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難堪
秦氏的話一出口,滿堂寂靜, 除了不明所以的溫家來人, 其他高氏族人皆驚疑不定地瞄着高齊, 竊竊私語。
聽到和自家有關, 樂康公主眉毛一抖, 厲聲喝道:“什麽醜事?如實交代!”
世上沒有不漏風的牆,張绡若真有問題, 其他高氏族人多少也會有耳聞。她是高齊的姨姊,喪夫投奔高家, 當初是高齊接納她的, 剛才言語間又對她多有憐惜……
樂康公主看着端正站在堂中的高齊,陡然生出不好的預感。
君子端方, 如芝蘭玉樹生于庭階,灼眼耀目。只是,這真不是紙糊的假象?
溫家諸位公子對于高齊這個妹夫是可有可無的态度, 不求他特異超俗,只要他老實對溫雪晴好就可以。
而高齊除了有些軟弱之外, 其他方面都可圈可點, 特別是溫雪晴性格就是風風火火的,高齊這樣的性子才能容下溫雪晴。再加上他早年喪母, 有些依賴溫家,多項相加,高齊一下子就在高家衆多族人中被溫家選中。
若是高齊沒有和溫雪晴訂婚也就罷了,可是這樁婚事的兩個姓氏, 代表的意義都不簡單,高齊是昏了頭嗎?
感受到高蘭的緊張,甚至被她捏得皮肉發疼,溫雪晴一把甩開她:“是何事?與我有關?”
老夫人去世,前來吊唁的賓客滿堂,這麽多人盯着這邊,秦氏的聲音太過尖利,在場的都聽見了。
張绡在高家住下以後,随高蘭在臨州的各大世家之間往來。有人很快記起,是有這麽一個荏弱美人,帶着從魏地過來的與衆不同的風情。
高齊近乎是嘶吼出來的:“母親慎言!”
秦氏冷笑:“和你姨姊有了茍且,難道你還想要娶溫小娘子?”
“什麽?”溫雪晴沖開拉住她的高蘭和擋在她前面的樂康公主,站到高齊面前質問:“此事當真?”
“蓁蓁,你莫聽其他人胡說,我阿兄對你一片赤誠,絕不可能會這樣對你!”高蘭已是淚流滿面。
溫雪晴仍舊盯着沉默的高齊:“你呢?說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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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齊的嘴唇和他的臉色一樣蒼白,眼睛看着溫雪晴,嘴唇無聲蠕動,一個字音也吐不出來。
高蘭着急不已:“這當然是假的,蓁蓁你要相信我阿兄,他怎麽會辜負你?”
看高齊的神态,已經是默認了,可高蘭還在不遺餘力地勸說溫雪晴相信高齊,讓高齊否認。
溫雪晴忽然感到茫然。倉皇地回過頭去,臨州所有的世家都聚在這裏,她的目光一一在各個賓客掃過,與人群中的淩柔遙遙相望。
所有人都在這裏看到了她的難堪,溫家的受辱。
樂康公主面容冷厲,指了指秦氏:“你為何要陷害高郎與張绡?押下去,嚴加看管。”
修長素白的手指在袖管裏握成拳,樂康公主狠狠地瞪着秦氏,今日要不是她,溫雪晴不會陷入這麽尴尬的境地,讓臨州所有閥閱世家看了笑話。
不論溫高兩家的聯姻是否還能再繼續,張绡和高齊的醜事不論真假只能先否認!
“老夫人的魂靈還沒走,高氏子弟便鬧出這麽大的事來……”賓客中已經有人暗暗發笑,“真是一代不如一代,本以為那高齊有能耐娶到溫小娘子,沒想到還是一個廢物。”
聽到那些話,溫雪晴更加挺直站着,她不敢再回頭去看淩柔了。淩柔的表情一定會控制得很好,不讓人能看出來,但是她心裏,說不定已經笑到一抽一抽喘不過氣來了。
畢竟千載難逢,她史上最難堪的時候。
屋檐外的一角天空不知何時已經變暗,滿屋素白,白色絹帶與白紙交纏紛飛,鈴铛叮鈴叮鈴地悲吟。
兵士強行拖着秦氏下去,秦氏抓着高齊的父親拖延,繼續大聲道:“是真是假,殿下把張绡找來便是,此事,溫郎君亦可為我作證——我懷疑,高齊為了掩蓋此事,故意囚禁了知道此事的溫郎君!還讓老夫人含怒去世!”
