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晏無咎所謂的功課,就是把基礎簡單的揮刀動作拆解,各自做個一百組。

諸葛霄自然拒絕了:“我倒是很願意試試,可惜我自小身體不好,不是這塊料。若是強逼自己,恐怕又得大病一場。你知道的,多愁多病身,說得就是在下這種手無縛雞之力的人了。”

他笑得雲淡風輕,這般自嘲一般毫不在意說來,有一種曠達雅士般灑脫無拘的魅力。

但晏無咎顯然沒能感覺到這一點,他下巴微擡,面無表情地說:“我揮刀,你看着?”

這喜怒無常我行我素的性子,顯然諸葛霄要是敢點頭,決計得不到他什麽好臉色。

諸葛霄感覺到他的心情不妙,含笑想了下:“春日快要盡了,天氣這樣好,何必總是打打殺殺的?不如今日我們做點別的,偷得浮生半日閑。無咎意下如何?”

啧,麻煩。

晏無咎收了刀,轉而帶着他去參觀自己的收藏。

一屋子的藏書,打眼一看很是唬人。

不知情的還以為晏無咎是何等的鴻儒大家,學富五車,藏書才能如此豐富。

晏無咎不出門,也不可能看書習字。下棋彈琴陶冶情操什麽的,跟他西門慶人設半點不符,這會兒也是不可能做的。

他喜歡看些志怪筆劄,記載的也都是些江湖流傳的上不得臺面的陰損手段。

什麽江湖野店不得不知的黑話,什麽野外逃命需要知道的藥物,什麽機關暗器從哪種角度使出來,江湖成名的老手也躲不過……

諸如此類,一看就不是什麽正經書,也不是正經人會寫的東西。

這些都是晏無咎少年時候閑來無事,重金給某些三教九流的人,讓他們尋訪奇人異事,成書結冊,給他一個人看的。很可能全世界就這麽一本。

諸葛霄原本見了這許多藏書,心裏對晏無咎的印象微微有些改觀,等翻了幾本書後,眼裏便只剩忍俊不禁。

他好脾氣地笑笑:“這東西倒是有趣,正好我一個文人跟着六扇門這些大人們,少不得要和行走江湖的人打交道,不知無咎這些藏書可否借我一覽?”

晏無咎可有可無點了點頭,淡淡地說:“你自己挑。但不能讓別人知道是從我這裏出去的,這是我跟你的秘密。你若是讓我失望……我這個人很記仇。”

他緩緩眨眨眼,笑容絢爛,不知裏面又藏了幾刀,意有所指似得強調:“特別記仇。”

諸葛霄看着他,清澈的眸光浮現薄薄的愉悅,溫雅好脾氣地說:“在下自當保守秘密。你若是喜歡這種東西的話,我那裏大約能整理一些資料給你。你知道的,六扇門的案子都是跟江湖上的人打交道,很多稀奇古怪的門派,江湖人都不知曉。”

晏無咎眼裏有了些許興致:“好啊。那就多謝你了。”

諸葛霄問:“你有什麽偏好嗎?比如西域魔門,西南邊陲魔教……有些小門小派,雖名不見經傳,卻也很有一番本事。用暗器的,用藥用毒的,還有機關術什麽的……”

晏無咎眼神散漫,不甚經心:“都可以,你看着辦。越稀奇古怪越好,我是葉公好龍,拿來打發時間罷了,又不會真的學了去走江湖。”

諸葛霄眸光微微一動,笑容卻一派純良澄澈:“那就西域魔門。那裏許多美貌的姑娘和稀奇古怪的花草。有些蠱毒-藥物什麽的,聽上去很有趣。有個叫雨霖鈴的植蠱,這般好聽的名字,誰知卻是用來誘導男子動情的邪蠱。聽說,月下的時候若是中蠱的人有損傷,身體表面就會開出彼岸花來。”

晏無咎蹙眉,興致缺缺,嗤笑道:“這些人未免也太沒有想象力了,我還以為是讓白骨月下開花,骷髅轉瞬變美人呢。在人身上種花都不稀奇,這種蠱毒聽上去除了故意威吓,看不出有絲毫用處。靠蠱毒才能讓情人聽話的美人,又算哪門子的美人?”

諸葛霄心念一動,看着他眉眼矜貴傲慢,一副目空一切的輕佻放肆樣子,心裏倒是贊同了他說的那句話。

靠蠱毒才能讓情人聽話的美人,的确算不得美人。

他漫不經心地想,至少,如果是這個人的話,大約只需要對情人笑一笑,就足夠了。

諸葛霄在晏無咎的書房走動了一下,看到好幾本封面精致素雅疑似詩集的書冊,封面乃至于字體都不同,書名卻都叫《晏清都》。

他心裏疑惑,記憶裏好像沒有哪個有名的詩人詞家出過這樣的文集。難道是晏清都的朋友們自己私下做的詩詞,結印的冊子?

看不出來,這樣嚣張輕佻的人竟然也會附庸風雅。

諸般想法,在諸葛霄随意翻開書冊後,戛然而止。

他眉宇微動,臉上沒有太多起伏洩露內心的想法,只是手中翻書的動作快了些許,然後也慢慢停下。

陽光穿過薄薄的窗紙透進來,灑落半室浮光,照得書生溫潤的耳廓像半透明的紅玉。

靜谧的書房內室,唯獨只聽到一點微微屏息放輕的呼吸聲。

諸葛霄的唇有些發幹,不由下意識抿緊。

素潔高雅的書頁上,滿紙辭藻華美靡麗的字句,甚至還有栩栩如生的精美小圖,描摹的卻是一個叫晏清都的人和幾位瑤臺神女之間,纏綿悱恻、若即若離的風花雪月。

晏無咎風流放蕩的風評,諸葛霄早在見到此人之前,就已經有所了解。那些流傳甚廣的話本子,他也不是沒有過耳聞,卻沒有這一刻這麽清晰直面意識到。

油墨好聞的味道,和着春末夏初似有若無的槐花香,被陽光發酵,在這室內恍惚有一種叫人血脈紊亂的迷離。就像是,午睡半夢半醒間的一個绮夢。

咄咄咄。

手指在書架上不緊不慢敲擊的聲響,如同鳥雀啄着窗棂,打破這股色氣氤氲的恍然。

諸葛霄緩緩擡頭,對上晏無咎略略蹙眉不耐的臉。

晏無咎好看的長眉下壓,寡歡不悅的樣子,冷淡無趣地看着他:“看沒看過避火圖?”

