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2)
抱着這一大摞已經厚到快擋住自己眼睛的資料朝着歐陽教授的辦公室走去。
“铛铛铛”小影艱難的敲了敲那扇乳白色的門。“請進!”裏面傳來歐陽教授的聲音。小影推門而入說道:“歐陽老師,這是白副教授給你的資料!”“這小子,又去哪了?怎麽讓你拿過來了,快放下,快放下!”歐陽說着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幫忙拿着小影懷裏的文件夾,放到辦公桌上。
卸下手中的重物,小影随意的活動了一下自己的胳膊,站在原地,順便打量了一下這位精明能幹的女教授的辦公室。原本是打算放完東西就離開的,但歐陽教授說她有幾句話想對小影說,小影便留下來了。
果然是典型的女博士,辦公桌一側的那面牆直接可以說是用書砌成的了,辦公桌上也放着七七八八的文件,唯一讓人感到溫馨的便是桌子的一角立着的一個如相框般大小的流沙瓶了,那裏面緩緩地,從上往下的漏着藍色的沙子。
歐陽教授端着一杯水走了過來,說道:“來來來,快坐!”小影回過眼眸,接過水,倒了句謝,然後落座在辦公桌前面的椅子上。歐陽溫蒂踩着高跟鞋,繞到桌子後面,也坐了下來,開口道:“怎麽樣,院裏的生活還習慣嗎?”小影捧着杯子低頭答道:“還好!”不知為何,自從那日無意間聽見她與翟老師在一起說的話,她總是見到歐陽時有點不太自在,她害怕自己會控制不住好奇心問她,此刻答她的話也不敢擡頭看看她。
“你不必那麽拘謹的,我只是随便問問!”歐陽笑笑說道。小影也尴尬的陪笑。“怎麽樣,翟翔的那臭脾氣還受得了嗎?”歐陽問。對于她的這個問題,小影是沒有想到的,一時間她竟不知道如何回答了,自己如何在老師的上司面前回答老師對自己好不好呢?雖然她不曾經歷過什麽深水的職場,但對于自己領導的領導考察她這個最底層的人對領導印象的問題,她還是聽得明白的,愣了一下,說道:“翟老師,他很好,是真心願意教東西給我的!”“也是,老翟呢,性格是不太好,不過你跟着他,絕對是能學到真本事的!”歐陽點點頭又說。
兩人又閑談了一會兒,從對研究院的适應能力到化學的專業知識都随意的聊了幾句。小影也不似剛才那般拘謹了,擡頭看見歐陽的書架上有一本自己找了好久也沒找到的書,便也大方的與她相借了。
那是一本已有些老舊的書了,放在書架的最高層,歐陽教授點着腳,将它取了下來,然後又輕輕地拭了拭落在它身上的塵土,對小影說:“你不嫌老舊的話,就拿去看吧,這本書還是我上大學的時候讀的呢。”說着,又随意的将書本翻了翻,她翻得也不是有多用力的,但不知為何,書本裏飛出了一張照片,照片好像是被塵封的太久了,迫不及待的借着風,一下子就飄到了小影的腳邊。
小影彎下腰,剛要将照片撿起,看到那上面的人時,不由一愣:那是一張看起來已經有些年限的照片了,顏色已經微微有些泛黃了,但卻絲毫沒影響到她對上面人物的辨認,上面一共有三個人,左邊站着的正是她的老師翟翔,照片上的他還很年輕,笑得很是爽朗燦爛,小影從來到化研院就沒見過翟翔有過如此燦爛的笑容。他的胳膊肘撐在中間的女孩的肩上,那是一個很漂亮的女孩,她穿着淡雅的白色連衣裙,臉上也洋溢着甜甜的笑容。右手與站在她右側的人相互牽着。小影看的清楚,中間那個女孩正是歐陽老師。站在最右邊的人,小影是不認識的,但看上去那個男孩也很精神帥氣,梳着那個年代标志的三七分,身着幹淨的白色襯衣和一條黑色的西褲,腰間還系着一條皮帶,眉宇間有點像林志穎。複古的照片記載着三個人快樂的青春歲月。那個年代,是喜歡将襯衣裝進西褲裏的,是習慣将皮帶露在襯衣外面的。
