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過往

周桐的話,像殘夜裏的一道驚雷,把韋秋那片靜如死水的心,愣是激起了些許漣漪。

韋秋看着他,硬生生地也憋出了一句抱歉。

“你不想聽聽他是一個怎樣的人嗎?”周桐問。

“不想。”韋秋看着周桐的斷眉說,“所謂愛情,不過是支離破碎的謊言。兩個人相互欺瞞,讓對方覺得自己愛着他。騙過了一輩子,就是神仙伴侶,半途而廢,就是始亂終棄。”

“不,無歸,我沒了他就活不下去。”周桐說。

韋秋笑道:“可你現在還不是活得好好的?”

周桐言語一滞,竟說不出話來。

兩人沉默着回屋打了地鋪,一人一邊地睡了過去。

直到韋秋的呼吸聲變得綿長,周桐才又坐起,思緒比夏夜交錯的雨絲還繁雜了三分。

月色盈盈,水般地灑在小小的客房裏,煥煥不知做了什麽夢,翻身的時候口中含糊着呓語。

周桐低頭看向韋秋,韋秋濃眉微蹙,看起來睡的不怎麽踏實。

他貪戀地盯着韋秋,盯了許久,久到時光仿佛凝滞不前,久到頑石好像化為齑粉。

周桐從他們初識的年少時光,一路回想到玉門關淩冽的寒風,兩個青年人在玉門關下策馬而行,相視而笑,戈壁灘上的大漠烽煙瞬間散成了三月煙雨中的江南流水。

前幾天,派出去的密探給周桐帶回了當年韋秋離開的真相,當時周桐看着蟬翼般的宣紙上那濃黑的小楷,恨不得立刻去找韋秋說個清楚。他想告訴韋秋,當年的那些事情真的是自己父親一手策劃的,他真的不知情。

事情發生那年周桐才二十四歲,少年将軍,正是春風得意的時候,他怎麽可能會想到自己一向崇拜的父親會故意讓自己去見公主,之後又派人把韋秋引了過去,讓韋秋以為自己背着他打算和公主成親。

他又怎麽會想到,父親會在韋秋最脆弱的時候,以自己的名義追殺韋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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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差一點,再也見不到他的子商。

周小将軍再怎麽天資聰穎,再怎麽英武不凡,也不過是個未經風雨的年輕人。江湖上的爾虞我詐他略知一二,戰場上的名刀明搶他躲得過去,至親的口蜜腹劍他卻是真的看不出來。

周桐将寫着濃黑墨字的紙揉成一團,渾身都在發抖,他将自己的所有意志力都用在了忍耐上,生怕自己一念之差跑去把所有事情都一股腦地告訴了韋秋,反倒最後害了至愛。

思緒重新回到今夜,周桐擡起手,将它伸向了韋秋臉側,周桐那常年拿劍、帶着厚厚繭子的食指,帶着肉眼可見的抖動,停在了只差一毫就能碰到愛人的臉頰的位置。

前方好像有着什麽阻力一般,他細長的指尖竟無法再往前一寸。

“桐哥。”韋秋的笑靥仿佛仍在眼前,那笑裏帶着少年人特有的羞澀,一雙深琥珀色的眸子,灌滿了濃稠的愛意。

淚水似乎下一秒就要奔湧而出,周桐收回了手,将它覆上了自己的雙目。

子商當時該是多麽絕望才會服下忘情丹?他得是受了多大的打擊才會在失去記憶後,下意識地把自己真實的性格藏了起來,變成了現在這副戲谑的樣子?他得多麽害怕,才會把安全感寄托給錢財,才會為了得到援助孤身上快哉閣?

而在子商最脆弱的時候,他又在哪裏呢?他在自暴自棄地以為子商厭煩了他。

他早該舍了周小将軍的身份離開侯府去找他,可他卻等了四年才下定決心。

周桐覺得自己應該痛哭一場,可張了張嘴,卻發現眼淚像被人偷走了一般,無論如何也流淌不出一滴。

可那顆跳動的心髒,卻像被撕裂了一樣,一半在周桐的胸膛,一半融進了韋秋的血骨。

又是一個不眠的夜。

明日又是良辰美景,數不清的賞心樂事。

沒有人會知道,今夜,一個年近三十的青年,坐在自己的愛人身邊,滿腹的相似無處訴說,心痛到流不出淚來。

可無法入睡的又何止周桐一人。

一牆之隔,謝辰也在小少爺的鼾聲中披衣坐起。

銀盤般的月亮也毫不偏私地照在謝辰的衣上。

桌上的青玉簫,泛着冷冷地光,比刀子還冷。

謝辰與檀娘的相遇是純粹的偶然。當時很多人都不理解,謝辰一個出身顯赫的江湖新秀,為何偏偏看上了農家女兒,甚至謝辰自己也不清楚原因。

他只知道自己愛檀娘,愛她如畫的眉目,愛她銀鈴般的笑。他們一起在青玉山建了莊子,不久生了一個可愛的兒子,再不久……謝辰親手埋葬了他一生的愛。

可今日……

煥煥離開後,檀娘冷冷地勾起嘴角,兩頰的酒窩看不真切,那雙赤色的瞳孔,像吸□□血的魍魉。

“給我個解釋。”謝辰說。他多麽希望,眼前的妖異女子親口承認自己不過是與故人長的有幾分相似陌生人罷了。

可檀娘沒有,甚至連給謝辰為她想借口的時間都沒有留,她說:“我本名木檀。”

