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死人國(五)

秦長生打了個冷戰, 從噩夢中醒來。

她剛剛夢見自己摘下那個從青銅鼎裏滾出來的死人的面具, 那個女人, 就是自己。

被汗濕的衣裳緊緊的貼在肌膚上,一經風吹, 冷得讓人發抖。她拿起手表,不禁洩了氣。

說是打個小盹, 怎麽真的就是打個小盹, 她在夢裏煎熬了這麽久,這一醒來,一看, 現在不過才過了十來分鐘。

四周早已沒有了先前的鬼影。秦長生坐在樹上,左右望望,心想或許是那些人看完燃燒的鼎爐, 這個時候早就回家去了。雖然有些疑點還沒有解開,但是秦長生大概能明白, 自己的夢, 跟之前的事情是有所聯系的。

只是她不明白,自己為什麽老是夢見死去的另一個仿佛是自己的女人。上一個是在井裏淹死的,這一個又是在鼎爐裏燒死的, 敢情和自己長了同一張臉的女人都不得好下場, 非得受盡煎熬活活折騰死?

秦長生拍了拍自己身上的灰,從樹上跳下來。四周靜悄悄的,天穹之上,夜幕籠罩, 秦長生小心翼翼的往前走着,想要看看前面有沒有可以下山的路。

她憑着記憶,沿着來時的路想要往山下走去。路過那村口桑樹前的巨大棺材前,她禁不住還是撇了一眼那挂着大紅燈籠的“房間”,上面薄紙一般描出的剪影裏,一個高額頭的女人在燈火下,坐在椅子上,低着頭,不知道是在穿針引線還是納鞋底。

秦長生心裏生出一陣悲憫,這群死去的人不知道自己已經死了,依然活在這個稷山山頂上,與世隔絕,從不知道自己已經死亡,在這個地方維持着之前的一舉一動,直到永遠。

如果驚動了他們,讓他們察覺到自己的死去,同時變成厲鬼,那誰都別想從這個地方活着出去。

秦長生小心翼翼蹑手蹑腳的往山下走去。黑夜裏,樹枝劃傷了她的臉,在她的身上挂出傷口,但她都不怎麽在意,只是一個勁的朝山下跑去。

但是在山崖小路的盡頭,秦長生絕望了。

面前的斷崖一如早上她剛來時的模樣,一道無法越過的溝壑阻擋在她的面前。并且——即便是沒有斷崖,她也無法确定,自己是否就已經永遠被流放在了這死人的國度。

即便她逃下山,或許她還是無法再與另一個世界的人接觸或是交流。她所處于的,那個原本的世界,本來就不能容許這個死人國的存在,同樣,死人國和這個世界,也該是有一個真正的交彙出口。除了這個出口外,沒有任何方式能打破它們之間的平衡。

秦長生迷茫的站在那山道斷崖路口,朝着對面望。

對面的世界,灰蒙蒙一片,即便是在黑夜裏,她也可以望見那灰白色的霧色像是長大了嘴的怪獸,吞噬盡了對面那條山道的存在。

秦長生站在斷崖口,腦袋裏亂哄哄一片,她抱着腦袋,靠着山道內壁滑坐下來,像是洩了氣的皮球,無精打采的坐在地上。

直到她的肚子裏傳來咕咕的一聲。

即便是自己不覺得,但是她的身體卻已經是實實在在的餓了。一個人不喝水,六天就會死亡,如果不進食,大概半個月身體器官就會衰竭。

盡管腦袋亂哄哄的,但是秦長生還是從書包裏拿出自己的水瓶,擰開喝了一口。裏面的餅幹早就碎了,加之沒有密封好,都有些發潤了。

秦長生忍着甜的發齁的香精味,一口一口咬掉了那最後剩下的一點碎餅幹。這不吃不知道,一吃,自己之前被忽視的胃忽然就發出了抗議,秦長生只覺得自己頓時就胃裏一頓痙攣,酸水直冒,餓得要命,就這樣的餅幹,她都想再來一打。

但餓歸餓,自己也沒有其他吃的,只能硬扛着。秦長生爬起身,将水瓶重新裝好,把餅幹的包裝袋放在地上,以免占用自己書包的其他空間。

裏面還有兩件衣裳,都是王麻子聽說自己和江中雪要走,走之前歡天喜地的放進來的。他以為自己和江中雪這兩位煞神終于要走,連忙把之前秦長生弄髒了洗幹淨的衣裳全放進她的包裏,還有什麽東西統統打點好放進去。他好不容易看到點能擺脫這兩位不速之客的希望,生怕這兩個人走到一半,想起有什麽東西落下,再跑回來他這裏去取。

