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生離
太.安二十一年,三月,汴京。
這個時節的楊花像雪一樣,輕柔地籠罩着整座城。
“我出去一趟,很快就會回來。”陽光透過窗子,稀疏地灑在床榻上,周桐垂首吻了吻韋秋的面頰。
“桐哥……”韋秋不安地喊道。
周桐回眸,咧嘴一笑:“怎麽?”
“早去早回。”
“一定。”周桐揮揮手,離開了小院。
韋秋坐在床榻上,看着周桐的背影,眉宇間的不安不僅沒有減少,反而更濃了幾分。
聽府上的下人說,皇帝打算給周桐封個将軍。如果周桐真的成了将軍,他還會願意放下手中的權勢同我浪跡天涯嗎?我真的不會在某一天,成為他的拖累嗎?
韋秋晃了晃腦袋,克制自己不去想那些有的沒的。大不了到時候好聚好散,相忘于江湖,自己憑空在這裏擔心這種說不準的事情,又有什麽用?
昨夜貪歡一晌,導致今天腰酸背痛的,還好常年習武,否則還真的禁不住這麽折騰。韋秋甜蜜的笑了一笑,又低頭揉了揉自己的腰,慢慢地把衣衫套上,雖然已經是三月,卻還有些倒春寒,韋秋可不想在這種時候生了病。
用完早膳後,韋秋閑着無聊,他生性好動,不喜歡讀書,便只在後院逛逛以打發時間。雖然這裏只是侯府的別院,但後院也着實不小,韋秋一個人賞賞花,看看景,時間消磨地很快。
不知不覺間,韋秋就逛到了下人住的後宅,遠遠地聽見了兩個人在講話。韋秋本來沒打算偷聽,可連腳步都沒來得及邁出去,就聽見一個仆役說:“聽說了嗎,聖上把長樂公主指給了咱們二公子。”
韋秋迅速隐蔽了身形,躲在一旁,繼續往下聽。
“世子的婚事還沒定下來,怎麽就先指婚了二公子?”
那人嘆了口氣:“咱們世子的身子骨,你又不是不知道,侯爺也根本沒指望世子能為侯府做些什麽,他不過是占了個嫡長的位子,才做了侯府世子罷了。要說侯府真正的繼承人,當然還是二公子了。陛下心裏也明白得很,你看,二公子才剛立了軍功,這就迫不及待地拉攏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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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照你這麽說,咱們二公子以後的前途當真是無法限量。”
“那是自然。”
另一人壓低了聲音:“那咱們院子裏的那位……”
“那人不過是一江湖混混,二公子玩玩而已,怎麽可能當真。況且,若二公子真的走到了封侯拜相那一步,他跟着沾光還來不及,又怎麽可能會跟二公子鬧?”
“不會吧?我看二公子對他挺深情的,說不定會回絕了陛下呢。”
“哈哈,你呀,還是太年輕。你知道今日二公子出門是去做什麽的?”
聽到此處,韋秋瞳孔猛地一縮,抖着雙手捂住了自己的嘴,生怕過會兒自己會不受控制的發出聲音來。
“說是侯爺吩咐了事情。”
“那當然是搪塞外人的了。二公子今日是去謝樓見公主了,他們兩個早先就見過面,聽說二公子對公主是一見鐘情,這好事兒多半是近了……”
後面的話韋秋沒有聽進去,只留了“謝樓”兩個字在耳畔反反複複,來回倒騰。
他的輕功極好,從侯府別院到謝樓,也不過是一盞茶的時間。
韋秋生平第一次恨自己的居然輕功這麽好,竟能在周桐離開前就到了謝樓。
周桐和長樂公主坐在一處包間裏,窗子大開着,韋秋在走廊上看的分明。
桌前,周桐不知道說了句什麽,公主抿起嘴,露出了一個含蓄的笑。看着公主笑,周桐也跟着一起笑了起來。
好一雙璧人,郎才女貌,佳偶天成,合該白頭偕老,恩愛不疑。
兩人對着燭火結發為約,聽着滿堂親朋真真假假的祝福。
成親的第二年,添上一個孩子,應該是個男孩兒,長大些眉目便會像他的父親,唇角也會有一顆小小的虎牙,笑起來可以擾亂半個京城未出閣的姑娘的心扉。
過幾年再添一個女兒,像畫中走出來的仙童,笑起來嘴角有兩個酒窩,甜得像蜜一樣。
真好。
娶上這麽一個漂亮的公主,封侯拜相的日子也不會太遠。
他會穿着朝服,拿着象牙笏板,站在武将的隊伍裏,俊朗的面容漸漸被胡子擋住,一雙清澈的眸子也漸漸混沌,卻再也沒有一個人敢直視着他的臉講話,每個人都恭恭敬敬,垂着頭,看着腳邊。
那我呢?
