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偶遇
同何秋岚糾纏了一番,又打探到了白裳的下落,韋秋因為多花了三吊銅板而悶悶不樂的心情一掃而空,晃晃蕩蕩地就朝着出城的方向走去。
他剛踏上石拱橋的石階,便被從人群中蹿出的人影撞了個措手不及。
按說平日裏韋秋是可以輕輕松松躲過的,但今日何秋岚怒氣沖沖卻又無可奈何的樣子一直在他的腦海裏回蕩,一時間得意忘了形,竟被四處逃竄的無名小輩撞了個四腳朝天。
“你到底會不會看路啊?”韋秋拍了拍屁股,暗道了一聲今日果然倒黴,從睜眼開始就沒有好事。
撞他的年輕公子看起來不過十六七歲的樣子,想來是剛踏入江湖不久,慌裏慌張,說話間回頭看了好幾次,最後瞥到韋秋腰間和背上的兩把劍,猜測他也是江湖中人,這才稍稍穩住,說:“這位俠士,有人追殺我,求您救我一命。”
韋秋扯了扯袖子,無奈道:“別的先不說,大哥您能先放開我的胳膊嗎?”
公子這才發現自己情急之下竟然死死地握住了陌生俠士的小臂,又紅着臉慌亂地撒開了手。
“幫你也不是不行。咱們武林中人呢,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也是常态嘛。”韋秋理了理衣衫,确定身上的灰塵都被抖落了幹淨,才說,“只要給錢,什麽都好說。”
說話間橋上就蹿出了三個蒙面人,過橋的百姓吓得紛紛遠離了是非之地。
公子顫顫巍巍地藏在韋秋身後,道:“錢都是小事,你先解決了他們。”
一聽到有錢拿,韋秋的嘴角立刻勾出了一個近乎到了極限的弧度,拔出腰間的鏽鐵劍,朝着公子說:“五十兩。”
“成交。”公子哆哆嗦嗦地揉了揉方才崴到的腳說。
韋秋騰空跳起,像湖裏跳出的錦鯉,在半空中挽了個劍花,朝着其中一人直沖下去。
被當成靶子的一人下意識地将雙刀擋在身前,準備往後退去。餘下的二人則同時朝韋秋攻去。
誰料韋秋腳剛剛沾地的瞬間,突然身形一變,将劍在手中轉了一百八十度的圈,手臂往後方一送,劍身直直地從他右後方的殺手腰間劃過。
“羽春樓的人,為什麽要追殺一個黃毛小子?”韋秋說着身形一晃,站在了拿鞭子的殺手身後,一把鏽劍橫在了殺手的脖間,朝着餘下二人露出了賤兮兮地笑,“你們打不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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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瞧不起人。”用掌的殺手将手端平置于腰間,運了一個周天的氣,朝着韋秋和韋秋身前的同伴就是一掌,竟是想要将兩人全殺了。
韋秋舍了殺手,輕飄飄地後退了幾尺,拿着雙刀的人當即跳起,兩刀相合,做成飛镖的樣子,朝着韋秋扔來。
韋秋向後仰去,身體幾乎折成了一個直角,目送着飛镖掉入了河中。
“真的,別打了。你們樓主和我有幾分交情,你們回去就說人被無歸劫走了,趙弦他是不會跟我計較的。”
兩人眼神交流了一番,最後決定照他說的去複命,拖着那個被自己人打得吐了血的兄弟消失在了人群中。
見追殺了自己一路的殺手終于走了,公子長舒了一口氣,一瘸一拐地走到韋秋身邊說:“在下王憶谙,不知這位俠士尊姓?”
“無歸。”說着,韋秋将劍收了回去,然後朝着王憶谙伸出了右手。
王憶谙以為韋秋想要拉他,當即感激涕零,把手握了上去:“多謝俠士搭救,這世上還是好人多吶。”
韋秋不耐煩地将他的手拍掉:“給錢啊,愣住幹嘛?”