諸葛霄那張清隽溫潤的書生臉茫然放空,他抿了抿唇,喉結微動,下意識搖頭,随即又遲疑了下,點了點頭。

“啧,”晏無咎滿眼嫌棄,偏着頭微微眨了眨眼,挑眉,又屈指輕叩了兩下書架,略略不耐催促道,“到底看沒看過?”

此情此景,就如同學院裏的不良惡霸欺辱逼問端方君子一般。

被逼問的諸葛霄聲音微啞:“看、看過。”

晏無咎矜傲嗤笑,面無表情對着他:“那你看個普普通通的豔情話本子,一副第一次見識十八禁的表情是怎麽回事?嗯?”

晏無咎不知道,話本子的确豔而不俗,半遮半掩含而不露,但是諸葛霄腦補的畫面卻完全可以十八禁。

畢竟,他是六扇門中僅憑受害者的口述,就可以為案發現場和兇手描摹實圖的高手。

諸葛霄神情雅致和煦,艱難地眨了眨眼,睜着一雙猶如午後浮光漫射過的水面般,溫潤朦胧卻并不堅定的眼睛,似是極力保持冷靜自持,平和答他:“我,只是有些驚訝,我以為是詩詞冊子。”

晏無咎挑眉,似笑還冷,抽走他的手裏的話本,眼底眸光微涼,淡淡地說:“驚訝……你臉紅什麽?”

諸葛霄并不覺得自己臉紅了,他也并沒有覺得很熱,但擡手一拭才發現,鬓角額上微微潮濕。

失神只有剛剛那須臾剎那罷了,他早已回神,便略略局促自嘲一笑:“讓無咎見笑了,我讀書的時候,老師們素來嚴謹持重,這種東西在他們眼皮子底下若是被發現,一定會受到責罰。方才猝不及防,恍然聽到你的聲音回神,便有些想起當初那份心悸。”

被班主任抓住看小人書嘛,晏無咎上一世也是有過經驗的,便給了他一個同情的眼神。

但具體這個眼神看入別人眼裏後,感受到的到底是被同情,還是幸災樂禍的嘲弄無趣,這就得問晏無咎過去那些深受其害的狐朋狗友了。

諸葛霄對上他臉上那似有若無的笑意,心下漫不經心的走了神。

口中有一搭沒一搭的和晏無咎閑聊着什麽,諸葛霄腦海中恍惚水面拍岸一般,沉沉浮浮着過目不忘的字句。

晏無咎的手指修長如玉竹,比一般人的更細一些,比諸葛霄見過的絕大多數女子的都要精致秀雅幾分。

那手指此刻緩緩不經意地在墨綠色的刺槐書架上撫過,挑選着諸葛霄所說的書籍。

諸葛霄想起的,卻是白紙黑字上氤氲出的緋色畫面,這只手如何翻了酒樽,捧了美人面,若即若離游走,無情又似多情。被朱唇銜住,輕輕從指尖吻上手背……

“就這本嗎?”清冽矜傲的聲音如一捧飄雪消去畫面旖旎色氣。

諸葛霄溫雅淡然地說:“多謝,就是這本。”

晏無咎把書抛給他,興致缺缺地說:“夠了嗎?不夠的話你自己搬把椅子慢慢挑。左邊那些,別去碰了。”

他并不多言緣由,僅是随口宣告禁令。

篤定無人會觸禁違背,這般的傲慢。

諸葛霄掃了一眼他說的左邊,正是方才他拿起那本《晏清都》的地方。

這樣看去,那邊的書籍并不太多,卻是每一本都單獨陳列在精美的盒子裏,如同收藏。

“不用了,這些就足夠了。等我看完了,再來找你換一些。”

晏無咎轉身打開書房的門,率先往外走:“看來是入夏了,書房都越來越熱。”

諸葛霄看了眼他的領口。

連自己都忍不住會微微拉開一點衣襟散熱,晏無咎輕佻放蕩的名聲在外,言行之間也素來不将俗世禮儀放在眼裏,但是諸葛霄兩次見他,他的衣衫卻都整整齊齊,一絲不茍,無一錯致,亦不露絲毫多餘肌膚。

這一點,倒是和顧月息格外相似。

可顧月息是世家君子,素來冷清自持,他講究這些禮儀自然是理所當然。這種行為放在晏無咎這種習慣紙醉金迷生活的風流公子身上,就有些格格不入的矛盾引人了。

猶如風月之地絕色妖嬈的美人,卻有着山中高士的出塵無暇。

人人表面上會對其欽慕憐惜,實際卻皆沖着做那唯一的入幕之賓而去。越是高潔特別,越是招人折辱。

諸葛霄就很想看看,西域嫣紅的葡萄美酒,從傲慢淩厲的無咎公子的背上流淌而下,這畫面是不是比白骨中開出鮮花,月下骷髅化作美人,更驚心動魄,引人心蕩神馳?

作者有話要說:請叫他斯文敗類,衣冠禽獸,人面獸心~不必客氣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