我又算什麽?
你生命中的污點?還是一個見不得人的禁.脔?
一口血嗆了出來,韋秋拿手捧着,生怕落在地板上,髒了謝樓夥計辛苦打掃的地面。
一步步走回別院,這路也太長了,方才去的時候,為何沒有發現?
血順着袖子流到手肘處,最終還是滴落了下來,同泥濘的地面融為一體,和滴在地上的水乍看沒什麽區別。
韋秋坐在小院中,一字一字,寫了滿紙。
當年情深義重,如同一場黃粱大夢,假假真真,真真假假,最後我又剩了什麽?
韋秋的字沒有他的人漂亮,不整齊,還總是寫得很急,頻頻出錯。可今天他一個字也沒寫錯,一筆一劃,工工整整,一個字好像要寫上十載光景。
韋秋想,如果在我寫完前,他能回來,我就願意聽他的解釋。不管他說的是真話還是假話,我都願意相信。
可即便他已經把速度拖到了最慢,寫完了這滿紙決絕的話語後,周桐依舊沒有回來。
韋秋将信紙壓在桌案上,背着龍吟劍,走出了小院。
然後,索命司的暗衛們持着雙劍而來。
為首的那人說:“二公子吩咐了我們,不留活口。韋少爺同公子多年情分,這最後一遭,還是乖乖地如了公子的願為好,省的連全屍也留不住。”
韋秋紅着雙目,殺出了重圍。
他躲在小巷中,看着身上的傷口,望着那被分割成四方的天空。
桐哥,為什麽?
你連好聚好散都不願意嗎?
非要我死,你才能稱心如意嗎?
鮮血從又五髒六腑中湧了出來,韋秋感受到了有什麽東西在流失。
他擦了擦順着嘴角往下滑落的血,眼神中閃出了狠厲。
我偏不死。
如果不能做你的平生所愛,那我就要做你心中的一根刺,橫在你的胸口,上不去,也下不來。讓你忌憚我一輩子,一輩子都籠罩在我不知何時會出現朝你尋仇的噩夢中。
真可笑,都到這種時候了,我心裏想的卻還是怎麽在你心裏留下點痕跡。
韋秋,你可真是有夠不要臉的。
韋秋踉踉跄跄,趁着夜色逃出了汴京城。
一路上,追殺堵截,他又開始暗自慶幸,還好自己的輕功學得紮實,全身的武功都廢了,卻唯獨輕功還可以用。
逃了三百餘裏,才甩掉了身後緊追的老鼠。
“師父,我錯了。”他跪在自己從小長大的院子裏,一身的傷,和敗落在院中的桐花比起來,不知道哪一個更加狼狽一些。
韋圳背着手,問他:“你錯在哪兒?”
“我錯在沒有聽師父的話,分明是盛世,卻跟着周桐去了邊關。”
“亂世為國,盛世為己,秋兒你糊塗啊!但我想聽你說的卻不是這個。”韋圳拿着那雙看慣了人情冷暖的眼看着他。
“我錯在盲目地相信了周桐。”
“還是不對。”
“請師父解惑。”
“你錯在愛得太卑微,沒有給自己留下一絲一毫的餘地。所以當對方背叛你的時候,你才毫無還手之力。也錯在過于單純,看不清人心的醜惡。”
“師父,我該如何?”
我該如何?引以為豪的武功盡廢,一顆赤子之心也碾成了齑粉,我到底該怎麽活下去?懷着對周桐的恨嗎?
“秋兒,武功可以重練,走錯的人生也可以重來,你還年輕……你知道嗎,師父當年,也被心愛之人背叛過……”韋圳訴說的,便是另一個故事了。故事裏竹馬成雙,持着本為一對的劍,練着相輔相成的武藝,最後換來的,卻是殊途和背叛。
“但這些事是我在寫給自己的信中知道的,我自己已經完全不記得這些事情了。”
說着,韋圳從懷中掏出了一個瓷瓶:“這是忘情丹,吃了它,重新來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