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章節

他下床,要幫他脫褲子時,被他冷着臉趕出廁所。

結果咧,這一個上床、下床折騰下來,傷口又滲血了。

她真的覺得這種死要面子的堅持很無聊,自找苦吃。

而且那次之後,他死都不讓她再幫他擦澡、換衣服,還警告她:「你最好不要随便碰我。」

「原來你這麽貞烈,惜肉如金,碰都碰不得。」她以前看到的怎麽不是這樣?

面對她酸溜溜的諷刺,他淡定反擊:「別人碰了,可以『做點什麽』,你能嗎?」

那是一記很男人的眼神,純然的侵略性。

「……」好啦,你就說嘴吧,腰都動不了,最好你現在還有辦法「做點什麽」。

非常虛張聲勢的無聊警告。

如果不是想給他留面子,她當場就很想回聲——啧,男人!

趙之寒在醫院待了六天。

早上呂豐年來,是要告訴他,傷口複原狀況很好,明天拆完線就可以滾了,傷口若有變化再回來,不過最好不要,最近看他看到很膩……

江晚照在一旁沾沾自喜。「看吧,就說我是看護專業戶。」照顧病人一流的,他要是能配合點,複原狀況會更好!

他當下不以為然,不想應聲搭理她,但是入夜後,他躺在床上,在醫院的最後一晚,睜着眼無法入睡。

側首,望向家屬照護區,那睡不安穩的小床。

他比誰都清楚,他複原狀況有多好,她就用了多少心思,成天耗在醫院,睡都沒能好好睡,眼窩的暗影也深了。

看護專業戶。

這五個字,是用前半生的血淚堆疊出來的,她幾乎大半輩子,都在做這件事,碰觸、清潔男人的身體早就習以為常,再私密的事都不會尴尬、沒有性別、年齡之分,這需要多長久的時間,才能培養出那樣的心理素質。

先是她父親,然後是她弟弟,最後是她的丈夫。

趙之恒尚未離世前,有一回無意間提及,她父親是遺傳疾病的帶因者,在她六歲那年病發,輾轉拖了十年。

家裏有個這樣的病人,是很沉重的負擔,她母親為了生計,日夜兼差,她從小就知道怎麽照顧病人,不會也得學到會,直到有一日,母親因為長期疲勞,精神不濟,在送外賣時出了車禍,意外身亡。

因為是自己違規肇事,她家得不到任何的補償,雇主最多也就送個慰問津貼了事。

辦完母親的喪事後,不到一年,她父親也走了,身邊唯一的親人,只剩小她兩歲的弟弟。

再然後,命運之神又殘忍地補刀,她弟弟也病發了。

這是什麽灑狗血的八點檔戲碼,苦情到都出汁了。

他本想嘲弄,出口卻是——「什麽病?」

「脊髓性肌肉萎縮症。」俗稱,漸凍人。

人,不是冰塊,身體一點一滴冰凍起來的感覺是什麽?他不知道,但心一點一滴被冰凍起來的感覺,他很清楚。

他也有病,只不過差別在于,一個是生理上的,一個是心理上的。

遇到她的那一年,她十七歲,推算起來,時間應該是她弟弟病發前後。

「你希望我怎麽做?」

「我需要錢。你能給多少,就給多少。」

他想起,她讓自己抽空,麻木到無淚的神容。他那時沒有探究下去,很多人要錢,本來就不需要有什麽理由,直到——

直到懂了她的理由,某條不知名的神經,微微一抽,他從來沒有一刻,比那當下更看清自己的肮髒與醜陋。

最初不明白,這是一種什麽樣的情緒,只知道,它一直隐隐埋藏在內心深處,偶爾想起,便會胸口發緊,一抽一顫地疼,鞭笞着還未死絕的良知。

他後來慢慢懂了,原來這種情緒,叫作罪惡感。

他欠了她。因為虧欠,始終無法真正将她、還有那個錯缪的夜晚忘記,自心底移除得幹幹淨淨。

他以為,只要還清了、不欠了,那道負疚感消失,他就可以釋懷與忘卻。

而今,負疚感沒了,卻招來更多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沉沉地壓在心口……

隔天,她打包好出院行李,一上午忙進忙出,步伐輕盈,看得出心情不錯。

護理師來做衛教,指導如何換藥、以及平日的傷口照護與注意事項,他一個字都沒聽進去。

接着,她拿繳費單去辦出院手續,領完藥回來,放進行李袋中,回頭看他一眼。「好了嗎?十二點以前要辦好出院,小姑會幫你把車開過來。」

趙之荷嗎?他點頭,表示明白。

「你需要帶什麽東西,列一下清單,叫她順便打包帶過來。」

「打包……什麽?」他一時沒聽懂。

「去我那裏啊。」

「我為什麽要去你那裏?」

「不然你想回去趙家等死嗎?」那裏沒有人會管他死活,而且還住着一個害他受傷的元兇。

實話很殘忍,一針見血,可是——「我沒得選擇。」

「有,我跟之荷商量好了,這段時間我來照顧你。」

「……我還活着。」不是死人好嗎?有沒有人想過要問一下他的意見?

