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送走這一衆苦主後, 時間也已經過去了大半天。

一陣靜默和難以言說的尴尬後。

風劍破皺着冷峻的劍眉, 抱劍別過頭,冷聲說道:“世間竟然還有這種人, 非要給自己博一個風流浪蕩名。幼稚。”

顧月息的神情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心下茫然而略微舒緩, 面容雖然冷清,倒是柔和了一些:“君子不立危牆之下, 這個人真是……乖張不遜。”

“何止是他這個人,清苑縣這個地方也真是有趣。”

不有趣怎麽會讓以強大的情報分析能力出衆的神機子諸葛霄, 栽這樣一個大跟頭?

諸葛霄站了起來, 嘆口氣,戲谑地說道:“午後了, 咱們的晏公子大約也餓了, 我去看看大少爺他又有什麽差遣。”

風劍破眉目一凜:“我們既已知道他不是采花賊, 還要關着他嗎?”

顧月息冷靜地說:“這些口供只能說, 他這風流輕薄名無傷大雅,卻不能證明他與冉小姐無染。更不能證明, 冉小姐的死與他毫無關系。除非我們找到證據證實, 冉小姐的死另有元兇。否則,真相未名之時,一旦他離開了這裏, 以冉珩素來霸道的處事手段, 一樣不會放過他。”

“那就先關着,免得他出去又招蜂惹蝶,萬一再出個冉小姐。別忘了, 采花賊還沒抓住呢。”

諸葛霄不以為意,曲起的手指抵着唇,若有所思。

“況且,你們不覺得這是個絕佳的好機會嗎?晏清都以涉嫌殺人的罪名關押,看看那個和尚會做什麽,大概就能知道晏清都和那個和尚,和佛寺滅門案之間的聯系。要知道,冉小姐與他無關,失蹤的宋筱可就不一定了。”

宋筱很可能見過佛寺滅門案的兇手,嫌疑最大的那個和尚,不但住在晏家,還與晏清都關系匪淺。宋筱是約晏清都見面之後,下落不明。

風劍破皺眉,看向諸葛霄:“晏清都和冉小姐在花廳的對話,已然說明他也在找宋筱。知曉宋筱下落的人,唯獨只有這個冉小姐。我們不也已經轉而從冉小姐這邊調查了嗎?怎麽你又懷疑上晏清都?”

諸葛霄看他一眼,平靜地說:“此一時彼一時,冉小姐已經死了。線索斷了,只能回到晏清都這裏。不是嗎?”

是的,昨夜晏無咎和冉小姐在花廳談話的時候,六扇門之人與殷家的人一起退開。大家都在那裏,都是斯文人,明面上誰也不好直接說偷聽。

更何況,冉小姐選擇花廳的位置,四野開闊,燈火通明,根本就不好藏人。她一早選了那裏,便是防着殷家派下人偷聽。

可是,盡管如此,風劍破和顧月息卻是絕頂高手,只消計算好距離,将內力集中于聽覺,花廳內的對話便聽得一清二楚。

所以,冉小姐突然被害。六扇門作為查案的主力軍,本應第一個趕去捉拿衆人眼裏的嫌犯晏清都,可是他們卻什麽也沒有做。

只因為,他們根本就沒有懷疑過晏清都是兇手。

直至冉家殷家的人和晏縣令的人當街對峙。

當時他們之所以沒有站出來對冉珩說明,只是冷眼旁觀事态發展,一是因為沒有直接證據,只是一面之詞無法給冉家交代。二來,正好趁着局勢混亂,可以讓真正的嫌犯露出馬腳。

其中多多少少也有,晏清都素來嚣張跋扈,欺男霸女的名聲在外,想讓這個纨绔惡霸受些教訓,經此一役,日後收斂一二,莫要再這麽輕佻放蕩。

若不是冉珩和那個書生跳出來,六扇門根本就不打算特意調查這些受晏清都“欺壓”的苦主們。

豈料,這一查竟然發現這麽個一言難盡的事實。

諸葛霄之所以翻船,除了先入為主,受到清苑縣這裏彪悍清奇的民風誤導所致,更主要的原因在于,他們的注意力本就并不在這小小的采花賊和普通的命案上,那是普通衙門才負責的案件。從始至終,六扇門的目的都只是一個,那就是佛寺滅門案。

