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吵架

想來想去,最容易得的材料就是馬鬃了。馬鬃就是馬頸部的長毛,比羊毛硬一些,也更韌一些,把馬鬃襯在筆心,再裹上柔軟的羊毫,寫起來柔中帶剛,更容易掌控,這樣少爺用起來就更順手了。

說幹就幹,于是她趁着上完課出門的時候,向福安打聽起來虞家的馬都養在哪裏,說自己想去見識見識這千裏馬長什麽樣。

福安聽了也不疑有他,讓下人馬上帶着她去看看。

嘿嘿,芸芸心裏樂呵道,好馬兒,為了你們家少爺,對不起啦,讓我拔你幾根毛吧。

到了馬廄,她不禁又驚嘆起來,到底是虞家,這幾十匹馬立在那裏,威風極了,光看那油光發亮的毛色就知道價值不菲。

芸芸趁着下人不注意,邊念叨着“好馬兒乖馬兒”邊就把右手探向了馬頸。摸着那油滑柔韌的馬鬃,她思忖着一根一根地拔馬兒應該不痛吧。誰知剛一用力,那馬兒卻吃痛地受驚起來,登時就立起了前蹄,吓得她往後一倒,一屁股就坐在了食槽裏。

當羅芸芸捂着屁股“哎呦哎呦”地被丫頭送回玉宇軒時,只想馬上找個地縫鑽進去。

虞少爺饒有興趣地盯着她歪着身子用一邊屁股坐在椅子上呲牙咧嘴地樣子,嘴上說着“姑娘可好,姑娘這是怎麽了”,眼睛裏倒是笑意甚濃,只差沒捂着嘴樂了。

芸芸見這事兒也瞞不住,便交待了她想拔幾根馬鬃給他做支毛筆的事。心裏惴惴不安,少爺不會因為自家的千裏馬被她驚了而大發雷霆吧,怎麽說這些馬也是價值連城啊。

誰知少爺聽完半晌沒說話,靜靜地看了她好一會兒才輕聲問道:“還疼嗎?”

那眼神竟是從未有過的複雜,有感動、有憐惜,還有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弄得芸芸一陣心慌。

當虞家下人把她用轎子擡回寺廟時,慕雪趕緊跑過來把她扶進了屋子裏。芸芸把下午的事跟她一說,她竟笑得前俯後仰的。

這小丫頭真沒良心。

第二日,芸芸感覺屁股好多了,正歪坐在抄經閣木凳上抄經書。忽然聽聞有人來找,她趕忙挪了出去,來人竟是福安。

福安交給她一個小錦囊和一個小盒子便走了。芸芸好奇地打了開來,錦囊裏是一撮極品馬鬃,看着像是剛剃下來的。而最令她驚訝的卻是那小盒子,盒子裏放着的竟是一瓶上等的金創藥。

芸芸心內一暖,看不出來呀,這傻少爺,心思還挺細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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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來羅芸芸不僅慢慢理順了這三份工作的時間,竟然還安排得井井有條,一周教一次課,每隔五日去醉花樓認一次字,其餘時間便可以在抄經閣安心抄寫經書。

可是好景不長,趙公子的買賣漸漸不滿足于皇城之內,居然開始要求她出差。有時得乘一天馬車來回,有時得坐一晚的船,有時得翻山越嶺、風餐露宿好幾日去那隐秘山林求字。

起初芸芸是不同意的,十兩銀子雖然不少了,可她的本職工作不能耽誤啊,萬一抄經閣呆不下去,自己連個落腳的地兒都沒有了。

可那趙公子竟然随口就把薪水漲了一倍,于是羅芸芸又兩眼放光地屈服于金錢的力量,乖乖地去抄經閣請假了。

雖然每次去外地做買賣一兩個時辰功夫就談妥了,可那幾百裏的路途卻漫長而無聊。于是她便給那些趙家小厮們講起了故事,什麽四大名著、金庸古龍、瓊瑤亦舒,能想到的都講了個遍。

最後實在沒東西講了,便只好講起了以前在廣播裏聽來的鬼故事。講鬼故事可是芸芸的拿手好戲,講得那是繪聲繪色,唾沫星子亂飛,小厮們吓得哆哆嗦嗦,就差沒抱團取暖了。

可那趙公子卻極其不給面子,雖然也跟着他們坐在船板上,卻把那背挺得筆直,雙手交叉放在胸前,一言不發地閉目養神,一點兒害怕的意思都沒有。

有時候小厮們吓得驚叫一聲,他竟鳳眼微睜,邊翻白眼,邊發出一聲嗤笑。不過除了這嗤笑,他倒也沒說過什麽。平時大家打打鬧鬧,他也從不斥責,看來他對待下人還是極寬松的。

雖然芸芸覺着趙公子從來沒認真聽過自己的故事,但偶爾當她賣關子說“請聽下回分解”的時候,他會突然睜眼,狠狠地瞪她一眼,吓得芸芸趕緊麻溜地把下回、下下回一口氣講完了。

有一次芸芸心有不甘,決定吓唬吓唬他,特意編了個“富家公子與女鬼”的超驚悚版鬼故事,這趙公子卻依舊不為所動,還嗤笑他們膽小幼稚。可第二天她聽趙虎說,少爺竟一夜都沒熄燈。

