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委托
一方小院,一張石桌,滿地梧桐。
長者負手而立,用拇指揣摩着他掌中那幾乎消退了幹淨的繭子,對着跪在院中的少年說道:“秋兒,江湖路遠,是非難料,唯望珍重。為師此生,也曾意氣風發,也曾潦倒落魄。回首為師坎坷崎岖的一生,唯有八字送你——亂世為國,盛世為己。莫忘!”
十年學藝,一朝出師,韋秋背着行囊,鄭重地朝着師父磕了三個頭,推開了那剝落了烏漆的木門。
雁過留聲,人過留名,這個江湖,終有一天會烙刻上他韋秋的名字。
這一點,他從未懷疑過。
畫面一轉,仍是那一方破舊小院。烏漆木門幾乎已看不到黑色,歪歪斜斜地搭在門框上,好像風一吹,就會倒下似的。
梧桐花依舊落了滿院,濃郁地花香像百萬雄師的戰場上的硝煙一般鋪面而來,長者依舊站在桐樹下,暖風吹過,幾朵梧桐花正正好好地落在了他的肩頭。
一如韋秋離家前的景象。
只是……少年已長成青年,離家時的那份淩雲壯志不知消磨在了何方。
韋秋滿身的血跡,嘴角還有一道幹涸的血跡,他像個破舊的布偶,單膝跪在長者身前,比小院的木門還要搖搖欲墜。
長者用那雙看遍了濁世的眼望着他,帶了幾分的無奈與傷悲。
“亂世為國,盛世為己。秋兒你糊塗啊。”
每一個字尾都帶着顫,每一個字都含着長者的血與淚。
“這是忘情丹,秋兒,服下它,從頭來過吧……”
一粒紅色的小小丹藥被擺在了他的面前,韋秋拿起丹藥,在眼前端詳了片刻,問:“師父,當年你也是靠着它,才獲得新生的嗎?”
長者點點頭,說:“它會讓你忘記關于那個人的一切,重新來過。秋兒,你還年輕,不要因為一次的認人不清而毀了自己的一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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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者的聲音越來越遠,到最後幾不可聞。伴随着一聲驚呼,所有的畫面都擠回了時間的漩渦,重新變得模糊不堪了起來。
冷汗不知何時已經遍布了韋秋滿身,他從床上坐起,急促地喘着氣,仿佛喘得快些就不會忘了方才夢中的畫面。
他下意識地低頭看向自己的雙手,方才夢裏的那顆朱紅丹藥已經不見了蹤影,對了,我四年前就已經把它吃了下去。
而後韋秋又茫然朝屋子的四角張望。
太陽尚未升起,四周全都黑漆漆的一片,像是被墨汁浸泡過一遍的宣紙。
客棧的窗子不知為何大開着,往屋裏急急地灌着料峭的春風。
那段有意深埋在記憶的最深處的舊時光,随一場難以控制的大夢而浮現,又因為因這風而動的窗子被重新埋葬。
韋秋冷靜下來,方才發現屋裏的桌邊竟坐着一人。
他向來自負聽力絕佳,可這人翻窗進來了不知多久,自己竟毫無察覺。
那人兀自喝着已經冷掉的茶水,看見韋秋醒了,朝他吹了聲口哨。
“做噩夢了?”這位不速之客很年輕,至少看起來很年輕,濃眉大眼,渾身都帶着一股初出江湖的勁頭,若是旁人見了,定會以為他是個不懂事的愣頭青。
可韋秋卻清楚這男人看似青澀莽撞的皮囊之下到底藏了多少陰晴不定,他那雙骨節分明的手上到底沾了多少條無辜性命。
太平盛世裏的江湖,沒有狂風吹拂下的驚濤駭浪,但平靜的湖面下,也藏滿了詭詐的龍蛇。
當今的江湖,有三個人一定不能招惹。
汴京趙家的趙鼎生,曼殊教教主沙華,以及韋秋眼前的這位——江湖人稱勾魂羅剎的羽春樓樓主趙弦。
但韋秋似乎全然不知趙弦的惡名一般,看到來人是他,因為夢而緊繃的肌肉反而軟了下去,松松垮垮地側身倒回了床上,滿口調笑:“怎麽?羽春樓的樓主大人居然親自大駕光臨。半夜三更,不請自來,咱們孤男寡男的同處一室,若是玷污了樓主清譽,我該如何是好?”
