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合奏
衆女還沒回到高家,便遇見同樣出來游街的高齊。
他手上拿着一個漆黑的昆侖奴面具,垂手站立在車水馬龍的長街,看見她們,遙遙颔首微笑。
昏睡的高蘭來了精神,從籃輿上起身,高興地朝高齊揮手:“阿兄!”
沒等籃輿停穩,高蘭便急急忙忙地跳下去。高齊趕緊上前扶住她,看她這般毛躁,又不由得皺眉訓她幾句。
高蘭嗯嗯啊啊敷衍應付,注意力早就被他手裏的昆侖奴面具吸引了去。
“阿兄,給我可好?”
剛剛她們逛了大半天,高蘭也想買來着,就不知怎的忘了。
高齊沒有答應,高蘭便擡手去拿,卻被他躲開了。
“阿兄?”
高蘭睜着杏眼,語氣疑惑。俄而她恍然,眯着眼睛笑道:“我知了,阿兄。”
“知道什麽?”
高蘭反而撅了嘴不肯說,不斷朝溫雪晴使眼色。
溫雪晴神色淡然,和高齊見禮後,便和李珺君離高家兄妹較遠的站在一處。張绡跟在高蘭身後,言笑晏晏地和高齊說話。
偶爾也會同高齊碰面,兩人相對,微微颔首,算是招呼。
高蘭站在高齊身邊,拼命眨眼示意溫雪晴,讓她開口邀請高齊加入。
溫雪晴邀請和她邀請,完全是不一樣,雖然最後高齊都會去。
李珺君挨着溫雪晴,眉眼帶笑:“我覺得我也知道了。”
高齊也向溫雪晴這邊望來,邁步向她這邊走來,褒衣博帶,夜風吹來,廣袖飄飄。
李珺君推了推溫雪晴的胳膊。
高蘭捂着嘴,和張绡靠在一起,待高齊站到溫雪晴面前,雙手捂住了眼睛,眼睛透過手指縫,滴溜溜地偷看。
溫雪晴與高齊見面次數不算少。溫高兩家的婚事已是板上釘釘,對于兩人的相處,只要不逾矩,家長都任由他們去。
今日出來看花燈,高蘭甚至還說要請高齊護衛,雖然最後是張绡說動高蘭放棄的,可溫雪晴心裏也不願和高齊多親近。
高蘭隐隐有些感覺,溫雪晴對高齊有些冷淡,但她又不曾看到溫雪晴有不滿高齊的地方,只能歸結于溫雪晴還是有些小女兒情态的,害羞矜持些,也是正常的。
她期待溫雪晴會接受高齊。這樣一來,她就可以把其他人支開,給他們單獨相處。
“面具贈與小娘子。”高齊道。
這麽多雙眼睛看着,都對二人關系心知肚明,溫雪晴沒多猶豫,即刻接下道謝。
雖然不滿高齊的軟弱個性,可她也沒有意中人要去非卿不可,兩人若是能這麽下去,似乎也是個好選擇……
溫雪晴接了面具,高蘭歡呼一聲,當即拉着張绡和李珺君,嚷着要去別處買個和溫雪晴一樣的面具。
張绡逗她:“剛剛不是還發困嗎?這會兒又有精神了?”
高蘭錘她一下,哼哼道:“你不說我還不困,這會又想回去睡了。”
看出高蘭的意圖,李珺君言說天色不早,唯恐家人擔憂,向衆人人告辭。
精力不濟,高蘭的上下眼皮已經開始打架,高蘭無奈嘆氣,怎麽都好,她都希望給溫雪晴和高齊留出獨處時間。
“阿姐今晚和我睡好不好。”高蘭纏着張绡。
張绡掩嘴,取笑她:“這麽大個人了,還要人□□。”
“阿姐阿姐,”高蘭嬌軟地喊她,“我們回去啦……”
兩人回頭看了一眼溫雪晴和高齊,最終還是走了。
一眨眼,只剩高齊和溫雪晴兩個。
兩人無言順着長街漫步走。
溫雪晴手上東西不少,除了高家兄妹送的東西,還有一些吃的玩的。
走了半晌,高齊才反應過來:“我替小娘子拿吧。”
溫雪晴拒絕,将東西拿給護衛,自己把竹簫別在腰間,剩下的昆侖奴面具在手裏轉了個圈,還是沒拿給護衛。
拿都拿了,想到之前溫霁明的警告,溫雪晴幹脆給足高齊面子。
“小娘子不戴戴看嗎?”高齊為溫雪晴做介紹,“桐理這邊少見些,神壺港口從南方來的船只倒是時常可以見到。這昆侖奴是從海洲漂洋過海過來的,南方豪門顯貴出行沒有幾個昆侖奴随侍,都不敢出門了。特別是南方和州的趙王,據說下面有一整隊的昆侖奴專門用來整治匪患……”
以往出行,溫雪晴也見過幾個膚色漆黑的昆侖奴。這些人基本都是做苦力的,寬鼻卷發,力壯如牛。低頭忙碌搬物件,任由雇主呼喝差遣。
“南方有很多昆侖奴嗎?”