從這個目的出發,調查采花賊也好,調查冉小姐和晏清都也罷,都只是為了這個案子。

包括此刻決定将錯就錯繼續關押晏清都,打草驚蛇,也只是為了調查晏家那個和尚。

諸葛霄這樣一說,另外兩個人都沒有異議。

顧月息抿了抿唇:“也好。若他是無辜的,不知道這其中的血腥危險,也是一件好事。”

諸葛霄似笑非笑:“阿月何時這麽心軟了,若他本就知情,甚至是同黨呢?”

風劍破冷笑:“不知天高地厚的二世祖,能有什麽本事殺一佛寺的人?從一開始我就不覺得你找對了人。”

諸葛霄挑眉:“是嗎?那夜偷襲我們的黑衣人怎麽說?”

風劍破別開眼:“歪打正着。”

諸葛霄搖搖頭,對顧月息說:“師父他老人家說,通常一力降十會的人,擁有野獸般的直覺。我倒是覺得,小風格外與衆不同。只有前者,沒有後者。”

風劍破狐疑地看着他走出去的背影:“阿月,這笑面虎是不是罵我?”

顧月息眉宇一點無奈,目光別開,違心道:“他誇你武功高,一力降十會。”

“沒有,他罵我四肢發達像野獸!”風劍破冷冷地說,“滿腦子彎彎繞繞,麻煩。”

若不是看在諸葛霄不會武功的份上,換個人,風劍破一定要與他一戰。

顧月息平靜地說:“諸葛兄性情聰慧冷靜,慮事周全策無遺算。真兇未明前,他向來喜歡把所有的嫌犯都查證一遍,只信證據。這一點,連恩師他老人家都頗為贊許。他不能習武,自是要在別處更下功夫。你長于武功,他長于測算,本就毫無可比性。”

他說得平鋪直敘,不偏不倚,風劍破神色稍霁。

顧月息淡淡一笑:“不過,我也覺得你說得更對。晏清都與此事無關的可能性更大。”

“為什麽?”風劍破好奇,向來顧月息和諸葛霄意見一致,這次竟然相反。

顧月息略一遲疑:“也是直覺。”

不為什麽,一定要說的話,顧月息只是覺得,似那樣張揚肆意目中無人的人,不可能有興致去殺人。縱使污名加身,大約也只會輕佻嘲弄地一笑置之。

晏無咎若是知道他這樣想,一定會冷笑一聲,不,他不但會挖苦嘲諷,還會笑裏藏刀當面報複回去。

但殺人就算了,因為晏無咎看見血,便犯惡心。

……

諸葛霄換了清風朗月,純然溫文的面目,走到暫且關押晏無咎的房間。

剛走到門口,卻微微一滞。

只見晏無咎躺在房間中間的躺椅上,一只手枕在腦後,含笑看着旁邊。

穿着綠衣的少女端端正正坐在他旁邊,正捧着一冊書給他念。

諸葛霄側耳一聽,竟然是《會真記》。

讓一個瘋瘋癫癫的被采花賊禍害過的少女,給自己念《會真記》?

諸葛霄眼中一絲哂笑,不知道說他輕佻還是人渣好。

那綠衣少女,正是已故冉小姐的貼身婢女紅葉,因為采花賊變得瘋癫,被殷家人關在柴房裏。六扇門的人怕殷家會為了女眷清譽遮掩此事,私下害了她,所以将她帶走安置此處,由諸葛霄代為醫治。

紅葉一貫怕人,瘋癫無狀,孰料現在卻規規矩矩坐着,還能安靜地讀書。

少女清脆的聲音正讀到:“大凡天之所命尤物也,不妖其身,必妖于人……”

晏無咎面帶微笑,微微側首,琥珀茶色的瞳眸靜靜看着她,仿佛一泓浮光照耀的泉水。

諸葛霄等她讀完了整本書,才擡腳走進來。

“原來紅葉姑娘也在這裏,在下忙糊塗了,已經過了晌午,無咎餓了嗎?想吃什麽?”

