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禍根
下午議事, 謝煐先說了下早朝時的出兵決定。
薛明芳嘆口氣:“雖然阿爹去年底來信時還抱怨,這些年都在海上打匪寇,總感覺沒有以前馬上馳騁殺敵時痛快。但平叛這種事……”
張峤聽出他未盡之意, 寬慰道:“薛将軍帶兵令行禁止,不會貪功。由他出兵平叛,總要好些。”
賀蘭和也道:“百姓既是被逼得揭竿,說不定伯父的兵一到,也就降了。我朝對待叛軍都是降者不殺,就算過後要做苦力, 至少有口飯吃。”
白殊聽得有些不解,低聲問謝煐:“子山那話是什麽意思?”
謝煐與他肩挨着肩, 側過頭小聲答道:“我朝的軍功計法沿襲一慣的傳統,以人頭數計。如今太平時期, 中央禁軍想拿軍功不容易, 一旦放出平叛, 想必會有非必要的濫殺。
“将領們的軍功要賴底下兵士出力, 因此對那些事也有一定程度的默許, 甚至有些将領還會默許兵士進城之後先劫掠一回。有軍功和錢財的刺激在前, 将領才能更好地指揮兵士。但于當地而言,這實際上就是兵災。”
白殊皺起眉:“軍功就算了,連劫掠都默許?朝廷賞賜的還不夠嗎?”
謝煐微一搖頭:“今上在位這十幾年, 吏治越來越敗壞。無論賞賜還是撫恤, 軍中普遍的情況是,下發之時會被層層克扣, 到兵士手中已是所剩無幾。像薛家這樣能和上頭争, 又不扣下頭賞的将領不多。
“薛家人領兵第一條, 就是在軍中另外推行一套賞罰标準。他們治軍嚴厲, 對将領的貪腐克扣查得尤其嚴格,因此兵士最後得到賞反而比原先多,也就樂于聽令。”
聽到這裏,白殊已是難得地沉下臉,渾身透出冷意:“不管是逼反民的江南官,還是挑起反叛的伏龍教,都該殺!還有……”
謝煐牽起他的手,輕捏着安撫。
平叛之事無須多談,主要是叛亂因何而起。
薛明芳嘲諷道:“引起這麽大的叛亂,姓範的不會以為他在戰報裏不提,朝廷過後就不追查了吧。”
張峤接道:“寧西王現在為天子厭棄,如今再出這種事,這次範家估計是沒救了。”
昨日回來傳信的青年探子被傳進殿中。
他詳細禀道:“臣等還未去過兩浙,但分散開走過江南東路與淮南西路的幾個州縣,發現幾乎村村都有不少人信奉後土教,甚至不乏全村信仰的。加入後土教的最大好處,是後土教能幫村子與商人談買賣,為村子争取一個好價錢。”
賀蘭和奇道:“是村子賣糧嗎?”
探子卻搖搖頭:“賣生絲,買糧。”
薛明芳“嘶”一聲:“江南魚米之鄉,還要買糧?”
探子:“此次出事的四路絲綢作坊甚多,織出的絲綢格外好,對生絲的需求量就尤其大。因此,四路當中至少有一多半的村子,已有不少年都以種桑養蠶為主,靠賣生絲給絲綢商人來養家,只會種一點口糧自家吃。
“而要上交的糧稅,就花錢去買。絲貴糧賤,這一來一回,能比種糧多賺到一些錢以供家用。加入後土教還能拿到更大的差價,因此少有村人能不動心。”
張峤道:“我朝種糧與種桑抽的稅并不一樣,糧稅更低。他們拿報種糧的田來種桑,只交糧稅,由此可見,當地官府必然參與其中牟利,才會不聞不問。”
白殊問:“既然往年也是這樣,那為何今年就出事了?”