“胡言亂語!”高齊斥道,“深宅婦人,只憑自己的臆想便胡亂傳謠,毀人聲譽。還請殿下與小娘子莫聽信小人言!”
涉及到溫霁明,樂康公主并沒有單純相信一方的話,而是讓兵士停手,直視秦氏:“最後一次機會,到底怎麽回事,說清楚。”
未等秦氏開口,高齊辯解:“殿下莫聽她胡言,此事絕不是這樣。”
按照秦氏的說法,他不僅要背上害死老夫人的罪名,還要因為私囚溫霁明而承受溫家的怒火。
“老夫人的死就是高齊幹的,此事與溫郎君無關,他是被陷害的!”
雖然頭發在掙紮中被抓亂散落,失去大家夫人的派頭,但秦氏已經顧不上這些了。先前她答應和高齊合作的條件,可就是要讓高齊放棄娶溫雪晴的。
就憑她手裏掌握的東西,足以讓高齊的名聲變臭翻不了身。高齊不被剔出溫雪晴的聯姻人選,溫家便有可能選擇其他高家子弟,或是幹脆點,高家從此擺脫溫家的控制。
不論哪一種結果,她都不都不會虧本。
秦氏沒想到的是,面對樂康公主和溫雪晴,既然她得不到,那高齊也別想得到。高家将徹底和溫家交惡,誰也得不了好!
“原來如此——”一道聲音忽然插入。
屋裏的人朝門外看去,但見門外站着一長身玉立的男子,幾絲陽光從陰雲縫隙穿插射下,落在他腰間佩戴的寶劍上。
“溫郎君!”
“溫四郎!”
溫霁明朝諸位賓客一拱手,邁步進入靈堂。
一條直線走到底,途中他先朝樂康公主微一點頭,徑自走到老夫人的靈前,恭敬上完香,這才站起身。
“高郎好算計,”溫霁明說,“可惜你還是不夠膽。”
樂康公主仔細地注視溫霁明片刻,看他雖然衣飾粗陋,但精神氣色尚好。
“四郎可還安好?高齊可有對你做什麽?有受傷嗎?”
“我沒事,”溫霁明安撫樂康公主,“讓伯母擔憂了。”
“姑祖母怎麽去的,我并不知情,當時我已離開高府,是高齊把我追回來的,”溫霁明大聲說,算是對賓客解釋,“我來神壺拜訪姑祖母,知道的人并不多,當時更沒有通知高齊,當時我還疑惑,高齊是如何得知我在神壺的。”
高家與其他勢力牽扯不幹淨,而溫家現在的立場還是純臣不站隊,高家有問題,溫霁明是想要暗中與老夫人相商解決的。
溫霁明瞥了一眼溫雪晴,慢慢對高齊說:“姑祖母身體一直都不好,我相信這是恰巧,只是高郎真不該這麽對我——不管你的目的是什麽。”
人群中的淩柔若有所思。
如果高齊和張绡真的有茍且,卻能讓秦氏先前願意配合的話,那原因就簡單了,為了不激怒溫家,維持表面的和平。而高齊對溫家畏縮不幹脆惹惱了秦氏,才逼得她出此下策。
高氏兄妹和繼母秦氏不和的這個事實是臨州世家心照不宣的事實,單看高蘭對秦氏的反感便可見一斑。
只是……秦氏剛才分明說,高齊和張绡有了首尾,而溫霁明卻只字不提,還有些許替高齊洗白的意思,難道還是想要促成溫高聯姻?
淩柔擰了擰眉心,若高齊和張绡是真的,這麽多人看着,溫雪晴難道要咽下這口氣,聽從安排嫁入高家?