見溫雪晴感興趣,高齊便把他知道的都說出來。
把玩着手上的昆侖奴面具,溫雪晴向高齊道謝:“很有意思,多謝郎君。”
高齊默然。
一路行來,溫雪晴都沒有戴上過面具,倒是他妹妹送的竹簫,第一時間佩在腰間,行走時還頗為注意,別讓宵小給順手摸魚牽了去。
長街已盡,高齊拱手:“小娘子走好。”
兩人平淡道別,溫雪晴将昆侖奴面具甩給跟随的護衛,自己将竹簫拿起,邊吹邊走。
不知道還能不能遇見那個打拍的人……
溫雪晴為自己的想法感到可笑,今夜這麽多人,能擦肩而過已是幸運,茫茫人海,豈是說遇見就能遇見的。
溫雪晴回的溫家宅邸。
這片地區附近都是顯貴府邸,少有平民往來,平日這裏本就安靜,今夜出門游街的人多,這裏就更寂靜了。
簫聲婉轉悠然,漫溢巷陌。
路過一處宅院,琳琅琴音遙遙傳來,琴簫和鳴,和煦徜徉。
高門深宅,門牆寬厚,郎朗月華下,溫雪晴站在門牆高大的陰影裏,路邊的杏樹落紅片片,明亮的燈籠散發出柔和的燭光。
一曲奏罷,宅邸內部傳來細碎的腳步聲。
“留步,牆外吹簫人請留步!”牆內一個仆婦氣喘籲籲跑出來,喊住溫雪晴。
“我家女郎問,小娘子可否是長街上吹簫之人?”那仆婦原本還擔憂主人莽撞,如何肯定吹簫人同樣是女子。待看見溫雪晴的衣裙,不禁心生敬佩,自家女郎真是料事如神。
望見溫雪晴身邊圍着的護衛,知曉對方也是貴女,那仆婦遙遙一拜,躬身邀請:“若是,我家女郎請小娘子入內一敘。”
竟然真的遇到了……
溫雪晴反而來了興趣:“若不是呢?”
那仆婦還沒答,她急匆匆趕來的人影篤定道:“不會不是,一定是你,不論如何,都是你!”
溫雪晴的身影陡然僵住。
“小娘子?”
溫雪晴不敢回頭,連呼吸都近乎停止。
萬萬沒想到,她竟然走到了淩家宅院這裏!更可怕的是,出來的竟然是淩柔!
見溫雪晴不答話,淩柔向前一步,誠懇道:“高山流水,知音難求,今夜上元佳節,能在人海中遇見,便是緣分。若是擔憂天色過晚,可否告知府邸。改日我遞上名帖相請。”
見淩柔有靠近的趨勢,溫雪晴劈手奪過護衛手裏的昆侖奴面具戴上。
什麽都顧不上了,溫雪晴拔腿就跑。
身邊的護衛不明所以,跟着她往溫府的反方向跑。
待隔開一段距離,溫雪晴才敢回頭望去,淩柔追來幾步,驚詫地和她對望。
心髒狂跳,溫雪晴沒有勇氣再看,埋頭狂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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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郎?”
眼看追不上了,淩柔站在原地看着那道遠去的身影,默然不語。
身邊圍着的仆婦小心翼翼地問她:“可要我等去追?”
好半晌淩柔才回過神來,搖頭說:“不必,不早了,母親她們該回來了,我們也回去吧。”
待走到門內,淩柔厲聲對着衆仆婦道:“今夜之事,無需向母親禀報,不可外傳!”
