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開泰三年,七月二十四日。噩耗傳來的猝不及防,山東京派官和內外簾官,僵持不下的時候。浙江率先出事。京派官何文芳居然在回府的路上,和一秀才因讓路之事起了争執,被該學子一刀捅進小腹,受了重傷,至今昏迷不醒。
消息傳到京城,開泰帝震怒,痛罵當地官員不作為,學子無法無天!滿朝文武齊齊跪下,高呼陛下息怒。有人辯解,此事并非地方官員所為,京派官這一舉措,傷筋動骨的是當地學子,事關切身利益。難免有民間勢力出沒。
何況,那學子當時也不知這是何大人。
說來說去都怪何文芳低調,出門進門都不擺官儀。
開泰帝氣的手臂顫抖不已,冷笑道:“……當地的學子厲害的很嗎。”竟是不喜的意思。
皇上很少這麽喜形于色。
一句話出,衆人再度叩首。适先辯解的官員,磕的額頭都出血了。嘴裏仍然重複着那一句:“臣絕無此意!絕無此意!!”
開泰帝不耐煩聽他解釋,拂袖離去。
那位官員一屁股坐在地上,知道自己今後會被家鄉學子恨上了。也許,連祖墳也保不住。
章年卿收到京裏的信,聞言只是扯了扯嘴角,不屑的想。開泰帝想動麓山黨人很久了,好不容易抓住機會借題發揮,怎麽肯放棄。
只是可憐趙大人了。
章年卿正對着窗子,偶爾遮擋住某片光線,馮俏這邊便是一暗。
馮俏放下手中針線,側頭看着章年卿,他站在窗棂前,日光将他手上的信紙照的透明。他奮袂攘臂的倒影,投在地上。
珠珠勸馮俏挪到西屋去,雲嬌勸馮俏坐到靠窗的美人榻上,那兒亮堂。
馮俏不覺得章年卿是在打擾她,搖頭拒絕了。
章年卿嘴角勾起一抹半譏半諷的笑,何文芳受傷後。他們這波京派官,各個如驚弓之鳥一般惶惶難安。迫不及待尋計問策,皆将矛頭指向不痛不癢的監考官,指責他們受賄洩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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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泰帝并沒有指明他們必需做哪些事。這樣不痛不癢的交差,也不失為明智。
文官武将,各有所長。文官怕白刀子,武官怕舌刀子。都是丢官喪命的光景,怎能不駭人。
章年卿看的清楚,可看的越清楚,越覺得不甘心。他從大風大浪裏闖過來,對着四皇子和王國舅都沒有退縮,讓他對這些簾官屈服?
絕不可能。
馮俏只覺他笑得好看,眉眼一絲冷然,微微猙獰,卻仍然讓她怦然心動。
因何文芳一事,大魏王朝第一屆龍飛榜被推遲了整整七日。在滿朝大勢所向,集體檢舉主考勾結學子,販賣試題之際。所有人都勸來章年卿,“你也查洩題算了。無功無過,權當交皇差了。”
連遠在河南的章芮樊都給兒子寫了封信:“……好男兒建功立業,不急一時。”
孟主考滿臉頹白,抖着嘴唇。絕望的看着章年卿,一句話也說不出。
孔仲令笑的得意,拍着章年卿肩膀,俨然一家人的模樣。
章年卿不動聲色的躲開孔仲令的手,颔首微笑。
出了貢院,章年卿彎腰上轎前,看見路上有小販賣糖葫蘆的,心裏一動,給馮俏帶了五串。毛竹拿着錢去了,卻買回來七串。
章年卿挑眉質問,毛竹吶吶道:“給珠珠也買一串吧。她和雲嬌要好,讓給雲嬌一串,她自己還能吃一串。這是找的錢。我沒花少爺的,我花的自己月錢。”說着就把找的銅板還給章年卿,急急解釋道。
章年卿失笑,“拿去再買兩串吧。”
章年卿打定主意查外簾官操控內簾官的弊端,卻處處碰壁。晚上他略顯委屈的對馮俏說:“……不斬草除根,不如不做!”
