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江南
二月中旬的某一天傍晚, 白殊和謝煐剛吃完晚飯,正帶着黑貓白鹿在議事殿裏兜着圈子散步,張峤突然領着一個風塵仆仆的青年進來。
謝煐瞧着這是有急事要禀, 便将小厮們都遣出去,又讓人坐下說話。
青年對兩人抱拳行禮,禀道:“臣等去年底去江南尋找史更漢蹤跡,後又探查伏龍教消息。發現其托名的後土教發展已經有六七年之久,在江淮、兩浙的民間影響力極大。
“而在上元節後,後土教突然在江南東路各州同時揭竿, 據說不過短短十日就控制住整個江南東路。随後又領兵十餘萬,分別攻向淮南西路與兩浙。臣等當時在淮南, 聽聞消息便往西撤,直到确認福春城頭易幟, 臣便立刻趕回來傳消息。”
白殊在腦內打開謝煐給小黑複制過的地圖對照着看。
所謂“路”, 是大煜在州府之上設制的監察區域, 用以監察下方各州縣。
而通常所說的“江南”, 涵蓋江南東、西路, 淮南東、西路, 兩浙東、西路,共六路,是朝廷最重要的錢糧來源地。這反叛軍一下就打了其中之四。
謝煐聽得眉頭緊蹙:“福春易幟, 說明淮南西路至少一半都已陷落。上元之後出的事, 到如今已有一個多月,居然未有絲毫消息傳回朝中!範家兩兄弟難道還指望那一點鷹揚衛能把反叛鎮壓下去?!”
白殊:“範家兩兄弟?”
張峤解釋道:“範昭儀的嫡兄弟, 寧西王的兩個舅舅。他們一任江南東路撫民使, 一任淮南西路撫民使, 而兩浙東、西路的撫民使分別是他們的門生。
“甚至江南西路、淮南東路的兩位撫民使也與他們有舊, 總之,整個江南六路的大多數官員可以說都在範家的關系網內。老魏國公雖死,但他留下的人脈與利益還在。”
白殊微微點頭——難怪說範家勢大,原來整個江南都任他們經營。也難怪天子原本放任平川王在齊地經營,若非如此,平川王拿什麽和寧西王争。
他又把謝煐這段時間寫的各級官吏職能翻出來看過,發現範家兄弟出任的撫民使掌一路民政,權力甚大。
大煜在每路設有四個職能不同的衙署分管不同事務,各衙長官互不從屬,都歸朝廷管轄,以此來加強中央對地方的掌控。雖四個衙署皆無軍權,但在某些特定情況下,撫民使能夠調遣駐紮在本路的各處鷹揚衛。如今出現反叛,就是那些特定情況之一。
但大煜吸取前朝教訓,不僅軍權基本收歸中央朝廷,連駐兵也以中央禁軍為重。除了護衛皇宮和京城的南北衙禁軍,京城二十裏外還駐紮有三處大營。而在地方上,除了在重要軍事關卡與邊疆設都督府屯兵,其餘地方只設人數不多的鷹揚衛。
如今江南出現如此大規模的叛軍,就算把江淮和兩浙的所有鷹揚衛集合在一起,也幾乎不可能只靠那點兵力來平叛。何況事出突然,各鷹揚衛散在四處,能結集起多少兵力都是問題。
此時青年回道:“這場叛亂便是因當地官員欺壓百姓過甚而引發。臣等在江南探查時間雖不長,但也摸出來一點門道。那四路的官員上到撫民使、下到各知縣,已是為了利益擰成一團。包括外圍的別路各州,都能吃到好處。如今若能封鎖消息解決好,大家都可無事,若是事情抖出來,那便是一同上刑場。”
張峤禁不住低斥:“荒唐!”
白殊卻冷靜地問道:“可是長江上那麽多船,這消息如何封得住,他們難道還把水路都截斷了?”
青年點頭:“的确攔截了一段日子,不過到如今已是極限,想來那邊也不得不派出信使通報朝廷。否則,再讓朝廷從別處得到消息,他們還要罪加一等。所以,臣雖起程得早,但沒有走驿站的信使腳程快。估摸着,後腳信使就會到。”
張峤道:“快的話,明日早朝就得議這事。”
白殊一下下撫着懷中小黑,輕聲道:“會派兵鎮壓?”
