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絕（四）
她死的很痛苦。
江中雪站在黑暗裏, 悄無聲息的躍下樹。
三十年前, 在瀕死的最後一刻, 秦長生倚在她的懷中，淌血的嘴唇仿佛是沾染了露珠的玫瑰, 美的讓人心碎。
初見她的時候，她穿着修裁合身的旗袍, 邊角繡着暗色的花紋, 在陽光下，手上的翡翠手镯劃過一道銀潤的光澤。
她喝着茶，臉上是嬌生慣養出來的矜持與高傲。見她的時候, 微微擡着下巴，陽光正好，空氣中的塵埃漂浮着, 看得到金色的反光。
秦柏澤站在她的身後，望向自己妹妹的眼裏, 盡是柔情。
她站起身來。
高宅大院裏, 描着仙鶴白雲的蘇繡屏風後，高跟鞋噠噠的踩在大理石的地面上，秦長生走到她的面前, 精致的臉上描着黛眉, 冷淡的問道：“你，就是江中雪？”
後來，她死的時候，躺在自己的懷裏, 嘴角淌出血來，虛弱的閉上眼睛。
經歷過多少生離死別，看過多少紅塵翻湧，她的心，只有在懷中的人即将死去的時候才會有那麽一絲波動。
秦長生的臉上是破碎的表情，連咳嗽都沒有力氣。她躺在江中雪懷裏，側過頭，問她：“我睡過去，就不會再醒過來了是嗎？”
她穿着與初見時截然相反的衣裳，死去的亡魂在她身邊萦繞，風雪的哀嚎仿佛是地獄裏傳來的幽幽哭泣聲。
她已受過常人無法想象的苦難，歷經一切，就快見到希望的曙光。
但終究還是沒能得到救贖。
眼淚從她的眼角滑落，秦長生伸出手，握住她的手，輕聲的說道：“我知道你累了，阿雪，放棄吧。”
江中雪的眼眶通紅，她緊緊的擁着秦長生，只是啞聲說道：“是啊，我好累，多麽希望自己能陪你一同死去，再也不要醒來。”
長生不是上天的恩賜，那是永生不能解脫的詛咒。
秦長生微笑着，咳出一口鮮血，嘆息似得說道：“忘了我，別再去尋找我的下一世，那已經不是我了。就當我，已經徹底死去，放過你自己吧。”
江中雪緊緊地抱住她，半響，沉默的點了點頭。
秦長生欣慰的合上眼，她伸手抓住江中雪的手，轉瞬淚如泉湧，輕聲的哭泣起來：“我多想活下去，和你一起........活下去.........”
她的話語戛然而止，胸腔裏傳來一聲類似于破碎的沉悶之聲。
江中雪抱着她，将臉埋在她的脖子上。
漸漸冷去的溫度，拂過臉龐的發絲，她将臉埋在她的脖子上，任由淚水淌下，迷茫的低聲呢喃：“我該怎麽辦呢？”
回答她的唯有無盡的風雪呼嘯聲。
天地間，白茫茫一片。
“每一個都是你，每一個都不是你，長生，我累了。”
“為什麽死的人不是我呢？”
“如果蒼天能聽到我的祈求，賜予我一絲憐憫，給我一個可以實現的願望，我.......只想與世長眠。”
“永遠沉睡，再也不要醒來。”
原來在秦柏澤的眼裏，他的親妹妹，走得很痛苦。
痛苦嗎？
怎麽可能不痛苦，經歷過無數困難重重，看過無數駭人屍山，拼命的掙紮着想要活下去的秦長生，那個曾經穿着修身的黑色旗袍，邊角繡着白玉蘭暗紋，纖細的手腕上戴着翡翠手镯的秦長生，在蘇繡屏風後，噠噠踩着高跟鞋無比矜持高傲的嬌氣小姐，在為了活下去無數次狼狽哭泣之後，還是死在了異鄉。
死之前，她沒有為自己難過，只是握着江中雪的手，低聲哭泣，一再的告訴她，忘了自己，別再這樣永無止境的痛苦下去。