“可……可是話本裏,你們這些大俠不應該視錢財為無物的嗎?哪有你這樣上趕着要錢的?”顯然韋秋的話給對于江湖滿懷憧憬的小少爺造成了嚴重的打擊。
韋秋随手掏了一下耳朵,嘲笑道:“小少爺,話本裏都是騙人的,你爹沒教過你嗎?五十兩銀子,一分可都不能少了。”
王憶谙看了看韋秋,又看了看方才殺手逃跑的方向,最終下定決心道:“我給你五百兩,你把我送到北平。”
韋秋說:“你先把五十兩付了,再說之後的事情行不行?”
王憶谙一咬牙,從懷裏掏出了一百兩銀票,塞到了韋秋懷裏:“多的五十兩算定金。”
韋秋歡歡喜喜地收下錢,還不忘絮叨:“小少爺,匹夫無罪懷璧其罪的道理你懂不懂。得虧你是遇見了我,若是遇見了什麽見錢眼開之輩,你早不知道死了幾百回了。”
王憶谙腹诽道:你難道就不是見錢眼開之輩了嗎?
韋秋又問:“去北平幹什麽?”
“我去參加英雄會啊。”說到英雄會,小少年的眼裏突然迸發出了七彩的光芒。
韋秋噗嗤笑出了聲:“就你?差點被人殺了,還妄想去參加什麽英雄會?你參加英雄會做什麽?”
少年并沒有因為被人輕視而惱火,反倒是沉浸在了夢想的海洋,整個人都泛起了彩色的泡沫般,神往地說:“當然是為了名揚天下,有朝一日成為像戲雲公子韋秋那樣的大俠!”
韋秋又笑出了聲。但這次的笑與剛剛的笑完全不同,這次的笑聲裏充滿了譏諷,笑到最後,這聲音裏又透出了無盡的悲涼和無奈,笑夠了他才開口說:“韋秋可不是什麽大俠。他不過是個傻子。”
“不許你這麽說他,他是我的偶像,我從小就特別喜歡他。”王憶谙皺起眉頭,拼命的辯駁。
韋秋突然正色,問:“那你覺得大俠該是什麽樣的?”
王憶谙不假思索地說:“為國為民!”
“錯!”韋秋突然呵道,“該為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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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答應了王憶谙,韋秋就認命地陪他一起上路了。
反正韋秋本來就打算往北走,多了一個人也不算什麽累贅,特別是多的這個人還是個一腔熱血滿腹正義的愣頭青,至少自己不會被人算計。并且,帶他一趟還能白得五百兩銀子,韋秋自認為腦子沒有被門夾過,這個便宜絕對要占。
兩人雇了一輛驢車,王憶谙躺在驢拉的板車上,韋秋坐着趕驢,二人搖搖晃晃地就上路了。
“你到底捅了什麽不能收拾的簍子,怎麽路上這麽多人,羽春樓的殺手一個都不殺,偏偏追着你不放呢?”韋秋盤腿坐着,抽了驢一鞭子,痞裏痞氣地問道。
王憶谙枕着手臂,看着天上飄飛的白雲,說:“我怎麽知道。我剛一到洛陽,就被追着不放。我也沒得罪什麽人啊?怎麽偏追起我來?會不會是認錯人了?”
王憶谙從小嬌生慣養,還是家中的小兒子,什麽事情也沒擔過,一想到這事兒只覺得頭大,便飛快地轉了話題:“無歸大俠,你為什麽要叫無歸這個名字?你總不能告訴我你姓無名歸吧?”