謝煐側頭看來,伸手按在他手上:“必會鎮壓。不過這類反叛,基本是只拿首惡,餘者不問。早日平息,讓被裹挾的百姓回家耕織,才是最小的損失。”
白殊回視過去,見謝煐眼中帶着擔憂,不由得輕笑:“我知道。我只是在想,殿下有沒有機會前往。”
謝煐微微搖頭:“不過,十二郎的父親駐紮在泉州,或許會讓他帶兵沿海北上。”
說完,他看向張峤。
張峤點頭:“臣立刻密見祖父,趕在今晚将殿下的意思傳出去。”
謝煐又對那青年道:“一路辛苦,先去休息吧。明日下晌,來此議事。”
青年應過是,跟着張峤一起退下。
白殊嘆一聲:“那伏龍教可真了不得,一下就挖去最富庶的一塊地。”
謝煐卻道:“但他們該知道,以大煜現在的國力,這種反叛不可能成功。事出反常必有妖,明日還得再詳細了解江南的情況。”
白殊:“我把表兄叫來?劉家商隊長年在江南做買賣,年初又剛從江南回來,該是知道一些。”
謝煐點下頭:“有勞三郎。”
白殊一下笑出聲:“殿下怎麽還和我客氣。”
說完,他想了想,又道:“不過,上回青州那時,殿下一開始也是說不會去赈災,結果後來還是去了。這一回嘛,我感覺我們還是會過去,最好是先準備着。”
謝煐微愣:“你想過去?”
白殊笑道:“總待在安陽太悶了,出去走走不也挺好。”
謝煐垂眸想了想,道:“我會留意是否有機會。”
白殊:“說不定白泊也會找機會讓我們出去。畢竟,只有我們離京,他們才好對我下手。”
謝煐一下握緊他的手。
白殊回握,續道:“把他們引出來,我們也能把伏龍教整個拔起。若是運氣好,說不定連他們侍奉的那個大周皇帝都能一并捉到。”
謝煐注視着他,緩緩道:“切不可置自己于險境。”
白殊莞爾:“當然,我惜命得很,還想長長久久地給殿下煮長壽面呢。”
兩人四目相對,謝煐看他眼中滿是自己的身影,心才跟着漸漸沉靜下來。
第二日早朝,淮南西路派出的使者果然來到,舉着軍報送進殿中。
嘉禧帝戴着老花目鏡看完,氣得直接踹翻面前的龍案。
名貴的紫檀木案幾從禦階上轟然滾下,擺于其上的衆多小物件飛落四處,驚得坐在下方的幾位重臣都離座避讓,滿殿更是鴉雀無聲。
孫宦官趕緊上前給嘉禧帝撫胸,低聲勸道:“陛下莫氣,當以龍體為重啊。無論是何事,處理便是,別傷了自己。”
嘉禧帝陰沉着臉,重重喘上幾口氣,再被孫宦官喂了盞茶,才總算稍稍冷靜下來,把信塞給他:“念。”
孫宦官将信大聲念出,正是江南反叛一事,如今叛軍已然攻下兩浙、江南東路和淮南西路一大半。
下方衆臣聽得面面相觑——江南六路,竟然一下六去其四?如此重大的軍情竟還瞞報一月有餘,這……範家兄弟是不要腦袋了嗎?!
嘉禧帝看着下方安靜如雞的臣子們,沉聲道:“別都閉着嘴,說吧,現下該如何。”
尚書右仆射轄兵部,先起身道:“自當發禁軍平叛。”
嘉禧帝:“派誰去,多少兵。”
右仆射側身看向兵部尚書,兵部尚書起身道:“八萬兵,戶部以為如何?”
