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死人國（六）
黑暗裏, 悄無聲息。
宮闱裏, 困獸猶鬥。
火光沖天而起, 接連倒塌下的石柱裏，凄厲的哭喊聲和救水聲被火光裏的劈啪聲所代替。站在屋檐之上, 穿着黑色勁裝的高挑侍衛抽出背後的一只長箭，搭在弓箭弦上。箭頭上, 冰冷的三菱形銀箭頭閃爍着白光, 在火把的照映下，劃過幽暗的光澤。
在高樓之上，身着暗色花紋衣袍的年輕男人雙手放在砌玉欄杆上, 背後是幽暗嗚咽的風。燈火通明的皇城裏，徹夜難眠的年輕女子靜靜的趴在床上，聽着外面的風聲。
外面吱呀一聲。
門外紗簾飄揚, 白色的紗幔在空中飄揚。灌進的風揚起夜裏落下的枯葉，夾帶着淡淡的血腥氣。
床上躺着的女子聽到聲響, 驚訝的回頭, 聲音帶着一絲遲疑：“阿雪？你回來了？”
待看清來人的面容之後，那女子先是怔愣了一下，有些忐忑的問道：“娘娘怎麽來了？”
至始至終, 她都躺在床上, 沒有起身。
郗氏站在原地，一左一右的宮女低身俯首，屏退其他看管的侍女。
背對着風的裙擺揚起，勾勒出她細細的腰和一條完好無損的腿, 以及，旁邊安裝着的僵硬的木質義肢。
她是獨腿，民間謠傳她是蛇精化身，是為魑魅魍魉。但其實她不是，她只是生來比旁人少了一條腿，但她依然能走，甚至可以小幅度的跑。
靠着父親給她找來能工巧匠做出來的另一條腿，她就是一個正常的人，她能說話，能笑，能掩面而泣，能跑能跳能走，她是人，不是怪物。
可她的心上人，她的君主說她是怪物。
郗氏望着躺在床上，沒有起身的白衣女人。
她一步一步的往前，步伐微微前傾，看上去帶了一絲不協調的怪異之感。
宮裏點了燈，掌燈的燈奴裏燃燒着白色的燭淚。郗氏走到她的面前，伸手掀開白色的紗簾，臉上噙着笑，語調溫和的問道：“你叫江侍衛什麽？”
秦長生躺在床上，看她一眼，只是沉默。
郗氏望着她，笑容極有耐心，她俯下身，揚起眉，說道：“阿雪？好親昵的名字。秦貴人和江侍衛，真是青梅竹馬，兩小無猜。”
秦長生沒有理會她。她轉過臉去，只是冷冷道：“皇後娘娘，臣妾身體抱恙，實在不适，恕不能招待娘娘周全，能否請娘娘改日再來。”
郗氏俯下身，掀起她的被子，秦長生猛的受涼，轉過頭來，瞪着她：“你做什麽？
”
郗氏微笑着，看着鎖在她腰上，腳踝，以及手腕上的巨大石鏈，低聲笑道：“誰是怪物？誰是怪物？真正的怪物躺在秦貴人的床上呢！”
秦長生擰過臉，怒目相視，她瞪着郗氏，冷冷道：“郗氏，我與你素來無冤無仇，何必要為難我？”
郗氏看着她，知道她根本動彈不得，便彎下腰，手指劃過她的臉，微笑着說道：“你說為什麽啊？秦貴人，你的父親将你送進這宮裏來，為的是什麽？你的青梅竹馬的江侍衛與你生了這般龌龊之情，啧啧，兩個女人，竟然背着帝王做出這等私通的事情，你說，你這不是被怪物迷了心智，還能是怎樣？”
秦長生瞪着她，郗氏目光癡迷的看着她，忽而直起腰，啪的一聲，給了她一個清脆響亮的耳光，大笑起來：“說說看，江侍衛讓你有多快活？即使是在皇上的眼皮子底下，你都敢和她私通？你們這對賤人，你以為你們的龌龊之情本宮不知道？”
她怨恨的看着秦長生，半響臉上的笑容散盡，又面容平靜的說道：“本宮知道，本宮都知道，秦貴人，皇上想得到的人不是你，是江侍衛。但他不敢說，他怕，他怕江侍衛，因為江侍衛是個怪物，你，你也一樣，你也是個怪物。”
頓了頓，她瘋魔一般，癡癡地笑起來，俯下身擰住秦長生的下巴，手指拂過她的嘴唇，上面長長尖銳的金指套一壓，她的嘴唇上劃開一道血口，頓時鮮血淋漓：“你以為你們做的事我不知道？今晚你的江侍衛回不來了，她得了皇上的命令，要去斬了我們郗氏的百年根基。秦貴人，你看看，你的心上人多麽能幹，我們郗氏百年望族，都不及一場來得又快又容易的暗火。”
秦長生眉頭一皺，忽然龇牙，露出白森森的牙齒，喉嚨裏低吼道：“滾！”
郗氏被她突如其來的兇惡模樣吓了一跳，情不自禁的放開了手，後退了一步。秦長生躺在原地，手拽着石鎖，額前黑發披散，蒼白的臉上，忽然湧上一抹潮紅。