韋秋朝着遠處望去,官道上塵土飛揚,路旁樹上的葉子還沒長齊,遠看仍是光禿禿的樹丫,好一片荒涼景象。連帶着他也跟着凄涼了幾分:“天地雖大,卻無一歸處,所以叫無歸。”
“哦,我還以為你是此去無歸期的無歸呢。”小少爺喃喃說道。
王憶谙見韋秋未答,神色和語氣與方才都不太一樣了,也當即知道自己提了不該提的東西,又趕緊地問了問別的:“那你用的劍叫什麽?我看着挺特別的。還有你在橋上打架的時候用的招式是什麽?我也從來沒見過。”
韋秋猛地轉頭看向王憶谙。
隐隐約約他好像記得也有人這麽問過他。
是在英雄會的擂臺下,長着虎牙的青年勾着他的肩,笑着問道:“你方才使的那個招式叫什麽?就是那個轉來轉去的?”
他當時是怎麽答的呢?
他也笑着看向青年的眼睛,說:“那招叫龍騰四海,我這劍喚名龍吟劍,劍與劍招是配在一起的。”
“嘿!巧了,我這劍叫鳳鳴劍,咱們可真是有緣。”
突然清晰的記憶只存在了一瞬,之後又像被紗網罩住了一般,重新歸于混沌。長着虎牙的俊秀青年也消散在了空中,韋秋的眼前又重新變成了那個不知人間疾苦的富家公子。
韋秋按了下太陽穴,緩緩開口:“無名。劍随心動,無招無式。此劍也喚無名,不過是一破銅爛鐵,路邊撿的劍罷了。”
王憶谙尴尬地笑了笑,意識到自己路上遇見的俠士或許擁有着什麽不願再提的沉痛過去,為了避免一直戳人傷口,便又同韋秋扯起了自己的雄心壯志。
天色漸漸黑了下來,在王憶谙的強烈要求下,韋秋着急趕路,錯過了離他們最近的人家。
“差不多了,今晚住這裏。”走到樹林,韋秋把鞭子一扔,跳下了驢車。
韋秋的動作驚起了一群宿在樹梢的飛鳥,鳥群中還有一只或許剛剛醒來打算進行豐富的夜生活的貓頭鷹,它在一片翅膀的扇動間,發出了“桀桀”的叫聲。
王憶谙吓得一哆嗦,差點從板車上滾了下來。他張望四周環繞的林木和林木旁的小溪,戰戰兢兢地問道:“咱們,真的要在這兒住一宿嗎?”
韋秋在樹下拾了幾根枯枝,已經堆成了一小摞,正準備掏出打火石取火,聽王憶谙這麽問,擡頭看了他一眼,臉上寫滿了匪夷所思:“你不是說自己是關中人?從關中到洛陽,你這一路上就沒露宿過?”
“當然露宿過……”王憶谙結結巴巴地說,“可,可是我是跟着一群人同行的。人多了,住哪不是住,自然也就不怕了。”
韋秋“噌噌”兩聲,打火石中迸出了幾點火星,火星準确地跳入了樹枝堆裏,不一會兒就燃起了火焰。
“無歸大俠,你去哪?”看見韋秋起身,王憶谙也跟着站起來。
韋秋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說:“以後喊我無歸就行,我就一江湖混混,可擔不起大俠的名號。我去捉點魚,不然晚上喝西北風?不對,現在是春天,我連西北風都沒得喝。”
王憶谙跟着韋秋的腳步,幾乎是寸步不離。韋秋指了指篝火,又指了指小溪,說:“大少爺,這才幾尺的距離?你行不行?”
王憶谙咽了下口水,又坐回了篝火邊,期期艾艾道:“你,你幫我也捉一條……我回頭給你銀子。”
韋秋哂笑:“你還真以為我是掉錢眼裏了嗎?”說着,已經卷起了褲腳淌進了溪水。
剛剛開春不久,溪水尚帶着幾分透涼,韋秋順手拔出腰間的鏽鐵劍,時間仿佛靜止了片刻,而後他将劍往水裏一刺,瞬間猩紅色彌漫在了淺藍的流水中,待他拿起鏽劍,上面已然串入了一條仍在掙紮中的魚。
韋秋這才又開口:“沒錯,我就是掉錢眼裏了。三文錢,這魚歸你。”
王憶谙咬咬牙,喊道:“記賬!”