“七娘,我手好疼,你輕點好不好?”婢女小聲抱怨,現在是緊張時刻,衆人都很想知道接下來的發展,自家小娘子真是太入戲了。
淩柔深深呼吸,放開不自覺捏住婢女的手。
若是樂康公主強硬些,就算這裏是高家,早就會把賓客都清出去。現在已經發展到這一步,就算把賓客都趕走,日後溫雪晴是否嫁進高家都有得議論了。
“不知道溫小娘子會不會解除婚約,”婢女說,“七娘知道嗎?”
“會!”淩柔盯着所有人都注目的溫雪晴,斬釘截鐵。
“哎?可是……”
婢女很糾結,抛開個人感情,高齊辜負了溫雪晴,她自然是希望婚約能解除的。但她在淩家做婢女,知道這些小娘子雖然嬌貴,婚姻人生卻半點都做不得主。
“殿下和溫公不會同意的吧?”
“會,”淩柔再次重複,“她一定會。”
因為她是溫雪晴,和其他高門貴女不一樣的溫雪晴。
“張绡呢?”許久未開口的溫雪晴終于出聲,“她人在哪裏?”
溫霁明渾身一震,手中握緊的寶劍放松,漠然地看着高齊,不再說話。
樂康公主重重地閉上眼睛,複而睜眼,握在袖管的拳頭緩緩松開,吩咐親信:“盡快找到郎主和府君。”
溫家應該已經收到喪報了,算算時間應該在路上快到了。
親信會意:“是讓他們盡快到達嗎?”
“不,是拖住他們。”
“張绡呢?”溫雪晴提高聲音再問。
“讓她來見我。既然敢做,就要敢當;若是沒做,那更好,這裏這麽多人,我溫雪晴還能吃了她不成?”
她先前就覺得張绡的态度有些奇怪,只是當時沒發覺什麽苗頭,現在想來,只是覺得可笑,處處是破綻。
高齊這種人,最嫉恨別人看不起他,溫家對他談不上重視,要他捧着自己,只怕他心裏早就不服氣了。
能在上元節做那一場,不過是習慣罷了。可心裏還是不舒服的吧,若不是當初高蘭叫住他,他只會當沒看到一樣避開。
張绡這樣柔情似水,說話輕柔好聽,高齊應該相當受用才是。
比較能當着她的面,舍得對高齊做出戀戀不舍的記挂姿态,比她這種敷衍漫不經心的,當然更受高齊喜歡。
這樣低劣的手段,她溫雪晴看不上眼,也不屑去做。
一直處在狀态外的高齊父親終于意識到這事不簡單了,迅速打發人将張绡押到溫雪晴面前跪下。
——這算是無聲承認高齊背叛溫雪晴了。
樂康公主死死盯着張绡微凸的肚腹,一口銀牙近乎咬碎。
溫霁明垂下眼睫,不再去關注四面八方好奇探尋的目光,也不開口要回劍,反而退到樂康公主身後剛好缺了一人的位置處。
“很好,”溫雪晴只看了一眼張绡,便不再看她,擡腳走到高齊面前,“只憑一張嘴,未免過于武斷,興許高郎也有苦衷也說不定。你來解釋,我不會只聽‘小人言’,我只問你——你和張绡,是真是假?”
高齊猛地跪下,卻始終緊閉嘴巴,眼神躲躲閃閃,眼尾餘光不斷瞟溫雪晴。
他一直都知道,溫家小娘子姝色無雙,要不然也不會和才貌兼備的淩家女郎并稱齊名了。
作為溫雪晴的聯姻者,他比外界更了解這個溫家小娘子。他知道她不僅僅空有容色,還知她棋藝無雙,明曉樂律,除了射箭騎馬,她的文章算術也是頂尖的。豪貴的溫家傾其全族之力,精心養育出來出來的小娘子自是千好萬好的。只是有一樣不好,這樣的小娘子的性格,是他最不能接受的。
溫雪晴什麽都比他好,要娶溫雪晴,他就該低到塵埃裏迎接這位尊貴的妻子入門,之後還要親手把已經到手的權力如數奉上。
明明他才姓高!
