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番外一
“陛下，該歇息了。”
宮人輕手輕腳地進來, 小聲提醒劉穹。
“已經這麽晚了嗎？”擱筆收好奏章, 劉穹往外望去。
天際明月高懸, 溶溶月色透過松葉縫隙找到晶瑩的雪地上。回廊幽深, 伫立的守衛手執槍戟, 長長的影子與高柱欄杆交錯。
劉穹擡腳邁出殿門，深深地吸了一口冷氣, 頓覺氣爽精神。
跟随引路的宮人預先提起羊角燈走在劉穹前面，橙紅的燈苗在冷風中顫抖, 宮人跟着瑟縮了一下。
順手将一旁宮人的羊角燈拿來, 劉穹對身邊的內監道：“都回去吧，不必這麽多人跟着, 天冷難捱，喝了熱湯再歇息。”
內監知眼前的帝王向來仁厚，颔首領命。
有年紀小的宮人聽說天子恩典可以早些回去, 憋不住高呼一聲撒腿就要跑。
劉穹跟着看過去，也忍不住笑起來。
“陛……陛下……”小宮人一驚, 被劉穹一看, 當即紅了臉。
他們這位陛下，經歷相當傳奇, 她先前也聽過不少事跡。天子從小經歷磨難，幼年被迫離開洛陽，少年時在臨州養晦隐忍，待羽翼豐滿, 這才入主洛陽，滅僞帝收南方三州，鎮魏王抗拒匈奴三千裏……每一樁每一件都是說書人嘴裏最精彩澎湃的故事。
在小宮人的想象裏，這樣的天子當是一位身材魁梧，面留胡須，面龐圓潤，帶有幾許風霜痕跡的智者形象的。
沒想到竟然這麽年輕，還分外的有氣度。
小宮人迷迷糊糊地想着，這大概就是人們常說的“真龍之氣”。
“陛下恩典，還愣在這裏做什麽？”看小宮人那羞紅的面頰，劉穹身旁的內監想都不用想就知道她在想什麽，厲喝道，“若再不回去，便在這裏守一晚吧！”
這一聲如同響雷，小宮人當即清醒過來，行了禮快步告退。
“說起來，幾位皇子也該啓蒙入學了吧？”劉穹呼出一口白氣，悠悠然地邊走邊和內監說話。
內監稱是。
劉穹嘆氣：“這天這麽冷，兩位姨母是不會來了，朕原想着是讓她們看下的……”
內監欲言又止。
溫淩兩家是劉穹登基後的最大受益者。更別提兩家皆是人才濟濟，在劉穹的大力提拔下，更是占了朝堂一半以上。
現在劉穹想要讓溫雪晴和淩柔進京看皇子們，這不是又讓兩家掌控了王朝未來？
“溫司馬年後就要走了。”劉穹扯了扯嘴角。溫五郎說托詞之前在南方受了瘴氣，天一陰冷些就受不了，趕着要辭官回臨州。
劉穹說不上是什麽滋味。
一方面他知曉溫家确無奪位之心，可另一方面，他又隐隐不滿溫淩二家的權勢過大。
溫五郎主動請辭，讓他憂慮又竊喜。高門出身，膽識才學俱是一流，他是當年最後仍舊守在洛陽的臣子，又為新朝的建立勞心勞力，溫五郎的聲望極高，不僅僅是士族子弟的榜樣，寒門小戶對他亦是贊賞禮讓。
溫霁明在将洛陽移交給劉穹後，便回臨州接任溫光赫成為新一任州牧，這樣算下來，溫家在朝中的人其實也不是那麽多……
恍恍惚惚地想着，劉穹抖抖袖子，涼風鑽入緊貼皮膚，讓他冷靜不少。
他是兩位姨母親手教養的，日子久了，即使二人沒有同他明說過，他也知道二人的關系是如何如何的。除了淩柔，他也同樣将溫雪晴稱為他的姨母。
天下人只以為臨州溫雪晴掌權所以不嫁，淩柔位高所以不嫁，殊不知……
“兩位姨母還真是滴水不漏。”劉穹唏噓嘆道，盛極必衰，溫淩兩家想要長存，自然要适當退步。
內監默然，臨州這兩位天下人少有能直接評論的，但凡清楚些的，都不敢去招惹，就連魏地那位狂妄的魏王，也不敢。
說起來，年關将近，魏地的魏王也差不多該入京了。
劉穹向北遙遙一望，冷風吹得眼睛疼：“算了算了，不想了，先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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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眼竟然已經有二十多年了……”
野外篝火搖晃變小，一個男子随手拿起一根樹枝撥了撥，忽然道。
純光二十七年，他第一次在京中見到那兩位小娘子，接着是純光二十八年的匈奴入京，諸侯割據陷入混亂。
“殿下是否要拐道去趟臨州？”手下心領神會，難道殿下還對臨州的那兩位小娘子念念不能忘？
魏溯瞪了他一眼：“又在想什麽亂七八糟的，我沒事去那裏找氣受嗎？”
當年一時沖動，現在怎麽都洗不白了。
現在還時不時就被那兩位拿出來擋槍，魏溯心裏是真憋屈。
早知道當初不該急急兌現諾言才是。
他心下懊惱，卻也沒想過直接向天下人說明白。
對于那兩位的感情，他是震驚的，随後又是欽佩。
步步為營，明明是旁人難以理解甚至不容于世的感情，就這麽堅持堅守下去，那些曾信誓旦旦的恩愛伉俪尚有分裂合離，而這兩位，似乎一直就很好。
還養出劉穹這個孩子。
說實話，對于擁立劉穹為帝，一開始他是不情願的。
故而才與溫雪晴約定時間，沒想到溫雪晴人更狠，竟然直接把信轉交給劉穹，以此做激勵。