羅芸芸不禁莞爾一笑,哼,跟本姑娘鬥。

這次他們又要坐船南下去威州賣字畫給一個有錢老爺,據說這老爺是威州首富,雖不通字畫,但特別舍得花錢附庸風雅,家裏頭全是寶貝。

想到又要坐兩天一夜的船,芸芸不禁一陣反胃,垂頭喪氣地就踏上了行程。

這次賣的是唐朝韓幹的《牧馬圖》,這幅畫芸芸特別喜歡。作者用筆嚴謹,構圖獨具匠心,圖中馬的形象細膩而有情趣,使整個畫作十分富有詩意。

他們一行人在老爺家裏談了一炷□□夫,很快便成交了,雙方都很滿意。正待大家要告辭的時候,那老爺卻将畫遞給管家,讓其挂在自己寶貝兒子的卧室裏。

管家面有難色,輕聲跟老爺提議道,小少爺正是調皮的年紀,這麽名貴的畫挂他房間似乎不妥,還擔憂地說小少爺近來已用墨水毀了好幾幅名畫了。

誰知那老爺竟哈哈大笑道,毀了就毀了吧,老爺我有的是錢,買幾幅字畫給兒子塗塗有什麽關系。

羅芸芸聽到這裏一陣氣結,這麽名貴的畫居然給幾歲的小孩子亂塗亂畫,這可是以後的國寶啊,是後人窺探唐代藝術寶庫的橋梁,其藝術價值是不可估量的。

她跨步上前想好言勸上一勸,盡力挽救一下這副絕世珍寶。可那趙公子似乎看出她的意思,生怕她毀了自己的生意得罪了客人,連忙告辭将她拖了出去。

芸芸心下郁悶,一路上都沒有說話,心裏把他罵了一百遍。等他們回到船上,已是晚飯時分,兩人面對面坐在飯桌旁,各吃各的,一句客套話都沒有說。

趙虎也感覺氣氛不對,站在旁邊大氣都不敢出。芸芸雖然覺得心裏很郁悶,但想想還是算了,自己不過一個雇工,有什麽資格對老板指指點點呢,于是就飛快地扒了幾口飯,打算告退回房間休息。

誰知,這趙公子竟然還火上澆油,冷冷地吐出一句:“下次再敢攪渾我買賣,立馬滾”。

她一聽這話,火氣噌地一下就冒上來了,怒斥道,“什麽叫攪渾你買賣,你也不看看你賣的都是些什麽人?他們懂字畫嗎?”

他也立刻反擊道,“他們不懂!你懂!可你買的起嗎?!”

“我買不起又怎麽樣,有錢就了不起嗎?哼!唯利是圖的商人!”芸芸站了起來,沖他吼了出來。沒錯,窮一直是她的軟肋。

“有錢就是了不起!我是商人,我不看重利我看重什麽?!”他也站了起來,沖芸芸吼起來。這是她第一次看見趙公子發火,連那脖子上的青筋也暴了出來,可是自己已經顧不上害怕了。

“這些都是藝術品!你知道什麽是藝術品嗎!你當然不懂,你知道這些字畫是藝術家一輩子的心血結晶嗎?你卻将它們送到狼的嘴裏,因為你要換那該死的錢,我告訴你,錢并不是萬能的!”芸芸越吼越大聲,反正已經沒有退路了。

“你放屁!我爹三歲就告訴我,錢就是萬能的!錢就是好東西!你們這些窮人當然不會懂,錢可以買到所有我想要的東西,錢可以讓別人規規矩矩跪在我面前,心血,呵呵,心血算個什麽東西!”他冷笑一聲,嘲諷地看着她。

芸芸的心不禁一緊,這究竟是個什麽樣的爹,什麽樣的家庭教育才會從小告訴自己的孩子錢是萬能的。這樣的家庭難怪培養出他這種冷血怪物。

“心血,心血就是一個人的努力,一個人為自己夢想做的努力。你才是什麽都不懂。錢是可以買很多東西,但買不來夢想”。她不想再跟他争執,丢下這句話便向自己的房間跑去。

“所以說我最讨厭窮人。”趙公子不屑地補上一句。

待關上房門,芸芸的身體才開始劇烈地顫抖起來,眼淚也止不住地流下來。

這是她來了這個世界以後,第一次跟人吵架,而她根本無力說服他。即使自己再據理力争,再自命清高,也無法改變他是主子的事實。

自己口口聲聲說錢不是萬能的,可他卻可以輕易地挽救那副畫,而她羅芸芸說再多的道理,也只能眼睜睜看着它被毀掉。他家的錢莊養活了成百上千的人,而她連自己都照顧不好,論起社會價值,自己有什麽資格看不起唯利是圖的商人。

芸芸不禁想起了上輩子的自己,為了所謂的夢想選擇了書法這門專業,畢業後卻找不到工作,每天為了賺錢而焦慮。想起了她的爸爸,爸爸酷愛書法,可是每天卻只有晚上能抽出一個小時練練字,因為他必須早出晚歸地養家。

想起了她平素最看不起的那些現代藝術家,為了賺錢到處走穴,毫無藝術家的清雅可言,可也只有他們還在堅持着藝術。她甚至從來沒有想過,他們也需要賺錢吃飯才能堅持下去。

直到這一刻她才明白,藝術并不是孤立在天上的,沒有經濟基礎的藝術是難以自立的。一個食不果腹、衣不蔽體的人,她卻跟他大談藝術,這不是何不食肉糜嗎。

或許趙公子是對的,錢就算不是萬能的,可錢太重要了。人人都盯着地上的六便士,而自己只盯着天上的月亮,可六便士才能讓人生存下去。

她是不是也該放下那些自以為是的念頭,走入這活生生的人世間,尋找一個平衡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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