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劫(二)
月色凄迷。
江中雪抱着秦長生,往來時的路走去。
她抱着秦長生,手上的動作輕柔,小心翼翼,像是摟着一個易碎的瓷器。秦長生看見她的動作這般輕柔,臉上神情卻冰冷平靜,心裏好奇,說道:“江中雪,我們以前見過嗎?”
江中雪的手摟在她的肩膀上,讓她摟着自己的脖子,平靜說道:“沒有。”
她擡起頭,望了望上面的斜坡,像是在掂量抱着一個人跳上去的可能性。秦長生順着她的目光望過去,看見她剛剛滾下來的斜坡上面枝桠橫生,有很多橫木和陳年的落葉覆蓋在上面。
這斜坡大概有個三四米高,因為是森林裏面靠近溪流的地方,所以土地滲了水,加上又有落下的樹葉腐爛,踩上去濕潤黏滑——這也是她沒有摔死的主要原因,畢竟她滾下來的時候,潤濕的土地和腐爛的枯葉一定程度上減少了她所受到的沖擊力。
秦長生窩在她的懷裏,不知道在想什麽。江中雪用視線估量了一下這距離,往後走了兩三步,腳底一擰,像是憑空生了風,帶着懷裏的秦長生三步兩步踩在那泥濘上,猶如掠過水面的雨燕,滴水不沾身的掠上了斜坡。
秦長生在她的懷裏目瞪口呆,額頭上幹涸的血跡陪着她的表情看上去分外滑稽。她驚訝的問:“這是不是傳說中的輕功?”
江中雪沒有說話,既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許久聽不到江中雪的回答,睡意湧上心頭。秦長生受了傷,腦袋上被開了個口子,但仍然是不安分,繼續撐起精神問道:“別板着個臉了,咱們好歹是過命的交情了,你救了我,我們秦家會報答你的。再說,你剛剛說的話,我可都聽見了。”
她扁了扁嘴,學着江中雪剛剛的語調,細聲細氣的模仿道:“長生啊長生,我多想和你一起死去啊!我最見不得你流淚了!”
江中雪依舊往前走着,神色沒有一丁點變化。秦長生大失所望,但傷口又開始發麻,她只好繼續胡言亂語轉移自己的注意力:“江中雪,別再對我這麽冷淡了,我們好歹是同伴啊!你看我要死的時候,你那個傷心的樣子,為什麽之前又要對我那麽厭惡呢?我都要以為,我小的時候是不是和你有過節。只是我現在長大了,想不起來了,但你卻還是記恨在心。”
江中雪不置可否,任由秦長生繼續瞎掰。秦長生在她懷裏虛弱的瑟縮了一下,問道:“江中雪,你可真讨厭。明明都叫我長生了,為什麽還不能好好地和我相處呢?”
江中雪往前走着,卻突然停下腳步。她将秦長生輕柔的放下來,不知道從哪裏抽出一把小刀。
秦長生看着她,視野慢慢變黑,連面前江中雪的表情都看不清。江中雪抽出小刀,專心致志的割着旁邊一片葉子上生着菱角的草株。
秦長生倚在樹幹上,慢慢的想要睡過去,下巴被強制掰開也不知道。一股苦腥味通過味蕾湧向大腦,她幾乎是條件反射的做出了嘔吐的動作,睡意也被這股味道所帶來的沖擊給趕出了九霄雲外。
秦長生被這股味道驚醒,苦的差點嘔吐。江中雪好整以暇的望着她,手裏還握着一大把隔斷的野草,望着她,說道:“別睡。”
秦長生的瞌睡已經被完完全全趕跑了,眼見江中雪眉頭一皺,似乎又要往自己嘴裏塞一把草,秦長生倒嘶了一口氣,連忙用自己那個完好的手猛烈擺手:“別喂了!我醒了我醒了!”
江中雪疑惑的盯了她一會兒,再三确認她真的不會再睡着,這才将手裏的草裏遞給她:“拿着,你要是再想睡覺,就含一片。”
秦長生老老實實的接過來,握在手裏。她這下被吓醒,就算是再想睡,可都睡不着了。
江中雪再次俯下身抱起來,讓她依偎在自己的胸口。秦長生倚在她的懷裏,拿着那一株草,又開始問:“這什麽東西,好苦!”
江中雪說道:“龍膽草。”
秦長生嗯了一聲,借着月光把手上的草藥翻來覆去的看。江中雪的眉梢稍微低垂了一下,說道:“曾經,我有一個同伴受了重傷。我帶着他,去了很遠的地方,想要找到可以醫治他的人。在路上,他跟我講起過去的事,還講了他的妻子和女兒,他說那是他最挂念的人,他一直說,一直說,我看他還在說話,就以為他沒事,但是最後,他睡着了,再也沒有醒過來。可我卻連他什麽時候斷氣的都不知道。”
那曾是和她一起出生入死的部下,為了江中雪當初做下的決策,背負了本該由自己承擔的反噬之蠱。
一人之心,千萬人之心,有多少人為她一個人的夙願而傾盡一生,黃沙埋骨。
頓了頓,江中雪平靜道:“也是他告訴我,龍膽草這個名字。”
秦長生窩在她的懷裏,小小的震撼了一把,半響之後,她輕聲說道:“對不起。”
江中雪抱着她,輕聲道:“後來我去了他的家鄉,想要将他的骨灰交給他的家人。但沒想到,那個村子毀于戰亂,他的妻子和女兒早就死了,他挂念的,不過是兩具白骨。”
秦長生手摟緊江中雪的脖子,在這一刻,她竟然能感到無窮無盡的悲傷。但江中雪卻是習以為常的神色,平靜道:“這世間的生離死別,太多了。秦長生,我不想和你成為同伴,不是因為你不好,或是你和我有過節。我是一個自私的人,我不想在你的身上傾注感情,僅此而已。”
和她曾是同伴的人,全都埋骨黃泉。
她的一生,都在一次又一次的面臨永不會再相逢的分離。沒有人能逃過死亡,她只能平靜的接受所有人的離去。
了然天地間,孑然一人。
沒有誰會陪在自己身邊,不需要依靠誰,不需要聽從誰,不需要關心誰,誰都是轉眼韶華後的一具白骨,誰都只是長河浩瀚裏轉瞬消散的流沙。
唯有孤獨永恒。
秦長生安靜下來,像是自我安慰似得攥緊了手指,但心裏卻還是感到了一絲難以言喻的酸楚。她依靠在江中雪的懷裏,突然問道:“那你有牽挂的人嗎?”