戶部尚書垂眸細算,起身答:“半年之內,糧草尚可維持。半年之後,須另行籌措。”
兵部尚書點了幾個人,續道:“當能勝任。”
被他點到名的武将們俱都出列,自請出戰。
此時,禦史大夫也起了身,言道:“兩浙沿海,不若派泉州水師北上平定兩浙,也好與禁軍兩方夾擊。而且,從福建路往兩浙路補給,補給線也更短。”
兵部尚書想了想,道:“亦可,駐紮泉州的薛将軍英勇擅戰,以前曾多次與泰粟交手,想來不會畏懼叛軍。”
這話說得客氣了,便是他剛才點出的幾人,也不敢說自己能在世代領兵的薛家之上。
卻有官員出列質疑:“最近的水師在淮南東路,為何不發那裏的兵?”
禦史大夫都沒回身看,只對嘉禧帝道:“陛下,叛軍既敢肆無忌憚地攻占四路,想來已能牽制淮南東路的水師,甚至有可能與水師達成交易。謹慎起見,還是從別處派兵為好。”
剛才那官員聽得這話,讷讷不成言,低着頭縮回了隊列裏。
戶部尚書又道:“兩線作戰,禁軍還要出八萬?”
兵部尚書:“減為五萬也可,再令薛将軍率三萬北上。”
相關幾人三言兩語議論完,殿中安靜下來,等着嘉禧帝裁斷。
嘉禧帝面無表情地坐在龍椅上,目光掃過下方衆臣,再問:“可有人有異議?”
無人敢有異議。他剛才踢翻的案幾還在禦階下,表明心中怒火之烈,此時不可能接受出兵之外的招撫策略。便是要招撫,也得至少取回一路再說。
白泊起身道:“臣請陛下退朝,讓政事堂趕緊議出章程,下達命令,盡快出兵。”
嘉禧帝這才面色稍好,一揮袖:“退朝吧。”
軍情緊急,天子震怒,政事堂衆宰相難得拿出合作精神,快速将一應細節敲定。
指示層層傳達下去,大軍定于後日誓師起程。
白泊忙碌一日,回到府中書房,衣還未換便召來一人,說了江南反叛一事。
話說完,他剛端起茶盞啜飲,便有總管來報:“寶墨齋的麻掌櫃求見國公,說是送一幅國公先前訂好的畫過來。”
白泊放下茶盞:“讓他進來。”
總管下去傳人,白泊卻是對屋中那人使個眼色。那人微一點頭,轉身走進屏風之後。
麻掌櫃很快抱着畫卷進來。待總管倒上茶,退出去關好門,他只将畫卷随意一放,徑自坐下飲茶。
此人正是上回進入馬車與白泊密談之人。
白泊臉一拉,伸手拍在案上:“叛亂!這麽大的事還絲毫不給我透消息!”
麻掌櫃卻是一臉淡然:“所以我這不是來告知白公了。沒想到,還是朝廷的信使更快一步。”
白泊臉黑如墨:“我看你是瞧着信使進了城,才舍得往我這裏走一趟!你們實在太過魯莽!難道當真以為憑你們掀起的那點浪,就能揭得翻安穩了八十多年的大煜?!”
麻掌櫃笑笑:“我們自然不會如此認為。鬧這一出,不過是收拾收拾江南的首尾,好脫身而已。而且……”
他目光如箭地射向白泊:“也想催促一下白公。畢竟,殿下年紀越來越長,自然越來越渴望恢複身份。”
白泊咬牙:“我經營近十年,才得嘉禧帝信任交權,這四五年裏總算布置得差不多。只要時機成熟,不需要你們催,我自會動手。”
麻掌櫃:“但願如此。”
白泊盯着他:“我看,等不及的不是殿下,而是你們吧。”
麻掌櫃站起身:“随白公如何想好了。”
他轉身要走,卻被白泊叫住:“我會設計将太子和白殊弄去江南。”
麻掌櫃有些詫異:“白公還未放棄暗殺他們?”
白泊:“太子不死,朝野人心皆有所向,殿下不易上位。或者,你們能給太子塗一身污名也可。”
麻掌櫃敷衍地随意點個頭:“行,我們想辦法。”
待他走後,白泊那怒氣沖沖的樣子卻是一變,一下平靜下來,仿佛剛才的火氣全是假的。
白泊看着從屏風後轉出的人,淡淡地道:“伏龍教心大了,該讓他們狠狠栽個跟頭才是。”
作者有話要說:
文中背景設定在參照歷史的基礎上有雜糅有自設,請勿照套歷史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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