縱是趙弦見慣了風浪,卻也一口茶水差點噴了出來,言語之中不免帶了點驚訝:“不過六年,你怎麽跟變了一個人似的?當年俠肝義膽的戲雲公子,怎麽如今越看越像是個地痞流氓了?怪不得你重回江湖這麽久,居然沒有人把你認出來。”
“什麽戲雲公子,我不認識,樓主認錯人了吧,在下不過是一個普普通通的游俠,喚名無歸。”韋秋眨眨眼,語氣帶了幾分戲谑。
趙弦放下了茶盞,正色道:“我今日來并非是與你敘舊,而是想讓你幫我找一個人。”
韋秋捂着臉哈哈大笑,好似趙弦給他講了笑話一般:“樓主莫不是來鬧着玩的?幫你找人?你們羽春樓難道不是找人的行家?”
其實也并不怪韋秋發笑,羽春樓建樓五十餘年,與回夢樓并列為江湖上最大的殺手情報機構。羽春樓的情報八卦水平雖遜于回夢樓,但在殺人與尋人上,整個江湖的組織都無出其右。
“我要找的人,不能通過羽春樓。我知道你這兩年游走江湖,也見多識廣,幫我去尋個人倒也是輕松。更何況那人你也認識,是我的師兄秦嶼。”
聽到秦嶼的名字,韋秋吊兒郎當的臉上竟難得浮現出了一絲正經的神色,驚道:“什麽?他沒死?”
秦嶼,是趙弦的同門師兄,亦是羽春樓的前任樓主。三年前,趙弦殺害秦嶼,成功登上了樓主寶座。
世人都道趙弦喪盡天良手足相殘,但也只有韋秋清楚,趙弦殺秦嶼,不過是因為秦嶼迎娶了江南蘇家的小姐。
秦嶼和趙弦是同門的師兄弟,從小一起在羽春樓長大,兩人青梅竹馬情投意合,自然而然地成了俠侶。後來秦嶼成為了樓主,趙弦則成為了羽春樓的七門主。在兩人一同的管理下,羽春樓日漸強大,近些年竟有了超過回夢樓的氣勢。
當年秦嶼和趙弦的深情韋秋是親眼瞧見過的,他當時還羨慕了一番。他們那時如此恩愛,旁人又怎會想到幾年後秦嶼竟會變心,随随便便地扔下了一心愛慕他的小師弟,娶了名門大家的小姐?
可眼下,趙弦卻說秦嶼未死,韋秋實在是覺得有些匪夷所思了。
趙弦突然笑了一聲,那聲笑裏含着無盡的冷:“我怎麽可能舍得殺他。”
韋秋最厭惡所謂情情愛愛,如今的他,既不明白什麽是情愛,也完全不想去明白。他只是撚了撚手指,朝趙弦道:“這都好辦,我欠過你人情,且我又和秦大哥相熟,你只要給夠了我銀子,我自然幫你留意着。”
趙弦好似早有準備,從懷中掏出了一錠金子,放在了桌上。
韋秋笑逐顏開下床去拿,卻見趙弦伸出二指,想要去夾住他的手腕,韋秋将手一繞,泥鳅似的躲了開來,把金子歡歡喜喜地收了進去。
向來以喜怒無常著稱的趙弦居然未曾惱火,反道:“你是真的和以前不一樣了。從前你何曾正眼看過銅臭之物?”
韋秋也笑眯眯地說:“你也和從前不一樣了。從前你雖是羽春樓的殺手,卻古道熱腸,常常幫助弱小,從不濫殺無辜。而如今,竟也成了睚眦必報的勾魂羅剎。”
趙弦勾起嘴角,臉上挂起了讓常人發慌的笑:“人總歸是會變的。這些年我總算是明白了一個道理,殺人放火金腰帶,鋪路修橋無骸骨。你當初四處雲游,救了無數的人,後來又去邊關,幫朝廷平難,可最後還不是淪落到了今天這個地步?”
韋秋眯了下眼,若有所思道:“天下人負我,是天下人的錯,可我負天下人,便是我的錯了。我本是受害者,若是像你一樣把怨氣扔給無辜人,反倒是我的不是了。”
趙弦“嘻嘻”笑了兩聲,并未評價韋秋的話,起身跳上窗臺,離開時又回首看了韋秋一眼,說,“我送你個消息,回夢樓在查你,你最好當心着點兒。”
韋秋笑眯眯地朝他揮手,說:“勞煩你跟回夢樓的人說一聲,只要給我錢,我親自去把他們想知道的都交代了,不必大費周章暗中調查我。”
趙弦滿頭黑線,輕功飛上屋檐離開了客棧。
夜還很長,韋秋依舊挂着已經發僵的笑容,開始收拾行李,口中還喃喃自語道:“在洛陽呆了這麽久,是時候該啓程去別的地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