江中雪沒有說話。
秦長生嘆息着,問道:“那你為什麽要叫我長生呢?如果真的不想對我傾注感情,不想和我成為同伴,幹嘛又要對我說出那些話呢?”
江中雪說道:“我有牽挂的人,但是她早就死了。”
秦長生不再說話。
過了半響之後,江中雪繼續平靜的說道:“那是我最愛的人,她是我和你們秦家達成的協議。之所以叫你的名字,不過是因為你和她重名了,她也叫長生,但是,她不是你,你也不是她。”
秦長生先是小小的震驚了一把,心裏有些說不出的空落,繼而瞪大了眼睛,繼而露出一副同情的神情,對她斟酌着說道:“我們秦家......綁了你的心上人嗎?”
不過剛剛江中雪說起,說她的牽挂已經死了。她想了想,又問道:“是綁了你心上人的鬼魂嗎?”
“然後逼着你去做事?”
眼看着秦長生一副目瞪口呆認真推理的表情,江中雪稍微垂了垂眼睫,沒有說話。秦長生看着她的表情,像是下了決心,認真地說道:“你放心,郁茵這件事完了之後,我一定讓我們秦家放了你心上人的鬼魂!”
江中雪無語的看着她,剛想說話,秦長生又一臉堅定的說道:“我好歹是一代鬼眼,雖然不會念什麽往生咒啊,寫超生符啊,但是我好歹能見鬼,也能和鬼溝通,我還可以幫你和你的心上人傳達一下情意!”
江中雪的嘴角抽了抽,但她壓下了心頭的嘆息,只輕輕的嗯了一聲。她平靜的說道:“如果你能遇見她,就麻煩替我轉告一句,我很想她。”
秦長生剛剛還堅定不移,一聽到江中雪最後這句聲音溫柔的情話,頓時臉上一熱,心裏暗自握拳:“天哪嚕,江中雪這麽個冷冰冰的人竟然還真的能有這麽溫柔的時候!不知道她的心上人到底是有多帥多厲害!真是炸裂!”
她繼而又暗自嘀咕:“不過我們秦家有這麽壞嗎?竟然還做了棒打鴛鴦的事情?怎麽搞的我跟反派的小boss似得!”
但嘀咕歸嘀咕,眼看着江中雪抱着她往前走,行至一處,空氣中血腥氣彌漫。一個穿着黑衣的男人面朝地躺在地上,旁邊一條鐵繩索摔落在地,上面沾了點點鮮血,旁邊一條獵狗摔在地上,喉嚨處一片血肉模糊。
借着月光,秦長生看得手指發緊,頭皮發麻。她雖然是鬼眼,見過各種各樣的鬼魂,但第一次看到真正意義上死人,而且還是不久之前追殺她的人,實在是心裏發毛,甚至還莫名生出了一種兔死狐悲之感。
她蜷縮在江中雪懷裏,悶悶的問道:“你殺的?”
江中雪嗯了一聲,秦長生嘆息道:“我以為跟鬼打交道已經夠可怕了,沒想到現如今還要殺人。”
沉默了一會兒,她又說道:“回去我一定要讓郁家給我加錢,摔胳膊斷腿就夠了,現在還得背上人命,這差事可真不好幹。”
江中雪淡淡道:“人是我殺的,與你無關。”
秦長生難受的搖了搖頭,勉強撐出來一個笑臉:“沒事,我早就有這個覺悟了,做他們這一行的,哪個不是刀口舔血?你不殺了他們,他們就要殺我。我不想死,他們就得死。你放心,這些事我也想得開。”
江中雪心裏一動,沒有說話。秦長生別過眼,不再看地上的屍體,只說道:“只要再給我一點時間,就好了。”
江中雪點了點頭。秦長生問道:“那我們接下來去哪裏?”
她現在渾身都是傷,該去哪裏呢?難不成這次的任務就要半途而廢?
她用尚且完好的手去兜裏面摸手機,拿出來一看,手機摔爛了半個屏幕,進了水,手指按在開機鍵上,半天都沒有反應。
江中雪騰出一只手,拿出手機遞給她。秦長生說了聲謝謝,把原本摔壞的手機放進兜裏裝好,再打開了江中雪的手機。
江中雪的手機單調的可怕。機身看起來很新,也沒看出來是什麽牌子的手機,但清晰度不錯,電量也足,一只手握在手裏感覺分外流暢。
沒想到江中雪也是個會挑手機的人,她還以為像江中雪這樣的人,就該用着摔不壞的諾基亞呢!
江中雪抱着她往前走,沒有去看她到底在幹嘛。秦長生打開聯系人一欄,裏面只有一個號碼。
1851xxxx048。
備注是長生的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