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舊時宴(二)

雷剎慢慢站起身與衆人對峙,輕鄙道:“你們這些連鬼怪精魅都算不得,也敢與我為難?”

園中諸人泥塑般立在那,如同待令棋子。

裴谌悚然而驚,一步一步移到雷剎身邊,雁娘眼對眼地看着他移步,雙眸漸有濕意,慢慢蓄滿眼淚,一滴淚從她眼角滴落,滑過臉頰帶出一道粉痕,玉珠般濺碎于案上令籌間。

裴谌大恸,心尖陣陣刺痛灼燒,對雷剎乞求道:“表兄!”

雷剎看着他,道:“你似是忘了:雁娘不過古寺白骨。”

裴谌張了張嘴想要反駁,古寺景象歷歷在目,無從可辯,又回過首,去看雁娘。她端坐一具食案前,梳着驚鹄髻,簪着一朵園中折下的牡丹,又插一支雙蝶金步搖,春風過亭拂過她發間,花瓣微動,步搖輕曳,绛紅紗羅披帛淚痕點點。

她是這般鮮活。

“表兄……”裴谌到底不忍辜負美人恩,哀聲喚道。

雷剎凝視着他片刻,裴谌?裴衍?開口道:“随你。”重又坐回座中。

倏忽間,婢女重又面帶嬌笑奉果送酒,衆書生拍手的拍手,說笑的說笑,調戲的調戲,在那推杯置盞、吟詩作對,剛才片刻的沉默倒如錯覺般。

裴谌因移步,孤身立于亭中,主座上林敷輕撫一下長須,伸手請道:“三郎,快快入座,行令尚不過半,怎能離座?”

又有書生應和:“裴郎君,快快歸座。”

裴谌遲疑着蹭回座中,取杯飲了一口酒,卻是食之無味。

虬髯大漢蒲扇般的大手取過相思骰子,正要擲于碗中,忽聽亭外小厮過來傳話:“郎主,裴家娘子遣人送來口信,要裴郎君早歸呢。”

裴谌一愣:“阿娘要我早回?”

林敷倒轉麈尾扇,拿扇柄點點裴谌,半是取笑,道:“三郎,令慈又要勒令你歸家念文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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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個書生搖頭:“掃興掃興。”

“意正濃,倒要分別。”

“伯母教子忒嚴。”

“裴郎君輕負大好春光。”

林敷嘆道:“既然令慈有令,不好強留三郎,某遣人送三郎歸家。”

裴谌一頭霧水:莫非家中有事?不然娘親怎會掃人雅興、折我顏面要我歸家?莫非是阿兄闖禍找我描補,假托了阿娘之命。

他正胡思亂想,雁娘站起身相送,将一方手帕塞進他懷中,含情脈脈道:“歡時猶為短,與君一別,不知何時再聚?若是春過花謝,或可把酒共話秋月。”

裴谌情不自禁道:“某改日尋訪絮娘家,娘子切莫将我拒之門外。”

雁娘笑道:“奴焚香掃榻迎君。”

林敷挽着裴谌的手将他送出長亭,他道:“與三郎飲酒,總不盡興,他日再與三郎共醉。”

裴谌回禮道:“盼與林兄秉燭對飲相談。”

雷剎站在亭外階前,雁娘的目光似有似無地落在他的身上,又飄忽忽地移開,重換笑顏與衆書生行令。

雷剎輕撚了一下指尖,心道:這是見勢不對,便斷了春宴?倒是随心所欲、操縱自如。

仍舊是來時的小黃衣為他們引路開道,這小厮愛嚼舌頭,又将他家郎主吹噓了一通,言語對裴谌似有鄙薄之意。

雷剎掃了眼自己的“表弟”,這裴谌家中怕是尋常。

果然馬車停在一處四方小院前,灰牆黑瓦烏門,一個年邁的老仆守在門前,裴谌探頭看,并不相識。

老仆卻已笑着躬身道:“三郎君外出歸家了?娘子在家好等。”

可憐裴衍抑或裴谌呆立院前半晌,被雷剎拍了拍肩膀這才回過神來,又看林家的小黃衣早令車夫駕車遠去,恨不得招手将他喚回。

“表兄,這……這……并非我家。”裴谌低聲與雷剎道。

不待雷剎回他,老仆彎腰帶笑催促:“三郎君,怎不進家?娘子在等呢。”

裴谌勉為一笑,緊挨着雷剎磨磨蹭蹭進了小院,一進小院,廊房四圍,中間一間正堂,院中有花有樹有井。一個衣着簡樸的婦人包着發、綁着襻膊,帶着一二粗仆,在院中晾着新摘的春桑。

“娘親……”裴谌叫了一聲,又猛得将後頭的話咽了回去,驚恐暗思:我怎叫她娘親?

這婦人哪是裴娘子。

雷剎看着這婦人,她面目模糊而平常  ,到底生得如何轉眼即忘,卻又無端給人古板刻薄之感。

似有人強行告知:裴谌的娘親非是善人。

婦人轉過臉,道:“三兒回了?長日在外消遣,白廢了光陰,該讀文章了。”又念叨,“裴家只你一個男丁,你便是家中的棟梁,梁柱不琢不磨,怎頂門立戶?”

裴谌木讷應是,雷剎輕推一下他的肩,在他耳邊道:“問你父兄。”

裴谌胡亂點點頭,輕咳一聲,道:“娘親,阿父與阿兄他們……”

婦人将桑葉鋪于蠶匾上,道:“你阿父阿兄不是都死了嗎?”稍後,又道,“三兒怎還不去讀文章?”

裴谌瞪着蠶匾上密密麻麻千頭萬頭攢動的蠶蟲,它們沙沙啃着桑葉,齧咬之聲直往骨子內鑽進去。

婦人端着臉,又問:“三兒怎不去讀文章?”

裴谌吓一跳,應了一聲,拉着雷剎落荒而逃,避進一間屋內,拎過茶壺道:“表兄,這似夢非夢,好生吓人,喝杯茶壓壓驚。”

雷剎接茶,不喝,反笑道:“你對這裏倒是極熟,此處正是你的書房。”

裴谌環視周遭,果真是書房,書案筆架硯臺一應俱全,書架壘着一卷卷書籍,抽出一卷展開,皆是新抄。

“我也不知……”裴谌抖了抖嘴唇,“我怎會知曉這裏是書房?”

雷剎扣住他的雙肩:“幸許,因你是裴谌之故?”

裴谌思索片刻:“我是裴谌?不不,表兄,我是裴衍。”又賭氣似地往地上一坐,“我是裴衍,那婦人不是我阿娘。也不知阿娘在家如何牽挂擔心……”

雷剎道:“我們應還在古寺之中。”

裴谌內疚道:“表兄因我的緣故,身陷此處,我心裏實在難安。”

雷剎哪會放在心上,陰聲道:“等我們離了此地,燒了雁娘骸骨才解我心頭惡氣。”

裴谌一愣,嗫嚅着不肯應聲。

他二人在裴宅盤桓了三兩日,林敷的小厮又來送信,道:“裴郎君,我家郎主新得一幅字,邀郎君共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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