衆仆婦領命,諾諾散去。
随身婢女還在原處抱琴等淩柔。
“七娘可找到那吹簫人了?”
回想起對方倉促離去的模樣,淩柔低頭自嘲:“許是夜色過暗,對方以為我們要劫人,轉身跑遠了。”
婢女笑得咳嗽:“世間去哪裏尋七娘這樣貌美的盜匪?若是我被七娘劫道,不等七娘開口,我便跟着七娘走了。”
淩柔跟着笑出聲來:“若是對方真看上我的容色倒是容易了,在她面前一晃,待人暈得迷迷瞪瞪的,直接套了帶走。”
仆婢們都笑成一團,七倒八歪。萬萬沒想到,平日最是穩重的淩七娘竟然還會跟着她們說這些玩笑話。
“今天是個好日子。”淩柔說。
雖不知對方為何避而不見,但終歸這世上有一人能懂她琴音之意,與她隔空合奏。
仆婢大着膽子回複:“是好日子,七娘都笑了好多次。”
“有嗎?”淩柔擡摸了摸自己的唇角,還真是翹着的。
“既然如此,今夜也不必守着我了。雖說燈到了十七才會落,但今晚最是熱鬧,允你們喝酒玩樂,只一項,不可誤了明早的差事!”
淩柔已經跟着母親開始學管事,為了不讓下面的人看清她,向來嚴厲,一板一眼照着規矩來。
今日突然開恩,一衆仆從只覺得是上元佳節淩七娘心情好。早先游街回來,興致高漲地彈琴,又有人在牆外吹簫合奏,到了臨睡前,還破天荒地要他們給她一杯酒。
庭間寂寥,傳來音樂幾句熱鬧笑語。淩柔舉起酒杯,隔空相邀。
“敬月敬燈敬你——”
原來這世上還有人同她一樣,迫切地想要逃離這一切。
“願與你再相見,再奏一曲——”
還剩下半杯酒被置于桌上,任由冷風吹幹至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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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上元那晚上與淩柔意外遇見後,溫雪晴安分了很多,聽到有淩柔的場合,都自動回避。
正逢樂康公主唯一的兒子,溫雪晴的五兄要去往洛陽太學讀書,她正好跟着樂康公主到處張羅找事幹。
溫五郎手擎折扇,笑着搖晃:“蓁蓁最近都不出去玩了,居然還幫我清點起行裝來了,突然轉了性,怪哉怪哉……”
溫雪晴正和樂康公主幫忙對溫五郎要帶去洛陽的禮單,才勾一半的單子,不滿反問:“怎的?就不能是我不舍得兄長,幫忙做事啦?”
“不是不能,”溫五郎從她手裏把禮單抽走,“是太奇怪了,你還是坐着吧,這個放着讓我來。”
“我怎麽就不能做了。”溫雪晴不給。
“就是,阿姐能做,我也能做!”才六歲的溫六郎奶聲奶氣助陣,“我們也會幫忙的!”
溫家最小的郎君溫六郎跟一衆從兄年齡差距最大。最喜歡跟在溫雪晴後面跑,她做什麽他就睜大眼睛看,累得滿頭大汗也覺得快活。
溫五郎樂得扇子都要掉到地上,一把抱住地上的小豆丁:“那你會做什麽?”
溫六郎最近的一次幫忙,才摔了樂康公主特意準備的魏地白玉瓶。樂康公主還沒怪罪他,自己反而先嚎啕哭了起來。
努力回想自己最近跟在阿姐後面做的事,溫六郎掰着手指頭,一件一件給溫五郎說:“一,和阿姐一起調琴音,二,幫伯母找丢了的珊瑚珠……”
溫五郎的手不動聲色地往上擡,擋住幾乎要出口的笑聲。
樂康公主瞪了兒子一眼,塞給溫六郎一塊糖糕:“弟妹懂事了,怎的你這做兄長的還不高興了?”
