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流民
天盡頭閃過幾道電光。
“七娘,要下雨了,別在琴臺那裏坐着了。”
天氣好時,淩柔喜歡把琴搬到通風處坐着。幾個婢女合力把琴臺搬到裏間,待回頭,看到淩柔還是呆呆站着,無所适從的模樣。
“對了,七娘,溫家那邊送來了一些野味,據說是溫小娘子送的……”說到這裏,婢女的臉上有些古怪,“廚房說太多了,要是不能全部吃完,恐怕會壞掉,想問你要不要先吃點,然後剩下的放冰窖。”
自家七娘和溫小娘子的關系她是越看越迷了。七娘本是不大喜歡溫小娘子的,覺得對方粗魯野蠻,看不上對方。現在不知怎的,兩人竟然逐漸有了往來。
不年不節的,竟然還有送這送那的……
“放冰窖吧。”淩柔回過神來,答道。
溫雪晴不知是着了什麽道,有空就送這送那過來,大多是不值錢的吃食或是手藝人做的小玩意兒。上次竟然還送了兩個陶土人偶過來,看人物裝扮,是兩個貌美小娘子。
那兩個小人偶入手細膩光滑,神情惟妙惟肖。
一個垂鬟分肖,略微歪着頭,牽起嘴角眉眼彎彎看向另一個人偶。另一人偶沒有回望,而是端正站着,兩手自然垂在側邊。一陣風吹來,她的衣袖向後飛揚,與另一個人偶交纏在一起。
淩柔擡手點了點端正站着人偶的随雲髻,連發髻都是向後扭轉的。
“怎麽就不回頭看看我呢?”
随雲髻人偶身上衣裳繁複,淩柔怎麽看都像溫雪晴穿過的衣服。
擰不動随雲髻人偶的臉頰,偏偏看見這人偶一臉面無表情的樣子,淩柔就煩躁,這人偶做得太過精細,她舍不得就這麽摔了,心煩不已,信手拿來溫雪晴送的一個藤條編織的小竹筐,從頭上往下,歪斜罩住人偶,餘下底部與另一個人偶相連。
整理完物什多的婢女回頭看見這一幕,噗嗤笑開:“小娘子這是做什麽?”
“避塵。”淩柔面不改色地回複。
“另一個不用嗎?”婢女糾結地看着兩個可愛的人偶,“我覺得有點像……”
另一個人偶,她怎麽看怎麽像溫家的小娘子,自家七娘不給溫小娘子扣上竹筐,是想要她遭受風吹雨打?
自己應不應該把七娘的小心思說出來?
七娘會不會惱羞成怒?
婢女陷入了糾結。
“不用。”淩柔已經不再看人偶了,轉頭走開。
——就讓溫雪晴沉浸在黑暗裏吧!
閃電過後,便是瓢潑大雨。
淩柔盯着地上的水花看了會,恍然想起:溫雪晴今日又出城去了。
待會回城,是不是又要給她送東西過來?似乎溫雪晴每一次出城,都會給她送東西過來。
若是她送來的東西能讓她滿意,也許她可以酌情讓溫雪晴看一看陽光是什麽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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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雨還真大。”
溫霁明望着窗外的大雨,長嘆一聲。
這場雨終于來了,緩解了臨州即将面臨的幹旱,今年的秋收不愁了。這是好事,但是……
他轉身回視,屋裏兩個小的已經趁着這個空檔,和流民手藝人讨價還價完畢了。
他們正在臨州城外安置流民的簡易房屋裏。因忽然下雨,來不及回衙門,他們只能臨時與流民同在一處屋檐下。
若是以前溫霁明一個人還好,偏偏這些時日跟了個溫雪晴在後頭學習,就連溫六郎,今日沒上課,也吵着要出來長見識。
魚龍混雜,這些流民中有些确實是老老實實,只想找個安穩地方過活,可有些,怕是趁亂逃竄的窮兇極惡之徒。這兩個孩子就這麽毫無防備地和他們靠得那麽近,萬一兇徒乘隙挾持,他們就要陷入被動。
只能令掾屬注意他們兩個的安全,萬不可被人趁虛而入。
“只能這個價,低了高了都不行。”溫雪晴一口回絕流民想要提高價錢的想法,“我又不是不讓你,你若是出低價 ,我便擡高。但你太高了也不行,總不能讓我虧是吧?”