晏無咎只看了他一眼,便又繼續将目光投降腼腆垂着眼的紅葉,不甚經心地說:“不用了,門外的捕快已經送過飯了。”

諸葛霄看了眼門外的看守,他們剛正不阿地看着外面,一副不放過一只蒼蠅的警惕樣子,沒想到這麽心細。

他沒有說什麽,坐在紅葉的旁邊,溫聲問道:“紅葉姑娘今日感覺如何?”

紅葉一見他靠近,害怕地縮了縮肩膀,雙手不停地梳理着自己身前的頭發,一語不發只是搖頭。

諸葛霄無奈,輕聲說:“紅葉姑娘見人便怕,竟是親近無咎。”

晏無咎唇角微揚,眉梢上挑,輕佻嘲弄:“不是說我是采花賊嗎?許是她看着眼熟,就不怕了。”

諸葛霄神情微微躊躇,略略蹙眉,溫潤眼眸認真看着他:“不要這樣說。無咎怎麽會是采花賊?”

晏無咎似笑非笑,緩緩眨眼:“那為什麽我坐在這裏?莫非是因為殺了人?”

諸葛霄抿唇,先轉向紅葉,聲音輕柔:“紅葉姑娘,我先讓人送你回去好嗎?你生了病不能亂跑。”

他對晏無咎說稍等,先走出門,令人喊來照顧紅葉的老嬷嬷。

那老嬷嬷就在不遠處,趕緊解釋道:“紅葉姑娘自己跑來的,到了就怎麽都不走,又哭又鬧的。裏面那位貴公子便招手讓她進去,說沒關系。我們見她不吵不鬧了,就……”

諸葛霄搖頭,溫和道:“無妨。您不必放在心上,先送姑娘回去。”

紅葉對着手指,期期艾艾地回頭看晏無咎,依依不舍又不敢說什麽,慢吞吞地走了。

諸葛霄站在門外,逡巡了一下,突然說道:“換個房間。”

晏無咎聞言,只是略略揚眉,并沒有說什麽。

于是,關押晏無咎的地方換到了花園後一個偏僻的小院裏,易守難攻。

外頭院子裏布置滿兵力,屋裏的晏無咎看去,卻只看到一個顧月息和一個諸葛霄。

風劍破不在。

天慢慢黑了,屋內點着一株燭火,極為簡陋。

晏無咎坐在唯一的羅漢床上,只差一道牢籠,就完美蹲監了。

他眉目沉斂,燈火下看去,晦暗又華美。縱使神情疏淡,卻有一種矜貴的淩厲感。

六扇門這番架勢,比起今夜會有人來劫囚,更像是今夜有人回來暗殺他。

晏無咎的臉上卻連百無聊賴也無,只有漠不關心。

諸葛霄走過來,溫和地看着他:“長夜漫漫,左右無事,不若我去取些酒菜來。聊以慰藉無趣。”

晏無咎看了他一眼,無動于衷。

諸葛霄像是征詢一般看向顧月息,等他點頭了,才走出去。

實際,他卻是借機查看一番布置,與風劍破商定,今夜再探晏府的計劃。

風劍破一身黑衣,特意換了武器:“若是今日我也無功而返呢?”