她的喉嚨裏發出類似于野獸嗚咽般的聲音。郗氏望着她，臉色忽然一沉，像是為剛剛的失态與害怕惱羞成怒，上前兩步，便要去揪起她的頭發，擰起她的臉。
但秦長生似乎很不對勁。
她嗚咽着，像是在哭嚎，聲音奇特而悲涼，直嚎的人脊背發寒，心底發毛。
郗氏剛想要上前，聽到這陣簡直是從黃泉地獄裏湧上來的咆哮，頓時生了害怕之心，沒有上前，反倒後退了兩步。
秦長生拽着鎖鏈，腳踝，手腕，腰肢上，巨大的石鎖鏈被她拽在手裏，白色廣袖下暴露出的手臂肌膚原本光滑白膩，但此時此刻，她的手背上已經青筋暴起，呈現異樣的紅。
郗氏有些害怕的往後退了幾步，徑直的撞到了一個人的身上。
她驚吓似得轉過頭去，卻看到一個黑色衣裳的高挑人影站在她的背後，眼睛望着前面床榻之上痛苦掙紮的秦長生，看都沒有看自己一眼。
是江中雪。
無論過了多久，這張美豔絕倫的臉，這般淡漠疏離的氣質，都會讓郗氏心頭微微一震。
她是她見過的最美麗的侍衛，也是最冷漠的女人。
不知為什麽，望見這張臉，原本在心頭湧動的滅門之仇頓時被其他的東西所代替，自己一時竟然恨不起來。
按理來說，能以一個女人的身份當上侍衛，江中雪或多或少該是有些家世幫襯的。但截然相反，江中雪是個孤兒，無父無母，從小被秦府收養，當做秦家的心腹養着，從小陪在秦家小姐身邊長大。
直到秦長生被送進宮來，她也就理所當然的跟着秦長生，但并不是以做婢女的身份，而是考取了功名利祿，進了宮來。
她不懂這樣一個美麗的女人，怎麽會去當一個侍衛，憑她的美色，想要取悅一個君主，再簡單不過。她什麽都不需要做，只需要說些好聽的話，稍微做出一些聰慧可愛的模樣，讨好那個躺在龍塌之上的男人，就能擁有榮華富貴，以及別的女人想要的一切寵愛。
後宮之中，所有女人争破了頭都想要分得的一分寵愛，對她來說，唾手可及，但她卻總是不屑一顧。
讓人心裏生出一萬分的恨。
江中雪看着郗氏接連害怕的後退幾步，撞到了自己肩上。
她看都沒有看她一眼，只是繞過了郗氏，走到了前面的床上。
背對着郗氏，她抱起床上的秦長生，面容平靜，将手覆上秦長生青筋暴起的手背，輕聲道：“長生？”
郗氏站在她們的背後，吓了一跳。
雖然知道她們有私情，但是她也不知道江中雪敢這麽正大光明，竟然敢直接當着自己一國皇後的面摟摟抱抱。這兩個不知廉恥生了龌龊之情的女人，扭曲于常人，簡直是怪物！
難怪秦長生會被鎖鏈鎖起來！怪物！怪物！
郗氏心裏發毛，站在原地，剛想轉身跑開，去找皇上禀報，卻聽到背後傳來一聲凄厲的尖叫聲。
如果厲鬼有尖嘯聲，就該是那樣的。
讓人靈魂都覺得震碎了的尖嘯聲，伴随着石鎖的粉碎聲，在床榻之上響起。郗氏驚恐的往後望，秦長生擡起手緊緊的拽住了江中雪的肩膀，朝她嘶吼道：“求求你！殺了我！阿雪！求求你了！忘了我！求求你！”
伴随着那令人牙齒發酸的慘叫聲和哭泣聲，秦長生的眼睛迅速變紅，她凄厲的嚎叫着，抓住江中雪的手，抵在自己的心口，哭泣道：“我已不再是我，阿雪，求你！求你！”
江中雪抱住她，讓她躺着在自己的懷裏，一只手輕輕的拂過她的頭發，面容平靜而溫柔的輕聲說道：“好。”
郗氏第一次看見江中雪這麽溫柔的表情。
旋即，一只冷箭從她的手中插下，貫入了秦長生的心口。鮮血從三菱形的血槽裏噴湧而出，将她的白衣漫上一片猩紅。
秦長生雙眼血紅，條件反射似得抓住了她心口處的箭尾，羽翎上，鮮血從她的指縫溢出，滑下手臂，滴在地上。
她大口大口的咳出鮮血，話也說的斷斷續續，一而再，再而三，只是重複着一句話：“就當我徹底死去，阿雪，求求你，忘了我，忘了我，忘了我.............”
江中雪将她的頭按在自己的肩上，抱緊她，輕聲道：“嗯。”
直至她的手垂下來，落在床榻之上。
濃烈的鮮血氣息，充滿了整間房舍。
郗氏目瞪口呆的看着床榻上死去的秦長生。江中雪表情平靜的拔出她心口的冷箭，手指折斷，扔在一邊，站起身來，抱起她，一步一步的出了房間。
白紗輕揚，紗簾如同霧色，江中雪摟緊了已經死去的秦長生，消失在了紗簾之後，夜色之中。
作者有話要說： 晚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