「我現在不就在問了嗎?」

「……」

「你那是什麽表情?事實已經證明,我真的很會照顧人!」換藥、居家照護、術後的飲食調理,她全都懂,他還有什麽不滿意?

「不是那個問題……」

「那就沒有問題了。」

「……會很麻煩。」

「我不怕麻煩。」一頓,微笑道:「你也不怕,不是嗎?」

「那我要做什麽?」該支付的代價得先問清楚,确認他是否給得起。

「幫我打蟑螂。」那是她唯一的罩門。

聽起來不難。

他點頭同意。「可以。」不論是她家的、趙家的,還是公司的,他都做得到。

于是出院那天,他住進她家。

送趙之荷離開時,在門口,她輕聲叮咛:「之寒在我這裏的事,別聲張。」

「我懂。」趙之荷是聰明人,什麽該說,什麽不該說,她心裏雪亮。

有些秘密,只能爛在肚子裏。

臨去前,她回頭看了一眼,門口那目送她離去的身影——

繞了一圈,終究是趙家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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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日午後,陽光透過枝葉,稀疏篩落周身。

趙之寒眯着眼做日光浴,懶洋洋不想動。

他喜歡在院子裏午睡,那時跟她一起挑選、搭這個藤編吊椅時,并沒料想到,日後使用次數最多的人會是他。

半小時前,她來過一次,探手摸摸他被陽光曬得煦暖的臉頰,在小幾上擱了保溫杯,沒吵醒他。

他也沒睡着,他不容易入睡,住到她這裏以後,他才知道自己原來喜歡曬太陽,那讓他的身體,不再總是冷涼。

或許跟這陣子的食補也有一點關系,她說他底子虛涼,小時候沒有補好,可以慢慢調理,只是時間會長一點。

貪了一小會懶,他坐直身,取來一旁的保溫杯,旋開瓶蓋嗅了嗅。今天的有點紅棗味,看得到飄浮在上頭小小顆、紅豔豔的枸杞,其他還有什麽成分,他也懶得去分析,湊上唇小啜了一口——

味道還不錯,溫度适中,比起昨天那杯一嘴菜味的精力湯好喝多了,于是他一口氣喝掉大半杯。

身體由裏到外都暖了,他伸伸懶腰,決定起來走動走動。

中午吃飯時,她交代今天有貨要寄。

撈起擱在玄關的紙盒,左手兩個,右手夾一個,穿着拖鞋慢慢步行往超商走去。

這是他後來,多分配到的任務。她說适量的運動有助身體健康,而且蟑螂太少了,又不是天天都有得打,所以他沒有抗辯地領下這項額外追加的跑腿雜務。

「趙先生,今天也來幫你太太寄貨啊。」小區附近就這一家超商,多來幾次店員都認得了,會親切地同他打招呼。

他淡淡颔首,沒多解釋什麽,自行到機臺前列印寄件單。

以前沒接觸過這玩意兒,江晚照親自帶他走一次流程,實地操作過一回之後,就默默變成他的工作了。

到櫃臺交寄完貨品,再順道領回一包她網購的物品。

店員之所以會知道他姓趙,是因為超商取貨實名制度的緣故,她後來完全明目張膽,網購時取件人都直接寫他的名字,他掏身分證取貨已經掏得很順手。

剛開始那一回,他寄完貨,被告知江小姐剛好有一件到店的物品,問他要不要順便領?

他打電話回去問,她說:「啊,有有有!上禮拜買了幾本書,你順便幫我領回來。」

因此連店員都知道,那個腦波太弱、容易手滑的人,并不是他。

簽收完商品,走出店門時,背後店員細碎的交談聲、夾雜在自動門開啓的音樂聲中,模糊地飄進耳畔:「……真的是暖男耶。」

暖男?

哪裏暖?他對外人很慢熱,甚至是不太搭理,為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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