高齊一直不說話,高蘭心裏着急,連忙出頭替他解釋:“蓁蓁,你是知道的,我阿兄不大會說話,但對你一直都是真心的……”
“高蘭——”溫雪晴打斷她,眼裏俱是失望,都這時候了,高蘭明明知道真相,還試圖做掩蓋自欺欺人,“你不要再說了,我只聽他說。”
“锵————”
一聲清亮的劍鳴,溫雪晴疾速把溫霁明腰間佩劍抽出來,雪亮的劍尖閃着白光,熠熠生輝。
“今日高郎說什麽我便信什麽,只要你說沒有,那便沒有。待姑祖母喪禮辦完,我自會安然等待郎君出孝娶我,我信高郎不會騙我。”
劍尖抵到高齊的脖頸上,溫雪晴只要稍稍一用力便能當場取高齊性命。
“但是若有朝一日,我發現高郎騙了我,那麽……”
劍尖再次朝前移動,已經有膽小的抑制不住的驚呼出聲,滿堂賓客皆驚異溫雪晴竟然如此大膽。
高齊渾身僵住發冷。這個時候再說什麽都沒有用了,更何況,他也說不出口。
說來可笑,他竟然沒等到溫雪晴拔劍威懾,便軟了膝蓋不自覺下跪。
完了,他低垂着眼,看着劍尖一點點刺入喉內,卻無能為力。
高蘭捂住嘴巴,心驚膽寒地勸說溫雪晴:“你……你……你別沖動,我,我阿兄他……”
“說了你不要說話了!”溫雪晴厲喝,劍尖與脖頸接觸的地方滲出絲絲殷紅,“我今日只聽高郎的話。”
她的語氣溫和,手上卻不留情面:“只要高郎承認沒有辜負我,一定會娶我,我就相信。”
高蘭殷切望着兄長;“阿兄,你說句話啊,這是假的……你,你會娶蓁蓁的對吧?”
“我知道了,這就是你的答案。”
明明是那麽難堪的場面,溫雪晴卻覺得暢快,長久以來的壓抑不滿在這一刻沖破束縛,随長劍揮舞發洩。
她舉劍到張绡面前,對着高齊冷笑:“既然你這麽喜歡她,可她今天讓我丢盡了臉,我絕不可能饒過她。”
天際布滿烏雲,天地陰暗,靈堂燭燈通明,光影明昧,映照在溫雪晴臉上,愈發顯得她的眼睛晶亮,明豔精致的五官奪目照人。
而位于她下方的張绡,整個人都縮在陰影裏,再加上她身體疲弱,渾身無力幾乎癱倒,精神氣沒了大半,面色慘白難看。
只要有眼睛的,都知道哪個好。已經有賓客暗暗嘲笑高齊魚目混珠,瞎了眼看上蠻荒魏地來的家世長相不如溫雪晴的張绡。
溫雪晴的性子是厲害,可她姓溫,有資格擁有這樣的性格!
“但是,既然高郎如此憐惜她,只要你求我,我就放過她,讓她好好生下你第一個孩子。若是高郎不求……”
眼睜睜看着溫雪晴把劍放到張绡脖子上,高齊卻始終一聲不吭。
“看來高郎今天是打算沉默到底了。”底下的淩柔同樣冷笑出聲。
這樣的男人,如何配得上溫雪晴?
在她說這句話的時候,似乎溫雪晴的視線也放到了她身上。可等她再卻确認時,溫雪晴依舊在場上把注意力放到張绡身上。
果然是她的錯覺。
淩柔搖了搖頭,不管怎樣,溫高兩家是不可能再聯姻了。
“不敢認,不敢求,”溫雪晴大笑,“高齊啊高齊,枉你為世家子弟,竟不如路邊一個鄉野村夫!”
轟隆隆——轟隆隆——
烏黑濃墨的天際劃破一道電光,随即是響鼓驚雷。雨線粗如小指,自最高的天空急速降下,在地上濺出碩大的水花。
——今年秋季的第一場雨終于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