小影默默将照片拾起,遞給歐陽教授,歐陽接過,看了看那張老舊的照片。小影看得清楚,她看向照片時,表情微微有些觸動,眼神很複雜,是微笑的,又是傷感的,是懷念的,又是想要遺忘的。不知道為什麽,小影能夠清楚地感覺到歐陽的呼吸聲裏帶有着些許哭意了。辦公室的空氣好似不忍流動了,小影也覺得自己那細微喘氣聲有點擾到歐陽教授了。但卻尴尬的站在原地不知如何安慰她,也不知該不該挪動。
正不知所措時,歐陽好像也想起了房間裏還有別人,她才深深的做了個呼吸,然後擡頭強笑着對小影說:“沒想到吧,我和你老師是同學,怎麽樣?那時的他還挺帥的吧!”小影輕聲應了聲“嗯。”然後就找借口離開了,因為她也實在不知道該如何安慰別人。
離開歐陽教授的辦公室,小影一路都有些楞楞的,她始終沒想明白臨出門前歐陽對她說的那句一半的話“小影,老翟挺喜歡你的,別看他平時對你兇巴巴的,其實他不止一次的在我面前誇你呢。”說着話,她看了一眼小影,然後又垂眸盯上那張泛着黃色的舊照片,“別怪他待你太嚴厲,他有自己的苦衷,他只是,哎...”然後又是一陣沉默。
之後的日子小影過得還算可以,每天除了與翟教授幾人一起實驗以外,就是閑暇時約着院裏的其他女同事出去閑逛了,不過這化學研究院裏确實是沒幾個女同志的,與小影關系最要好的大概就是歐陽教授這位已經快邁入阿姨級別的大姐姐了。當然已經升為副教授了但還是鬼馬好動的白梓軒也可以算的上是一位好朋友了。因此小影在這個除了嚴師之外一切都還好的環境中生活的還是很不錯的。
三年後,她也終于如願的考上了博士學位,也成為了一名副教授,也開始自己帶着學生學習,教他們實驗,給他們授課。雖然她還是會常常想起自己的學生時代,想起舒陽,想起E大的人和事,但卻再也不會是在實驗的時候了,再也不會是因為注意力不集中而被教授訓斥了。再也不會因為獨在他鄉而偷偷哭泣了。時間不緩不慢的在流動,她也慢慢學着成長,學着堅強。
已是落秋時節,氣候也稍微有些變涼了,小影躺在躺椅上睡着,忽覺有些微微涼了,又模模糊糊聽見從門外傳來的高跟鞋的聲音,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她這才朦朦胧的睜開眼,看了看右邊胳膊上的表,已經是下午四點多了,不知不覺她已經睡了三四個鐘頭。桌上那杯原本冒着氣的咖啡都已經涼透了。
這三四個鐘頭裏,她又夢到以前了,從進E大到來到這化研院,從遇見舒陽到沒有征兆的別離,每一件事,每一個細節,每一句話,都絲毫不漏的在腦海中又重新經歷了一遍,那些事情就好似昨天才發生過一般,清晰至極,歷歷在目。而她卻已不是早年的她了,如今的她攜着半卷殘軀,如同行屍走肉一般,渾渾噩噩,寥寥度日。不知為何,自從受傷後的這些日子,她總是夢到從前的一點一滴,一事一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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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麽樣,睡醒了?前面過來看你睡着了,也就沒有打擾,給這是R9實驗的一些資料,完後你看看。我給你放桌上了啊!”聽說話聲,小影便知道來人是歐陽教授了。她也沒回頭,揉了揉眼睛說道:“嗯,要不是你的高跟鞋太響,我還能多睡一會兒呢!”來人笑着說:“這回怪我了!”然後抽出桌子旁邊的一把椅子坐下伸出一只手拍了拍小影放在腿上的手背問道:“怎麽樣,還是沒有感覺嗎?”小影沒有起身,側頭看看她無奈的笑笑,緩緩說道:“大概不會有感覺了吧,這樣也好,至少不會感到痛!”