韋秋将魚往草地上一扔,不一會兒工夫便又撈上來一條。
兩人将魚串在樹枝上,借着篝火開始烤魚。
枯木燃燒,化為焦炭,發出噼啪的聲響。
韋秋盯着烤魚,生怕不小心燒焦了自己辛辛苦苦捕捉到的晚餐。橘色的光映在他的臉上,給他吊兒郎當的面孔硬生生地添入了幾分沉穩。
“無歸,你出來行走江湖有多少年了?”許是烹饪食物的過程對一個十多歲的少年來說太過無聊,王憶谙忘了白日裏的事情,又開始打探起韋秋來。
韋秋翻了一下魚,似乎是在利用這個空隙好好思考:“我十四歲出師門,距今已經有十二年了。”
“十二年?你居然十二年都沒有混出名堂來?”王憶谙驚訝道。
韋秋從地上撿起一塊石子,随手扔道了王憶谙的腦袋上,說:“你問我這個就是想嘲笑我?少爺您也太無聊了點兒。”
王憶谙捂着被突然砸中的腦袋說:“不是不是。那你一定對江湖很熟悉咯?”
韋秋頗有些得意:“趙蘇王三大家族,落龍飛阆四大門派,羽回二樓,道佛曼三個宗教,長風盟、快哉閣以及其他不計其數的小門小派,你盡管問,多數我都是略知一二的。”
誰知王憶谙卻直接報出了一個人名:“你聽說過賀阆這個人嗎?”
韋秋思索半晌,最終搖頭。
王憶谙的失望之情溢于言表:“我問過很多人,他們都說沒聽過這個人。可我覺得,他應當是存在的。”
“行吧,若是日後有機會,我可以幫你打聽打聽。”韋秋道。
得了許諾,王憶谙很是高興,便又指着韋秋背上麻布包着的那把劍問:“你身上的那把劍為什麽不用?”
“不想用。”韋秋果然沒有好好回答,“小屁孩管這麽多幹什麽?快翻魚,馬上就烤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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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棧的窗子漏出了些許的風,朽木桌上,生着青鏽的燭臺捧着搖曳的燭火,把屋裏的影子照地晃來晃去。
桌邊坐了一個男人,因為屋裏燈火太過晦暗不明,故而看不清他的相貌,他的整張臉上,只有靠近燭光的下巴上短短的胡渣可以被窺見一二。
突然,客棧殘破的門被一個身穿夜行衣的男人推開,剛一進屋,他便單膝跪地。
桌邊的男人開口,聲音是包含磁性的、很好聽的低音:“卯,找到他的消息了嗎?”
卯一字一句地說道:“屬下辦事不利,請主人責罰。”
“罷了,再去打探。”話音一落,被稱作卯的男人就突然消失在了房中,而另一個同樣打扮的男人幾乎在同一時間進了屋子。
“午,之前讓你找的他失蹤這幾年江湖上嶄露頭角的新人名單找得怎麽樣了?”桌邊的男人又問。
午:“回主人,四年間江湖上新起之秀一共二百一十三位,其中用劍的有十二位,武功高強的有七人,但沒有一人與那位公子符合。”
男人揮手,午也離開了小小的卧房。随後,又進來一個黑衣人。
“辰,回夢樓那邊有什麽消息嗎?”料峭的春風帶動了男人披散的墨發,他雖然表面上并無所表露,但內心其實已經近乎絕望。
辰單膝跪地,道:“回夢樓說,有人願意以一千兩的價錢,賣給我們一個情報。”
男人輕笑了兩聲,顯然,他願意為了任何關于那人的消息付出一切的代價。
辰知曉了男人的意思,也和他的同僚們一樣離開了屋子。
一間小小的陋室,只剩了男人一人。
他坐在燭臺邊,将一塊雕着梧桐花的玉佩放在胸前,近乎虔誠地吻了吻它,仿佛在吻着與他分別多年的戀人。過了很久,男人才低聲說道:“子商,無論你在何方,我都一定會找到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