馮俏抱着他頭安慰他:“你是對的。”
“對的……嗎?”連他也不自信。
馮俏張了張口欲勸他什麽,卻發現他已經抱着自己呼呼大睡。章年卿平時是很奢睡的人,尤其是抱着她的時候,單手握着雪峰山巒,懷抱溫香暖玉。若不是第二日有事,他是醒了也不願意起來的。
而今夜他卻睡的很不安穩,薄唇抿成一條直線,眉頭緊皺。仿佛夢裏也不他是一樣。臂膀也緊繃着,掐着她的腰的大掌,時不時緊握一下。
馮俏被鬧的也睡不好,卻對他生不起來氣。事到如今,連她也覺得憋屈。
馮俏知道章年卿有辦法,他這些日子連她都冷落了。一天十二個時辰,十個時辰都和孟主考在一起,就差抱着孟主考關起門來過日子了。
外面都傳,章年卿是押着孟主考重出卷子。可馮俏知道,根本不是這麽一回事。章年卿想做的可不止這些。
萬事俱備只欠東風,事到臨頭,卻被人痛喝一棒。
馮俏心裏嘆了口氣,這件事和四皇子的事不一樣。天德哥能和王國舅談條件,是因為他有王國舅的把柄在。涉及皇權,有孤膽,有智謀就能搏出一條生路。
可朝政不一樣,從古至今,朝政大事,多以中庸為和。很難強硬的去說,選擇哪個,不選擇哪個。章年卿的性子太硬了,他認定的事,誰也改變不了。
她嫁進章家門前,父親就和她說過。他說,章年卿是個認死理的人,重情重義。他這個性子,能做能臣,卻未必能做良臣。
吾身所護,即為江山。
這種能臣的結局,大多是成為佞臣、奸臣。
你要看着他,盯着他,千萬別讓他走上邪路,拖累妻兒。
可這次,馮俏并不覺得章年卿選錯了。
馮俏摸着章年卿并不寬厚的後背,低頭在他嘴角上親了一口。窩個舒服的姿勢,在他懷裏睡着了。
章年卿嘴角無意識彎起,越彎越大,自己毫無知覺。
次日,章年卿向京城遞了份折子。洋洋灑灑,上書千餘字。八百裏快馬加鞭,開泰帝見奏折後,龍顏大悅,批了個準字。
馮俏有些詫異,章年卿昨天一副沒底氣的樣子,她還以為……
自嘲一笑,她也把章年卿看得太輕了。
章年卿給開泰帝出了個瞎主意,如今大魏上下大面積洩露考題,就算有時間重出題,也沒時間版印,鄉試過後就是春闱。後拖七日不打緊,若敢拖到春闱前後,那才是亂成一鍋粥了。
現在是趕鴨子上架,在糗的主意,也只能捏着鼻子認了。
章年卿出招,同省各府間對調考題。卷題編號,由各地知府抓阄,确保達到卷題的絕對嚴密性。這樣一來,加印的量也會少許多。
再由錦衣衛秘密押送。同省之間相隔不遠,運輸起來并不困難。三日足矣。
這是第一步。
先把監試官和印卷官這邊架起來,騰開手,讓今年的鄉試順利進行。
至于怎麽監督收掌試卷官和彌封官,讓其不在行司職權的過程中徇私枉法。章年卿另有它招。眷錄官、對讀官不足為患,封印好的試卷,謄卷對寫,前人都有經驗。照搬照用,派人看着便是。
而貢院的門神,搜監官。章年卿到不擔心搜監官在搜尋的過程中會放水,他最擔心的是,搜監官和後勤官勾結,前面把東西扣下,後面又把東西送回去。
馮俏一聽焦急不已:“這可怎麽辦。”
章年卿翹起嘴角,“仙人自有妙計。”說着還頗為深沉的摸了摸她的頭。
“哎呀。”馮俏沒好氣的拉下他的手,“和我還賣關子。”
章年卿哈哈大笑,刮着她鼻子寵溺道:“這些都是小打小鬧。重要的是隔權,必須把他們隔開。這才是重頭戲。”
章年卿這一舉措無疑戳到了孔仲令的痛點。
同府調卷的消息一傳出,湧起一波人來找他。要把他手裏還沒焐熱的銀子,要回去。笑話,吃進自己嘴裏的怎麽可能再吐出來。
可章家護着章年卿,馮家護着章年卿,連衍聖公都來給他寫信,讓他不要絆着章年卿手腳。
憑什麽!他章年卿要攢政績,他們就都得給他讓路?