當然，事實也證明，他們都沒有選錯人。
——劉顯聰等不到臨州與魏地聯手，便被趙王篡了位。
這下可好，直接給劉穹送上讨伐的理由。劉穹直接入主洛陽，白紗帽帝皇衮服，他才是最該坐在至高位的劉氏後裔。
“其實也不是那麽不好過……”
越晚夜越冷，魏溯困乏的雙眼迷蒙地盯着跳躍的篝火發了會呆，至少劉穹是信任他的。
他們一起抗擊匈奴，将他們打怕驅逐出去，徹底雪恥。
每一次入京，也不必擔心對方忽然發難，說是要下個兒子為質之類的，敘完職還可閑唠兩句家常，算得上是君臣相得。
不論劉穹是裝的，還是真性情如此，魏溯都覺得不錯。
——只要劉穹能裝一輩子。
畢竟他是溫雪晴和淩柔教出來的，脾性也是相仿，這樣性格矛盾的帝王，反而令臣子猜不透，更為畏懼。
新朝的建立，讓中原大地真正的平和下來。
“真是給臨州那兩個做成了，這天下最後還是姓劉。”臨睡前，魏溯陡然想到，溫家這世世代代的純臣，當得還真盡職。
連一個小娘子都教得如此好，不僅把神壺管得井井有條，還扶持出一代帝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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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姑，這有一封奇怪的信。”
一大早，幾個溫家小娘子小郎君就捧了一封信來找溫雪晴。
“今年冬天我們還去……”
溫雪晴正優哉游哉地和淩柔商量今年寒冬要去找個溫暖的山坳溫泉呆着，就被一群小蘿蔔頭給打斷。
“什麽奇怪的信，都說了不要随便拿，要是上面塗了藥怎麽辦？”
溫雪晴看都不看一眼，佯裝生氣：“今日不用上學？功課做了嗎？是不是又偷懶了？”
“又兇孩子了，”淩柔好笑地看她一眼，“阿穹請我們開春去洛陽，今年冬天哪裏也不去。”
“不去就不去，”溫雪晴哼一聲，“那我也不和你去。”
有這麽些搗蛋的在，她們也別想單獨兩人一起過了。
——本來還想偷偷走的。
一時溫雪晴也沒了興致，順手抄起信封，懶懶地拆開信：“你們要是敢騙我，回頭我就……”
處理完公務，她閑着沒事就和淩柔二人在家彈琴和簫逗孩子，日子過得是有聲有色，熱鬧不已。
淩柔做慣了好人，又想起之前教劉穹時，恐他不成材，處處嚴厲，這回再帶孩子，便縱容了很多。更何況，這些都是好孩子，就是鬧了些。
似乎溫家人一直都是這樣。
淩柔陡然想起，溫雪晴當年也是這樣，一襲紅衣打馬狂奔在大街上，旁人只能看見她一道殘影飛馳而過。
“是高蘭的信。”溫雪晴收了表情。
當年高家只有她被放過，後來去了哪裏，溫雪晴也不知道，這些年也不曾去找過。
溫雪晴：“你會不會對我很失望？”
“因為你放了高蘭？”淩柔忽然笑出聲。
如果溫雪晴不放高蘭，那她就不是溫雪晴了。
——不過，淩柔也知道，那是溫雪晴對高蘭最後的情誼了。
“其實我有時候也會想，如果高蘭一早告訴我，那一切是不是會不一樣？”溫雪晴說着，眼角忽然濕潤，即使年歲漸長，她還是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淚。
淩柔知她又想起往事，伸手擁住她。
孩子們還在，都睜大眼睛好奇地看着這一幕。
“我這一生，大概是注定沒有什麽朋友緣分了，不過還好上天待我不薄……”溫雪晴垂下眼，多年後，待劉穹帶兵入南方，李珺君早已香消玉殒。
“幸好我還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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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這一生有三次出鞘，第一次是為我自己，被背叛不公對待，我不平；第二次是為天下，危宮中救得幼年天子，多年教養成才，換得敬重尊榮；至于第三次麽……”
孩子們們屏住呼吸，這前兩次他們都聽說過，這第三次卻不知是什麽。
“姑奶奶又诓我們玩！”
等了半天，連淩姑奶奶都好奇地看過來，可溫雪晴卻又不說了。
“是為了一個人——”
第一滴血濺落在地時，她沒有絲毫的恐懼，因為她後面就是淩柔。
沒有退路。
“那個人是誰啊？”
“這個人啊……你們猜啊，猜猜看，猜對我獎勵大字三十張，限三日內交給我。”
“啊啊啊啊，姑奶奶太壞了！”
孩子們一哄而散，都不想理溫雪晴了，跑到淩柔身邊：“淩姑奶奶，你管管她！”
淩柔一個一個安撫好，一偏頭，看見溫雪晴正對她笑得燦爛。
——那個時候，我只有一個念頭，我要她周全安好，無論什麽在所不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