哭喊的寧王,眸中一片冰冷。

嘉禧帝擡腳想甩開寧王,卻發現比不過兒子的力氣,還差點摔倒,幸得孫宦官眼明手快地扶住。

這一認知更讓嘉禧帝怒火攻心,高聲喊道:“進來個人把他拖開!”

衆臣繼續裝耳聾,羽林衛也沒敢動,都在看羽林大将軍。

羽林大将軍內心相當糾結,實在是不想摻和天家父子間的事。

謝煐卻沒那麽多顧忌,他雖然不屑去理會,但他知道白殊想看熱鬧。于是他直接轉身進殿,頓時收獲衆人的複雜目光。

白殊自然跟在謝煐身後,不過沒進去,只站在殿門悄悄往裏望那一團狼狽情形。

謝煐走上前彎下身,雙手捏在寧王的手肘上。

寧王頓時慘叫一聲,雙臂無力垂下。

謝煐看向正被孫宦官撫胸口順氣的嘉禧帝,面上依舊一派淡然,只道:“陛下還有何吩咐?”

嘉禧帝看看痛得縮在地上冒冷汗抽氣的寧王,再看看垂手站在一旁的謝煐,感覺心裏更堵了。

他喘了好一會兒,才又喊道:“羽林衛呢?都死了?!”

羽林大将軍無法再裝死,只得帶着人進去。

嘉禧帝先指向王美人:“看好這賤人,不準她離開此處一步!”

羽林大将軍根本沒敢往那頭看,只低頭應是。

嘉禧帝再指向寧王:“你親自将這個逆子押回他府裏,先重重打上五十板。再将寧王府給朕圍好了,倘若有一個人出來,你就自己提頭來見朕!”

羽林大将軍全身一顫,更大聲地應是。

孫宦官在旁勸道:“陛下息怒,生氣傷身啊,先回去召奉禦看看吧。”

又對留在殿外的小宦官喊:“來人,快去把外頭的轎子擡進來!”

嘉禧帝剛在氣頭上還沒感覺,此時聽他這麽一說,才覺得眼前發花,額角一突一突地疼,身子還止不住地抖。

他心中大驚,忙道:“扶、扶朕出去……朕不想再看見這逆子……”

孫宦官忙扶着他往外走,旁邊的羽林衛也上前幫忙。

白殊退到一邊,眼角餘光看到剛才的小鹿,轉頭才發現它竟然倒在了地上,嘴裏吐出些白沫,一雙大眼睛中滿是茫然和哀求。白殊立刻對殿中大戲沒了興致,暗暗看一眼白泊,對他這種手段實在惡心得很。

嘉禧帝被人慢慢扶出來,白殊突然道:“陛下,那小鹿可否讓臣帶回去救治?”

嘉禧帝此時腦中嗡嗡作響,根本沒聽清他說什麽,甚至都沒弄清是誰在說話,只随意揮揮手,就被人扶進轎子中。

孫宦官點個小宦官先一步跑回去找奉禦,又叮囑着“擡穩點、擡穩點”,跟着轎子匆匆走了。

嘉禧帝這一走,一直裝木頭的衆宰相也紛紛跟着離開。只有中書令在房門前停頓片刻,終是忍不住向裏望過幾眼,但也沒進去,只鐵青着臉離開。

謝煐将屋內兩人留給羽林大将軍料理,自己邁步出殿,看見白殊正小心地抱起那只祥瑞小白鹿,馮萬川在一旁護着。

白殊将小鹿抱好,擡眼發現謝煐已經走到近前,對他一笑:“殿下,我們趕緊帶它回家,說不定還有救。”

謝煐伸手:“沉,我來。”

白殊沒逞強,小心翼翼地将小鹿移過去,又脫下鬥篷蓋住它。

謝煐垂眼望着,眸中一片柔光:“走吧,回家。”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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