“你也別太着急,或許過段時間就恢複了!”歐陽安慰道。小影是聽見了她說的話的,卻也沒再回她,而是伸出右手,離着雙眸一尺多的高度擋在眼前,目光隔着手指的縫隙,越過前面的落地玻璃,越過這充滿着藥水氣味的化研院,越過周圍的一切空氣,看向那遠遠地天空,太陽。然後輕聲說道:“我感覺我越來越像影子了,只能遠遠的離着太陽,獨自靜靜隐藏在角落裏了。”
歐陽聽了這話,心裏也不是滋味,勸到:“小影,別想太多,醫生不是說了嗎!心情好一點,才會對你的恢複有好處!”說着她也看了看窗外,“其實大概很多人和我們一樣吧,都各自在各自的角落裏生活着吧!好了,別太傷感,好好養傷啊!”話罷她起身準備離去。“哎,R9.0先不要繼續了,還有很多隐患,得謹慎一點。”小影在她臨出門時說了一句。“放心吧,已經先讓暫停了。”歐陽答完,又蹬着高跟鞋走了。
小影又在躺椅上緩了一會兒才起身,收拾了一下桌子,将幾份資料放好,然後站在書櫃旁邊的鏡子前呆呆看了一會兒自己,将頭發披下來,順道遮擋住脖頸,小心翼翼的将外套穿上,給自己那只有些難看的左手帶上手套,準備下班了。
受傷,那是三個月前的事了,這天和往常一樣,她早早的起來,走進實驗室和幾個學生一起研究着眼看快要成功的實驗。原本一切都很順利,一切都在精确的計算之內。對于每一個科學家來說,看着自己的研究要有了成果自然是一件值得高興地事情。實驗完成了,她和學生們每個人都很欣喜。将一些用完了的器材放回原處,衆人脫去那一身防護服,準備離開實驗室。小影回頭又看了一眼那個裝有淡藍色液體的器皿。
可是,她看到了什麽?明明一切反應都已經生成了啊。器皿怎麽就慢慢在裂口啊,她緊張了起來,第一反應便是她所研究的液體被不小心侵入了空氣,正在又生成反應。那個玻璃容器身上的口子開始越來越多,越來越密,越延越長,眼看着下一秒可能要炸開了,小影頓時慌了,顧不上多想,她本能的将和自己走在一排說笑的兩個學生往門外推去。
就在她将學生推出去的那一瞬間,容器便随着一聲“砰”的巨響,裂開了。接着便是小影撕心裂肺的叫聲,她只覺有一大片摻雜着利器的液體潑向了自己的左臂,先是一陣麻木,緊接着一陣如火燒一般的劇痛便襲上左臂,她覺自己正在死去。
下一秒,她已經漸漸聽不清周圍的一切了,她是想要睡去的,可是那陣劇痛又将她喚醒了,此刻,她已經臉色蒼白,額上墜落着豆大的汗珠子,。模模糊糊的只聽到衆人慌亂地喊着:“席老師!席老師!席老師!”“救命啊!”“快打120。”“小影,小影。”但是她聽不清到底是誰在說話,哪句話是從哪個人口裏發出的聲音。眼神朦胧間只看見自己的左臂在不斷地往地上滴着一顆顆紅色的,誘人的珠子,身邊那片原本是白色的瓷磚地已被一片赤紅色液體上起了顏色,勾勒成了一副不明形狀的畫。
小影默默地,恍恍惚惚的看着地上的那些紅色液體,她知道那是從自己身體裏流出來的,她知道那是非常珍貴的,她也知道這一刻自己是相當清醒的。但是卻又是那麽累,那麽疲憊。再擡頭時,她看到遠遠地地方站着一個人,那人在沖着她笑,她想要走近他,怎奈自己實在是心力交瘁,無能為力,便只能遠遠地看着他,看着他安靜的笑顏,看着他淡然的面容。再看着他化作了一縷薄煙,緩緩飄向青天,繼而消失不見。