孔仲令冷笑不已,他和章年卿本來就不和,就是幫了章年卿他也不會感激他。何況他兩萬兩銀子砸出去,還沒聽見響呢,就讓他收手,做夢。
“你若不仁,就別怪我不義。”孔仲令咬牙切齒道。
衍聖公寵你,馮承輝寵你。我倒要看看,你少年納妾,衍聖公是認馮俏這個孫女,還是認你這個孫女婿。
馮俏一直擔心章年卿的人身安危,卻從沒有想過,會有人惦記着給章年卿納妾。
孔仲令要給章年卿納妾,其實是站不住腳的。其一,他和馮俏是同輩,沒有長者賜不可辭的說法。其二,馮俏新婚不足三月,孔仲令身為孔家人,和馮俏是有多大仇,火急火燎給章年卿納妾。故而也斷了他給章年卿送美人的路。
這樣一來,孔仲令能走的路只剩一條。——章年卿自己看上了某個姑娘,最好還是良家的千金小姐。不娶不納,看他如何收場。
這是一石三鳥之計,章年卿不納妾不說。一納,他首先斷掉的事孔家和馮家兩個翅膀,羽翼頓時減少一半,他再煽不起什麽風浪。
其次,修身齊家平國治天下。少年納妾本不是什麽光彩事,還是新婚納妾。別說孔家馮家依不依,單馮俏這一關就過不了。
只要馮俏一鬧起來,章年卿的仕途就毀了。他連自己家事都管不好,又怎麽參理朝政大事呢。
何況,孔家的家事。在朝堂上都是大事,別說陶金海是河南的土皇帝,哪怕他是地方藩王。皇上為了安撫孔家情緒,也不會站在章年卿這邊。
八月初一,是孔家老祖宗的九十大壽。逢九逢十,這種大壽是不避禮的。哪怕國孝撞上老人大壽,禮儀上都允許老人小小操辦一場,只是不能鋪張罷了。
別說現在鄉試推遲了,就是沒推遲。這個大壽也是照過不誤。
章年卿上次被人哄着吃了壯。陽藥膳之後,飲食起居一直很小心。宴席上見着孔仲令,心裏一沉。孔仲令沒有子嗣,每逢紅白喜事,總是送過禮便走。
老祖宗大壽,也只是湊上去夾趣說幾句。見着小輩過來彩衣娛親,便悄悄退下。今日孔仲令卻一反常态的留在宴席上。
事出無常即為妖。
章年卿立即放下自己手中的酒杯筷子,不再多沾一口。
然而為時已晚,章年卿胃裏翻江倒海,一陣惡心想吐。竟不是春。藥,也不是迷。藥。
章年卿撒腿往出跑,扶着一顆老樹,大吐特吐。小心的不弄在衣服上,生害怕哪裏冒出來一個‘丫鬟’‘姑娘’要扶他去換衣裳。
……真是高明,旁人見了也只會以為他不勝酒力,或是宴席上吃壞了什麽東西。
他吐得昏天暗地,還不忘想,得去叫毛竹過來。他這樣怕是回不去了。
章年卿迷離着雙眼,忽然遠遠見着馮俏焦灼的走過來,連聲問他怎麽了。說着還要扶他回去,“章郎,慢點,我攙着你。”
章郎?
章年卿用力推開她,斬釘截鐵道:“你不是幼娘!”俏俏才不會這麽叫他。
那女子一笑,燦若春花,嬌聲道:“天德哥,換個叫法你就不認幼娘了。”
章年卿腦子轟的炸開花,揉着眼睛,定睛一看,果然是馮俏的臉。俏俏愛看戲,總愛渾叫他。後院搭的戲臺子……
——他徹底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