秦長生坐在地上,往前後左右看了看,往旁邊湊近了一個石頭縫隙,把裏面的衣裳拿出來,放在石頭上面,搭了一個遮風的簡易簾子。

她再把一件撕破了的T恤拿出來,撲在地上,自己倒了上去,蜷縮着,把頭埋在T恤裏,用手臂充當枕頭。

折騰了一下,她又覺得手臂當枕頭不怎麽舒服,便直起身,從旁邊撿了一塊稍微大點的石頭,放在T恤下,當枕頭。

她躺下試了試,覺得還可以,便蜷縮起來,躺着抱緊自己的胳膊,想要用睡眠來抵抗肚子裏不停抗議的酸水。

還真是饑寒交迫啊,秦長生閉着眼,不由得鼻子酸了酸,嘆了口氣。

不知道爸媽這個時候是在幹什麽,估計都是吃了晚飯,散了步,準備睡覺吧。

家裏有暖和的床,厚實的羽絨被,蠶絲的背面光滑細膩,躺上去渾身像是墜入了羽毛之中,輕飄飄的浮在空中,又溫暖又輕薄。

秦長生心酸的想,以前,就在不久以前,她曾經和朋友說起過自己未來的夢想,那時候,她年輕青春,活力非凡,正是陽光四射擁有未來無限可能的時候,到現在,不過短短一年,她就變成了這樣一個要在陰冷的高山上被樹枝劃花臉,饑寒交迫睡在石頭旁邊,永遠不知道自己再次醒來的時候又該是面對怎樣的魑魅魍魉的鬼眼。

或許,連是否能再次醒來都說不定。

她真是想破腦袋,都想不到自己會有這樣的未來。

秦長生越想越心酸,悲從中來,不禁眼眶一酸,把臉埋在手掌裏,按住自己的眼睛,輕聲道:“誰想要當這個鬼眼啊..............誰要想當誰當去,為什麽非要是我,我才不想要有這樣的身份,真是的,我只想做個普通人而已,誰想當,自己當去啊!”

她嘀咕着,悲從中來,翻來覆去又睡不着,幹脆一氣之下坐下來,撿起石頭,往山下扔去。

她扔了幾塊石頭,覺得自己心裏稍微好受了一些,這才繼續躺下,合上眼,逼迫自己繼續睡過去。

接下裏的三天裏,秦長生一直在斷崖之上徘徊。

這個世界,永遠沒有天亮。在這種看不到盡頭的黑夜裏,秦長生一直依靠着自己的手表來判斷着時間的流逝,确定現在是幾點——但比起時間的流逝,更讓人覺得可怕的是,這稷山之上,并沒有水。

在這三天,時針轉過整整四圈的漫長時間裏,秦長生日夜颠倒,時常醒來時有種在做夢的感覺,又或者是做夢時以為自己是醒着。她的嘴唇發白,因為幹渴,自己的嘴角起了死皮,皮膚也呈現一種青白的顏色。

也因為饑餓,她的步伐不穩,腦袋也開始混亂,望着四周,都有些恍恍惚惚的感覺。

她爬遍了這座稷山,至少是大致範圍裏。令人迷茫的是,這一整個稷山上,都沒有任何一處水流,或是湖泊。在那個鬼村的後面,她發現了一處類似于湖泊幹涸後的跡象,那裏生了一大片枯萎的青蒿和雜草。

她嘗試着用指甲和石頭挖出樹木裏嫩綠部位的枝葉,但是這作用微乎其微,并且,她無法判斷她從嫩綠草莖裏擠出來的東西,到底是不是可以供給自己飲用的東西。

秦長生為此劈斷了自己的指甲,左臉上刮了一道細長的血口,腳上也磨出了水泡,渾身上下,就沒有一處好的地方。

但即便是這樣,她的情形也不容樂觀。水源沒有找到,食物更是沒有,要她去追樹林裏的野兔,那是根本不可能有成功的概率。

更何況,即便追到了,她也不會生火。

在第四天早上,醒來的時候,秦長生已經再分不清現實與夢境。

過度的幹涸和饑餓像是一只揪住心髒的手,緩緩的收緊了死亡的網。

秦長生的眼眶下一片青烏之色,眼皮沉重的像是有千斤重。她呆呆的往前面走着,好似永遠走不到盡頭的道路,只能順從的,漫無目的的朝前走着。

前方等待着她的是什麽?

她自己也不知道。

永遠不會升起的太陽,永遠不會到來的黎明。

秦長生擡起手,手上破了皮,鮮血一滴滴的從她手腕淌下,順着指尖淌在地上,像是地上淌出的一條斷斷續續的血線。

她望着自己的傷口,費盡力氣想了半天,才像是反應遲鈍的機器人一般,擡起手,擦了擦傷口,按住了破皮。

最初的時候,饑餓和幹涸的感覺格外強烈,她被這個折騰的死去活來。但等再過一段時間,神經似乎是麻木了,再也不感受不到任何痛楚,只是她的腦袋裏像是一切感官都被延遲,無論是痛苦和饑餓,都變成遙遠的事情,手上的傷口,也都只是後知後覺。

走着走着,她終于栽倒在地。

秦長生的眼裏,映入眼簾的最後一幕,是一個細長的影子。

桑樹下,火光映紅的半邊天裏,那個額頭凸起,如同金魚一般畸形瘤子一般高高凸起的額頭上,一只凹下的獨眼鑲嵌在眼窩裏的獨眼女人,低下頭,似乎很是驚訝的看着她。

眼皮似乎有千斤重,秦長生倒在地上,眼裏映入火光沖天的村莊。驚訝,害怕,震驚,迷茫,這些應有的感情都随着她的知覺剝離身體而漸漸遠去了。

最後,秦長生只是覺得有些悲哀的想,或許她是這千百年裏來,第一個被餓死的鬼眼吧。

作者有話要說:  啊啊啊啊好想一天萬字,把腦袋裏的想法全寫出來~

總感覺自己的手速跟不上自己的腦洞啊~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