恍惚,她好像被人擡上了一輛正在鳴笛的白色車子,車子裏有兩個戴着白色帽子和口罩的人,正在研究着她的身子。其中有一個頭發齊齊的女同志拿出了一個大針管子往她身上紮去,她是想張大嘴巴喊叫的,但疼痛卻迫使她不得不咬緊牙關來緩解。打完那針不久,她眼皮便開始打架了,她想或許她可能要死去了,或許她要就這樣睡着再也醒不過來了。臨睡前,迷迷糊糊聽到有人大聲的在喊她:“快告訴我,你是什麽血型?告訴我”她努力的用盡全身力氣不太連貫的吐出在自己睡去前的最後一句話:“Rh陰性血。”
後來,她便什麽也不知道了,只覺自己一直飄啊飄,飄啊飄,就好似經歷了千千萬萬個輪回。就好似熬過了一個又一個春秋冬夏,花開花落。一個人不知飄了多久,不知睡了多久,終于在一片雲山霧林裏,聽到遠處傳來另一人的陣陣啜泣聲,她向着那陣哭聲的方向跑去,想要問問那人究竟為何要哭的如此傷心,怎奈,聲音離她越來越近,而人卻連個影也沒有見到,迷迷糊糊的她又聽到那個哭泣的人說話了:“小影,你怎麽樣啊!你快醒醒啊!”那個人是母親!小影一愣,可是她傳來的聲音怎麽那麽缥缈,那麽缥缈,缥缈的有些空靈。
“媽,媽,媽...”小影在雲霧裏喊着,喚着,可就是找不到母親的蹤影。不對,自己的聲音怎麽也是虛的,就好似泡沫一般,輕輕飄飄的,一轉眼就不見了。“難道我是死了嗎?”小影心中疑惑。可是母親還在哭,還在說道,她已經顧不上自己到底是不是死了。只是喊叫着,奔跑着,尋找着。“小劉啊,我和你老師就小影這麽一個女兒啊!她來的時候還是好好的一個人啊,她要來時我們給你打過招呼的啊!現在怎麽就”傷心之處,母親已經不能言語。
小影聽得出母親是太傷心了,說話也沒有輕重了。這事壓根就不管劉教授的事啊!她是想勸的,怎奈聲音一出口便消失不見了。這時,耳畔又傳來另一個人的聲音:“好了,這事你怎麽能怪小劉呢!小影會好的。”小影聽出說話的這人是父親。接着又有一人說道:“聞姨,對不起,您和老師把小影交給了我,是我沒有照顧好她。”小影不由哀嘆:“劉教授啊,我爸經常誇你實誠,你還真是老實啊,我媽不過是氣頭上說的話,你還當真啊!”
“都怪你,是你當初要她學化學的,你說她一個女孩子選個什麽專業不好,你非要她學化學,這個專業這麽累,還這麽危險,你,你,老席,小影要是有事,我和你沒完!”母親越說越激動,幾乎上氣接不上下氣了。“你就別嚷嚷了,這裏是醫院,做科學實驗怎麽可能一帆風順,多多少少都會有些意外的,小影是我女兒,我能不心疼嗎?”大概父親也是被說的有些煩了,拿出了他極少對她母親的态度,語氣。接着氣氛又安靜數秒,小影耳畔傳來一句有些滄桑,有些醇厚,又有些顫抖的中年男子的聲音:“小影,她會醒的。”
小影聽到這裏,更加拼命了,她顧不上聲音是不是虛的,顧不上身子是不是飄的,只是拼盡全力的撥開雲霧奔跑着。歇斯底裏的吶喊着。“媽,爸,媽...”終于,她睜開了眼睛,潔白的牆壁,淡藍色的窗簾,空氣中彌漫着的淡淡消毒水的氣味。
“快看,小影醒了!”“快叫醫生。”“小影你終于醒了。”又是一片混亂。是氣息的混亂,是言語的混亂,是人群的混亂。在這混亂的人群中,有她的父親,母親,老師,朋友,同事。可是卻始終少了一個人,少了一個她日思夜想的人,少了一個在她昏睡的前一刻,匆匆出現又匆匆消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