探子:“據說,去年春,絲綢商人要求加大收取生絲量,就由官府出面作保,勸各地村民把留種自家口糧的田都種了桑苗。可是到了收絲的時候,商人們卻沒有拿出足夠的錢,最後就還是官府作保,算上幾分利錢,打了欠條收絲,約定去年年底連本帶利補足。
“但到得年底,該補的錢卻未見。不僅如此,從過年起,江南竟然未下過一場大雨,已經出現春旱的兆頭。各地村民眼看自家糧食就要見底,又沒錢再買糧,今年還很可能旱得欠收減産,甚至絕收,就聯合起來去找官府和商人。
“結果,那些商人竟然跑了個無影無蹤,據說還欠下在絲綢作坊做活的人幾個月工錢。而各地官府收繳那些作坊和織機後,卻改口不認去年作的保,威脅說村民若是再鬧,就要把種桑苗卻納糧稅的事拿出來計較,要他們補齊這麽多年的桑苗稅。”
賀蘭和一嘆:“果然是要逼死人。”
探子語氣沉重:“叛亂原是一般百姓想都不敢想的事。若是別處碰到無糧可吃的災年,會一整村一整村地出門乞讨,成為流民,賣兒鬻女熬過一年。但江南那四路的情形又不一樣。
“這麽多年後土教已深植各村,很容易便能将各村的百姓們糾集在一處煽風點火。如此一來,官府也必會殺雞儆猴,最終惹出衆怒。這種時候,只要後土教揭竿,必是一呼百應,事态便一發不可收拾。”
這時,馮萬川敲門進來:“劉員外過來了,說是和楚溪侯約好的這個時辰。”
謝煐點頭:“請。”
劉繼思被領進殿中,先問候太子,再做個團揖問候衆人,便被安排坐在下首。
白殊溫聲問道:“表兄對江南那邊絲綢買賣可有了解?”
昨晚白殊使人傳話時便說了要問江南之事,劉繼思雖還不清楚江南鬧出叛亂,卻也做下一些準備,此時便細說起自己知道的情況。
“江南盛産絲綢,販到各地都能賣出高價,若是販到西域、南洋、甚至更遠的海外,更是寸布寸金。因此,這十年裏不斷有人投資建造絲綢作坊,尤以兩浙路和江南東路、淮南西路為多。織出的絲綢只要販出去,就是穩賺不賠的買賣。
“曾經家父也想過在江南建作坊,不過,詳細探訪過之後,發現其中的水太深。江南的官員就沒有不往這買賣裏伸手的,我們劉家一屆無依無靠的小商,攪和進去一個不甚就會被人拆吞了,最後也就作罷。”
謝煐沉思片刻,再問:“劉員外可知,江南的大絲綢商人有哪些。”
劉繼思卻是露出個有些古怪的表情:“不是‘哪些’,其實就一個……不,加上保駕護航的範家,以及江南從上到下的各級官員,可以算‘兩個’吧。
“據家父當年的仔細探訪,除開做小筆買賣的小商人,那些明面上的大商號,其實背後都是同一個姓黃的東家。此人據說有很廣的海外渠道,每年能往海外賣出大量絲綢。”
這話聽得衆人禁不住相互對視幾眼,不約而同地想到去年死在青州的黃四。
白殊和謝煐再問了一些細節,便謝過劉繼思,讓他回去了。
待劉繼思離開,張峤才道:“所以伏龍教不僅和平川王勾結,還和範家勾結?一邊産,一邊銷,這可真是……”
白殊也道:“去年黃四身死,海外走私被斷,伏龍教幹脆撈過最後一批絲綢便消失。同時今年還以後土教的身份來煽動百姓叛亂,就把他們自己給藏了起來,完美脫身。”
畢竟,百姓并不知道他們的底細。而略知底細的衆官員,則會在這場叛亂中被他們趁亂誅殺。就算有人能活下來,過後也必會被朝廷清算。他們只要扔開“後土教”這層身份,換個地方又能繼續活動。
薛明芳“啐”一口:“壓榨完百姓還哄騙百姓去送死!這幫子家夥真該千刀萬剮!就這,他們還指望複辟?讓這起子黑心爛肚的貨坐天下,不得年年民不聊生!”