溫六郎站在她身邊,煞有其事地點頭:“阿姐說得對。”
那流民張張口,猶不死心。
他們從南方逃難過來,臨州州牧溫公安頓他們,給予荒田。讓他們興築水利,土木工程,以工代赈,養活自己,雖是有了活計,可也只能勉強維持溫飽。畢竟不是每個人都有一把好力氣,還有好些家裏有老弱要養,只賣力氣做這些仍舊不夠。只能在閑暇時間,将以前的手藝撿起,重新做買賣。
眼前這個明麗貌美的小娘子,據說是溫公親女,這些日子一以來,陸陸續續向他們這些手藝人買了不少東西回去,都是出的高價,這讓他們賺了不少。
“老丈,”溫雪晴肅然道,“我家雖是豪富,可也不是這麽讓你敲竹杠的。我父兄辛苦治理經營一方土地,每日案牍勞神,一樣不易。”
流民撇開頭,不再回話。
他們這些貴人,也有愛錢如命的錢鬼,每日舒舒服服地坐在屋裏,讀書寫字做大官,豈有他們在烈日下流血流汗辛苦?
他一直不給個确定的意願,溫雪晴擰擰眉,高聲道:“既然如此,那便不做了。”
“什麽?”流民一驚,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溫雪晴牽起溫六郎的手,假做離開,随意道:“左右都是些小玩意兒,家裏也不缺,老丈不願意就算了。”
溫六郎順從地跟着她,遺憾回頭望一眼流民。
若是溫雪晴不願意,他們什麽都沒有了。
“做做做!”流民連忙喊住溫雪晴,“小娘子留步,留步!我等願做!”
開玩笑,但凡溫小娘子在他們這裏訂做的,回頭整個臨州閨閣就開始時興,多的是貴女派人來采買。雖然只能依照溫雪晴定的價格買賣,可有總比沒有好。
“好,就這麽說定了,老丈可不要反悔。”溫雪晴如願,“這次還是一樣,老丈一次多做一些,等着生意上門吧。”
流民應下:“多謝小娘子。”
“不謝。”溫雪晴笑靥如花。
常天元帶着幾個士兵,一直跟在溫雪晴旁邊,緊盯整個過程。談判完成,他上前一步,跟在溫雪晴溫六郎後面,将他們與流民隔開。
“阿兄,天晴了。”溫雪晴擡頭看外面瓦藍清朗的天穹,提醒溫霁明,“我們該回去了。”
“好。”溫霁明點頭,命随從将車馬備好。
仆婢取了濕毛巾,捧到溫六郎面前:“小郎君,把手和臉擦擦。”
溫六郎衣角袖邊被雨水濺到,染上些污濁泥點,腰間也不知從哪裏別了好幾根茅草,再一抖跳,身上撲簌,還有些草籽掉下來。。
“怎麽鬧的,”溫霁明接過婢女的毛巾,親手給溫六郎擦拭,含笑刮刮他的鼻子,“都說了不要跟你阿姐胡鬧了,小髒鬼。”
“阿兄……”溫六郎鼓鼓臉頰,幾欲落淚,“你輕點,不要擦得那麽狠,好疼的。”
乖乖站直身子任由溫霁明擺布,溫六郎擦幹淨才被仆婢扶着上了馬車。
天晴,貴人要走,流民俱出來相送。
看溫雪晴披上帔就要騎馬,溫霁明把她趕回馬車:“都坐馬車,我也坐,不騎馬,免得回家一身泥水。”
溫雪晴沒動。
“上車。”溫霁明說。
幾個強壯的仆婢過來,幾乎是把溫雪晴給強推上去了。
溫霁明垂下眼簾,朝後面的流民略一點頭,随後上車。
長鞭一甩,發出啪的響聲,仆從兵士将他們層層包圍,保護其中。馬車辘辘,向城內的州牧府而去。
擡手将溫雪晴買的東西拿過來把玩一遍,溫霁明問道:“你單買一個賞玩,哪怕出了高價,仍舊不能滿足。況且,這些既是杯水車薪,又招來怨怼,何必呢?”
剛剛他給溫六郎擦幹淨的時候,聽見那些流民不齒六郎嬌貴,不過泥水,便大驚小怪。再到剛才溫雪晴,也是如此。
“阿兄聽到了?”溫雪晴自是聽到了,要不然也不會執意騎馬了。
溫霁明回了個單音:“嗯。”
要不然他怎麽會使勁擦溫六郎的皮膚呢?六郎還小,這些閑言碎語,不是他該聽見的。
想起剛才那些話,溫霁明閉眼,心中猶不忿。
他們出身确實不同,可他若當真清高講究,就不會帶人進入他們的屋檐下!他寧願在外淋雨!
士庶天隔,有些士族連與寒庶同座都覺不堪。世道如此,可他作為一方土地長官,若是高高在上不知下面疾苦,怎麽做好?
他願意親眼親耳去感受疾苦,卻不想連帶家人都給他們閑話受辱。
溫六郎不知他們在打什麽啞謎,不過溫霁明提的問題他倒是可以回答。
“阿姐把這些都送人了。”他已經可以不用掰手指數數了,“只要送出去,就會有很多人去買同樣的。”
溫霁明:“送給誰?”
“當然是淩家的美麗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