她走得很痛苦。
江中雪恍恍惚惚的往山下走着。
躍過斜坡，掀開簾子，秦長生正在挂衣服，看見有人進來，先是吓了一跳，繼而拍着胸口一臉被驚吓到的表情，詫異問道：“你怎麽回來了？”
這話說得好像這是自己的地盤似得。秦長生反應過來，旋即又說道：“你晚上不是都要出去的嗎？今天怎麽回來了？”
江中雪恍恍惚惚的看着她，但是只不過一瞬，她便恢複了常态，臉上迷茫的表情像是昙花一現，快的讓人以為那只是一瞬間的錯覺。
她冷靜下來，搖頭道：“我怕郁茵會再過來找你麻煩，今晚就不出去了。”
秦長生哦了一聲，心裏想着之前江中雪那番話，也甚是不滿，便只是簡單的做了我知道了的表情，然後興致缺缺的掀了簾子，準備睡覺。
江中雪沉默的跟着她，一起進了房間。秦長生有些稀奇的朝她看，問道：“你也要一起睡？”
江中雪遲疑了一下，搖了搖頭。秦長生拍了拍床，像是有些無奈的說道：“你不和我一起睡，你要去哪裏睡？算了，上來吧，你今晚說那些話呢，我還是記着呢，我不會和你扯上關系的，但好歹我們現在還是一條腿上的螞蚱，總該是互相照顧點。放心，過了這幾天，解決了郁茵的事情，你想要見我一面，那可都得來秦家報備才有資格。”
江中雪沉默的望着她，看見她爬上去床去躺着了，半響才問道：“你的傷好了麽？”
秦長生以為她這是對自己心有愧疚，頓時稀奇的望着她，從被子裏微微擡起身子，詫異的說道：“啊？你問我的傷啊，好多了。”
但秦長生的感動完全是白費了。江中雪只是淡淡說道：“那好，既然你的傷也好了。我們明天就去斷崖上面。那個怪物是出自稷山，那克制它的方法，肯定也在這山頂之上。”
秦長生失望了的哦了一聲，頓時心裏一頓郁悶。她還以為是江中雪良心發現，但現在看來，又是自己在自作多情。
旁邊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秦長生知道她在脫衣裳，便轉過腦袋，朝着內側牆壁蜷縮着。但她又越想越氣，嘴裏又沒好氣的說道：“不行，我今天摔倒，腿上傷口裂開了。我明天去不了稷山了。”
旁邊被子被掀開了一點，似乎是江中雪上了床。秦長生背對着她，心裏越想越氣，聽到她半天沒回答，轉過頭去，分外不爽的說道：“我說了，我腿傷口裂了，我.........”
江中雪已經躺下，睡在她的旁邊，在中間留了半尺的距離，壓緊了被子。
燈光下，江中雪閉了眼睛。秦長生半直着身子，側着看她。似乎察覺她不爽的眼神，江中雪依然閉着眼睛，只是出聲打斷她：“睡覺，有事明天再說。”
秦長生氣的翻了個白眼，她躺回去，憤憤的扯了扯被子，對着牆蜷縮過去，伸手拉下了燈。
黑暗裏，江中雪的眼睛悄無聲息的睜開。
她往旁邊看了一眼，秦長生開始還氣，過了一會兒，睡意襲來，也睡着了。
聽着秦長生勻淨的呼吸聲，江中雪側了身子，往她的方向稍微動了動。
但是只是稍微動了一下，她就停止了動作，閉上眼睛，靜止了許久之後，她又往後挪了一下，重新拉開距離。
如果不曾相愛。
那是否等到詛咒發作的那一刻，在痛苦中死去的秦長生，不會再那樣哭泣着對她說，她想要和她一起，活下去。
對她說，忘了我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