木檀,江湖上臭名昭著的曼殊教左護法,教主沙華的左膀右臂,手裏不知沾染過多少慘案。

“我奉教主之命接近你,任務完成了,我自然就離開了。”檀娘說。

謝辰死死地看着她的一雙薄唇,企圖從上面找到舊日裏恩愛不疑的痕跡,可找了很久,終是沒有找到。

檀娘,一到雷雨天就會害怕地發抖的檀娘,連雞都不敢殺的檀娘,原來也不過是披了一張人皮的鬼魅。

“你帶走煥煥的目的是什麽?是誰讓你帶走煥煥的?”謝辰緩緩地合了眼,他覺得自己再多看檀娘一眼,都會發瘋。

“煥煥也是我兒子,我帶他走還需要什麽理由嗎?”檀娘咯咯笑了起來,從前謝辰最喜歡聽她這樣笑,可現在卻汗毛豎立。

謝辰的右手按上腰間的玉簫,說:“我再問你一次,是誰派你來的?”

檀娘笑得聲音更大了,仿佛謝辰是在逗她開心:“哈哈哈,謝郎,你從前可是發過誓的,一生都不會對我兵刃相向。”

“可你……”

笑聲突然止住,檀娘厲聲問道:“難道我是曼殊教的人,就不是你的檀娘了?”她的聲音極尖,似乎要穿透蒼穹。

“我……”謝辰有了一絲絲的動搖。

“謝莊主,我永遠不會告訴你派我帶走煥煥的人是誰,你大可以自己去猜。”說完這句話,她轉身離開,臨走前又說,“莊主,咱們一別兩寬,相忘于江湖吧。”

直到檀娘的腳步聲徹底融入人海,謝辰才重新睜開了眼睛。

小少爺抱着膀子,站在謝辰的眼前。

“大莊主,那是你老婆?”王憶谙問。

謝辰沒問小少爺怎麽又回來了,王憶谙的出現讓他覺得安心了不少,但他仍沒有給王憶谙好臉色看,低聲道:“少多管閑事。”

小少爺撇撇嘴,心裏朝他比了個中指,但嘴上難得的沒有怼回去,反而安慰道:“女人如衣服,既然已經丢了,就不要再撿回來了。”

謝辰只說:“陪我喝酒。”

“攬月樓?”

“不,随便找一家客人少的。”

兩壇子燒刀子擺在桌上,謝辰扯着陶瓷壇子噸噸噸直接往嘴裏灌了起來。這酒烈得很,燒嗓子,謝辰灌了半壇,撕心裂肺地咳了起來,眼角還閃出了淚花,不知是被酒辣的,還是咳出來的。

“你也喝。”謝辰伏在酒桌上,指着另一壇對王憶谙說。

小少爺不想掃了謝辰的興,自己倒了一小碗,蜻蜓點水似的品了一口,被辣得差點叫出來。

謝辰說了句“到底還是小孩子”,然後又把餘下的半壇酒灌進了肚。

酒勁漸漸上來,謝辰跑去吐了幾回,意識漸漸模糊了下去,又說起胡話來。

“檀娘,為什麽?”王憶谙只以為謝辰醉了,卻不知道這句話裏藏了多少眼淚。

謝辰想問木檀,你既然騙了我,為何不能堅持騙我一輩子,為什麽非要跑來告訴我真相,告訴我真相後又為何不願回到我的身邊?

沒人回答他,他甚至不知道木檀有沒有真心愛過自己。

謝辰不知道自己以後該如何面對煥煥。他怕自己一看見煥煥的臉,就想起檀娘。

如水的月光透過兩扇窗子,照到了兩個人身上。

一邊是金戈鐵馬,一邊是賭詩潑茶。周桐和謝辰兩個人,透過兩扇瑣窗,癡癡地看着同一輪月。

周桐在想:我一定要找到巫醫玄,為子商解了忘情丹。謝辰在想:從明天起我就忘了檀娘,好好的生活,重新開始。

缺月挂疏桐,一夜無眠。

作者有話要說: 解釋一下時間軸。韋秋十四歲出師,十七歲在英雄會上遇到了周桐,和周桐浪跡天涯兩年,二十歲兩人一起去邊關平亂,二十二歲回京,被周父棒打鴛鴦,服下忘情丹。故事開始時二十六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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