諸葛霄負手而立,從容自如:“那就只好再委屈委屈我們晏少爺了。”

風劍破皺眉:“再拖下去,他肯定覺得六扇門故意針對他。冉珩那個人,也會生事。”

諸葛霄自然不會不知道,他平靜地說:“我知道,這些我會解決。你莫要分心,那個人的武功不在你之下,此去小心。”

房間內。

諸葛霄走出去後,就只剩下一個顧月息和晏無咎。

顧月息坐在房間中央的桌椅上,面前是一副玲珑局。

他垂眸看着,半響未動一子,仔細看去連眸光都微微放空。

晏無咎沒有用過那麽粗劣的蠟燭,時間一久被熏得,忍不住咳了幾聲。

顧月息才微微回神,抿了抿唇,擡手斟了一盞茶,走到晏無咎面前,默默遞給他。

晏無咎沒有看他一眼,只沉默接過茶,慢慢飲下:“多謝。”

顧月息接了空杯,卻沒有走。

影子籠下來,晏無咎自然感覺到,擡頭看他。

一坐一立,顧月息那張清正端麗的面容,自然而然垂眸俯視于他。

“顧大人又想教導什麽?”晏無咎只要不笑,眉目便顯出嘲弄矜傲來,拒人千裏之外。

顧月息清冷聲音無波無瀾,顯得冷情冷性:“君子不立危牆之下,你既不是惡人,便莫要再做些叫人誤解的事了。否則,這樣的無妄之災,日後也會只多不少。令尊為官不易,又能護你幾日?”

晏無咎笑容一閃而逝,若有所思:“說得也是。”

就在顧月息神情稍霁的時候,聽到他說:“我爹的官是小了些,不知道我外公的官夠不夠。”

“你!”顧月息冷冷地看着他,目光如寒霜。

晏無咎并沒有看他,斂眸不知道在想什麽。

顧月息看着他,慢慢眸光的凜冽淡去,被燭火耀得霧蒙蒙的。

直到諸葛霄回來,見到這兩個人一站一坐對峙,顧月息神情少有冷然,不由訝然。

他快步走來下意識問道:“阿月,出了什麽事?”

顧月息手中碎成粉末的杯盞落下,他看也不看諸葛霄,擡步往外走:“無事。”

他無事,晏無咎卻有事。

阿月?

聽到諸葛霄的這個稱呼,晏無咎的眼眸猛地睜大,繼而微微一眯。

晏無咎投生此間,二十年來一帆風順,從未有過絲毫不順心。

可是,自從加冠以來,事情卻好像漸漸有些莫名起來。

從前他只當自己多慮,這聲阿月卻像黑夜驟然點亮的明燈,叫他将一切不對勁串聯起來。

晏無咎開始倒推回憶,想到汜水河畔的焚蓮,想到他去歲加冠,想到加冠那夜,書案上那冊莫名出現又莫名消失的話本。

他的心跳忽然變快,那冊話本裏說,他奸殺了一個叫阿月的人,被疑似阿月的情人殺了。

這個“阿月”,難道就是顧月息?

晏無咎的大腦像驟然被冬雪沖了一下,前所未有的清明警醒。

如果顧月息就是話本結局寫的,被他奸殺的阿月,事情未免就太巧合了。

因為,顧月息完美符合晏無咎對外宣稱的喜好。

而此刻,晏無咎已經被人懷疑是采花賊!

這話本到底是怎麽回事?

想起他死後轉世,那冊子出現、消失都莫名吊詭……

想想莫名其妙的采花賊,莫名其妙被冉小姐糾纏,宋筱的神秘消失。普普通通的古代市井生活,忽然在兩個月內,不但出現焚蓮那樣江湖傳說裏才有的高手,遠在天上的神秘莫測的六扇門神捕,竟然一次性出現三個……

從頭一想,晏無咎突然發現,他的人生好像真的像是傳奇話本裏,被炮灰的小反派的配置。

難道,他是穿越進了話本裏面?

那冊話本所寫,就是他的人生他的結局?

晏無咎瞬間臭着一張臉,好氣哦。

不是因為他發現自己穿書了,而是穿書了的他,把擺在面前的外挂,早早地給扔了!

作者有話要說:有個小天使已經發現了,“阿月”和顧月息的微妙~恭喜你發現了華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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