溫五郎笑眯眯的,先溫雪晴一步接過侍從搬來的書冊,一一收好。
“當然不高興,去了洛陽以後就沒有小六郎和蓁蓁可以一起玩了,到時候每天肯定很無趣。”
“是玩我們吧?”溫雪晴掀底,“五兄太壞了。”
溫六郎乖乖說:“六郎不好玩。六郎要專心讀書。”
還好溫六郎沒給溫五郎帶歪了,否則樂康公主能順手把手裏的玉如意摔過去。
“趕緊去洛陽,別帶家裏弟妹胡鬧了,都要給你帶壞了!”
“之前母親還叨叨念着舍不得,這會又舍得了。嗨呀,待我去了洛陽,蓁蓁和六郎怕是要忘了我了,是吧?”溫五郎戳了戳溫六郎填滿糖糕的腮幫子。
“唔唔唔——”溫六郎根本就沒空回溫五郎的問題,被他這麽一戳,臉頰酸軟,咽不下去,又不好吐不出來。
溫六郎淚眼汪汪,用眼神求助。
“五兄,別弄他了。”溫雪晴接過婢女遞過來的水,給溫六郎喂水。
樂康公主那邊廂剛清點完,看見三個孩子又鬧了起來,無奈撫了撫額,加快手上的動作。
只要不幫倒忙她就謝天謝地了。
除了一些人情往來,溫五郎帶過去要自己用的也不少。
古籍書冊,豔服華飾,吃的用的,一概不少。
樂康公主沒能親身去,溫五郎此次入京,代表的是她的臉面,什麽都不能缺。
物件封箱,溫五郎悉數點過,喚來溫雪晴,把面前的一個匣子掀開。
一張黑紅漆色的七弦琴置放其中。
“此琴予你。”不等溫雪晴拒絕,溫五郎又說,“我去洛陽要過水路,濕氣重,帶過去難免被損壞。”
溫雪晴也會彈琴,但使用的琴只是普通的琴,早就惦記着溫五郎這張琴了。
溫五郎這張琴是溫家好幾代以前收來的,斷紋密集,琴面斑駁,猶如斑斓雲霞飄舞蒼穹,極其美麗端莊。
沒想到五兄臨走前還惦記着她,溫雪晴搖頭:“我不要,五兄帶去洛陽,莫教洛陽人看輕了溫家。”
“誰敢欺我?”溫五郎用折扇拍了拍溫雪晴的腦門,“我只是讓你暫時看管,就你那手法,別給我弄壞了才是!我去了洛陽,繁華之地,只要有錢要什麽沒有?”
先前離別的愁緒一掃而空,溫雪晴瞬間就沒有那麽多的溫情了。
“當真啦?這琴當然是給你的。”溫五郎笑望着她,“蓁蓁連過自己最重要的日子都忘了?”
溫雪晴迷茫地看他。
溫霁明忍不住站出來,維護親妹:“五郎就別逗她了,蓁蓁最近都在為你忙前忙後,估計連自己及笄禮都忘了。”
溫五郎微笑指琴匣:“本是要在你及笄後給的,但我等不到了,就在這裏給你。及笄之後,就是大人了,阿兄只能給你這個,你及笄禮我不能來,望你別氣。”
“五兄……”
溫雪晴看着他,眼眶發紅,幾欲落淚。
溫五郎對這張琴看得極重,當初兄妹幾個初學樂律,溫雪晴也看上了這張琴。但她琴藝平平,實在沒什麽好理由占有,這琴最終被溫五郎得了去。之後她也不是沒找過各種奇怪的緣由想要占有,都被溫五郎識破回絕。
沒想到溫五郎臨行前會把這張琴給她。
“我……我彈不好……這琴給我,不合适。”
“這又有何妨?”溫五郎朗聲笑道,“蓁蓁擅長吹簫,若是能有與蓁蓁琴簫合奏合得來的,送出去也無妨。”
“東邊青雲起,白鹄化神女舞于臺,握鳳管之簫,撫落霞之琴,歌青吳春波之曲*。”溫霁明道,“五郎給你,自是最适合你的。”
溫雪晴紅了臉,結結巴巴:“哪……哪有那樣的人,這世上還有誰能和我的簫……”
“啪——”
溫五郎折扇一展,打斷了溫雪晴的話。
借着扇面的遮掩,溫五郎笑意盈盈,避開其他送行的人,壓低聲音:“蓁蓁大了,該有自己的主意了。剩下的我也就不多說了,只是有一句話,切記——”
“蓁蓁,不要讓自己後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