張峤有些奇怪:“可就算黃四死了,萊州那條走私線斷掉,他們也不至于要徹底結束這條撈金線吧。有範家的關系,正常向市舶司要出海名額并不難。”
謝煐微眯起眼:“說明他們內部必然出了某些問題。要不,是伏龍教內部對接替黃四之人達不成統一;要不,就是伏龍教與範家、江南官員之間出現談不攏的分歧。這才促使伏龍教決定從江南抽身。”
賀蘭和突然問:“他們賺那麽多錢,都花用在哪裏呢?”
張峤邊思索邊道:“應該會送一部分給齊國公。他們一開始從流放地詐死逃生,無根無基,最初必是要靠齊國公幫扶,那自然也得回饋。”
白殊接道:“白泊偷偷養着一批死士。”
薛明芳也道:“伏龍教應當也養有一支私兵。糾集起來的百姓畢竟只是烏合之衆,要激起他們動手,最開始得有一支能夠帶頭的隊伍。不過,後面肯定會将那支兵早早撤走,以防被平叛的軍隊堵在江南。”
謝煐點着案幾,沉吟着道:“這麽看來,平叛應該會很順利。伏龍教是為脫身才煽動百姓叛亂,他們自己不會真留下來等着被誅殺。就算有人被留下,也是早已準備好要推出來背罪名的人。”
察覺到白殊的目光,謝煐回視他一眼,點點頭,繼而轉向薛明芳。
“十二郎,給小舅父寫封信,讓他留意伏龍教。”
薛明芳抱拳:“是!”
平叛進展得比謝煐所預想的還要順利。
三月中,朝廷便接到薛元承的戰報,稱已收複兩浙東路,正在逐步收複兩浙西路。自然,其中對發生此次叛亂的原因也有提及。
除去傳達軍令和提兵北上這兩段路程的時間,算起來也就是十天半個月的功夫便收複一路。
一開始聽聞江南叛軍能有十幾萬人,朝廷衆官員都做好了要打上半年到一年的準備。此時驟然接到這封戰報,都狠狠驚了驚,才紛紛露出喜意。
嘉禧帝陰沉了一個月的面色也總算稍霁,聲音都柔和一分:“薛卿的戰報上稱,當地官員大多被叛軍所殺,如今急需朝廷派人去署理民政。吏部可有準備?”
吏部是白泊直管,他起身道:“臣先前有過考量,已在挑選适任官員。只是沒想到薛将軍如此神速,可先送一批過去。”
嘉禧帝滿意地點點頭。
白泊接着又道:“只是,薛将軍的戰報上還稱,江南已有明顯的春旱之相,這卻是個難題。若是今年收成不好,那些剛叛亂過一次的人吃不上飯,恐怕會再起反心。”
他這話音一落,殿中衆官員頓時小聲議論起來。
嘉禧帝滿意的表情消失,又皺起眉頭:“衆卿以為當如何?”
戶部尚書猶豫着起身道:“江南春旱的事其實不算少見,每隔那麽幾年,都會報春旱減産,後來也未見有事。”
此時卻有禦史出列道:“那江南四路多數地方已是長年賣絲買糧,往年百姓手中有些餘錢,便是春旱欠收,也能買糧度日。可現下已經因為吃不上飯鬧過一回叛亂,再欠收,恐怕……”
嘉禧帝相當不愉:“他們現在反朕,難道還要朕給他們赈災?!”
一聽他這滿含怨氣的聲音,幾個想出列提議準備調糧的官員都收回了腳。
嘉禧帝等過片刻,見沒有人出聲,自己哼了下:“祈雨了嗎?”
白泊一嘆:“國師今年連蔔算都無力,自也無力祈雨。”
殿中又靜過片刻,突然有個禮部的從五品官員出列,戰戰兢兢地道:“臣有一提議,不知當不當講……”
嘉禧帝有些看不上他這副膽小的模樣,但此時只有這個臺階,也就順着下了:“講。”
那官員躬身道:“國師去歲的蔔算當中,太子與楚溪侯會佑我大煜化災解難。不如,便令太子二人到江南祈雨,以安民心。”
這話一出,連一衆站在他身前的官員都忍不住回身側目。
坐在禦階下的謝煐也微微擡眼,冷冷地看過去。
嘉禧帝的目光卻是轉向謝煐——似乎,是個不錯的主意?這民心若是安不下來,正好順勢廢儲!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