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晏無咎帶着後面的尾巴回了晏家, 有他昨日早上臨出門前的交代,晏夫人被隐瞞得很好, 完全不知道晏無咎卷入了牢獄是非裏。

她只知道兒子消停了幾日又跟那群狐朋狗友出去玩了, 還鬧得通夜不歸,這會兒見着晏無咎回來,又是戳他的臉又是點他的額頭, 好一陣訓斥。

“看看看看, 臉色跟個鬼似的, 昨夜何時睡得?都是跟那幾個兔崽子?”晏夫人昧着良心戳着晏無咎那張毫無瑕疵的臉, 親娘濾鏡極厚才在那無辜乖巧的眉目裏找出似有若無的黑眼圈。

晏無咎聽了忍不住笑,攬着她的肩往裏走:“是個您不認識的花匠, 養了一株奇花說是昨夜第一次開,請我去賞。過幾天是外公八十五歲壽誕,我想着若是真的不錯, 就買了送給他作賀禮。走得急, 許是沒交代清楚。”

晏夫人半信半疑:“花呢?”

晏無咎眉睫輕眨:“養在他那裏呢。那麽矜貴的東西若是經了我的手,怕是外公看了要心疼的。”

晏夫人便笑開了:“小時候帶你回去, 你可沒少糟蹋你外公的花。他一邊看了要生氣, 一邊見你扁着嘴不開心, 心疼得立刻把花忘了, 直抱着乖乖、乖乖得哄, 問誰惹你生氣啦。唬得你舅舅瞪直了眼睛。我們兄妹小的時候,你外公慣是個兇神惡煞的,見了小孩哭就要吹胡子瞪眼睛。咋見他慈眉善目, 那真是要吓哭小孩子的。”

身後不遠處靜默站着的焚蓮認真出神得聽着,眼底的冷漠漸漸柔軟。

晏無咎的聲音也溫和了些許:“所以,現在得賠給他呀。方才我進門時候聽說,表兄手底下的夥計路過捎了口信,說舅母這幾日很是忙亂,表嫂要忙阿湉的事,想着您若是不忙,能早些過去幫襯她些許。約莫這一兩日就派人來接您了。”

阿湉是晏無咎表兄的孩子,今年四歲。

“呀,那我可得趕緊把要帶上的東西都備起來才是。阿湉這孩子快要蒙學了,嫂子她是要忙的。她都五十七歲的人了,我原就打算早點過去的。”她們姑嫂脾性相投,一向要好,因着兄妹之間年紀差着一輪,嫂子待她猶如是當半個女兒養的。

晏夫人立刻歡歡喜喜就要去準備東西,臨走掐掐晏無咎的臉:“小混蛋我跟你說,我不在家的時候你可給我皮緊實了,等你爹忙完趕緊給我過來,可別再惹事啊。阿彌陀佛,大師您受受累,這幾日替我看着他些,若是他不服管教,到時候您跟我說,我告訴他外公去。”

焚蓮猝不及防被她點到,原是要點頭應下,卻忽然想起什麽,一時有些躊躇。

晏無咎本是含笑乖順地聽着老太太的話,眉目風流矜貴,難得水色濛濛的溫柔眼眸在話題忽然轉向焚蓮的時候,也沒有多少變化。只是眼尾瞥向他的那一眼,有些不甚經心的輕佻蒙昧。

“好了,”他攬着晏夫人的肩撒嬌似得輕哄,“您快去忙。您兒子這段時間清心寡欲,大門不出二門不邁,跟未出閣的小姑娘似的,您怎麽還不放心?人家是大師,我都這麽大人了,您把他當我乳娘用,小心大師該生氣了。”

晏夫人被他逗得,保養極佳的臉都笑出魚尾紋來:“你這小混蛋會不會說話?不過當初懷你的時候,我還真以為是個小姑娘呢,怎麽就生了你這麽個讨債鬼。”

晏無咎只是緩緩眨着眼睛笑,然而那樣華美淩厲的眉目,若生成個小姑娘,恐怕是連大姑娘都要哄了去的。

晏夫人手帕掩着眼角笑着走了,臨出門笑顏卻稍稍收斂,想起來晏無咎的隐疾,微微怔然。她總想着是不是當初懷着他的時候念叨多了,犯了忌諱,這才害得他……

旁邊的人不知道她的心事,還為晏無咎的話說着笑語。

晏夫人緩過來,她心胸開闊,煩惱從不多留,左右這麽多年了,一時也沒有法子。不如去娘家看看,有沒有什麽好大夫。

晏夫人一走,晏無咎笑容便斂了許多,平靜地看着焚蓮:“大師方才是有話要說?”

焚蓮的唇抿成冷硬的線條:“貧僧有些俗物要去處理。不日就要告辭。”

晏無咎不甚在意:“等我娘離開後。就這一兩日。”

焚蓮看着他離開的背影,喉結微動,那話不過腦子便出口:“不問歸期,你是不是不想再看見我?”

晏無咎回首長眉微挑,笑容矜傲而絢爛:“怎麽會?大師不是應了我外公,要看護我三年嗎?如今才不過月餘,我自然不擔心大師有去無回。”

焚蓮怔然,他有些不懂晏無咎在想什麽,他以為晏無咎很讨厭他。

就像前世,他以為晏無咎會喜歡他,卻等來那一刀。

這個人,他一向都看不懂。但,心口卻還是微微發熱。

明明已經決定了,要遠着他的。這次辦完事回來,也只悄悄的遠遠地看着就好。

可現在,還未分離就已經不舍。

晏無咎走回自己的房間,先去了書房,檢查了一下密室。

焚蓮那樣的表現,晏無咎自然确定了,密室裏醒來的是夜裏那個聖僧。

他若有所思,走到書架上,翻出來東方肖帶給他的六扇門探案時候收集的秘聞。

徑直翻到西域魔門,其中便記載着一種叫雨霖鈴的蠱毒。

晏無咎自然不會覺得,六扇門的人特意接觸他這個無名小卒,是當真覺得投緣。

那個叫東方肖的人,第一次主動來拜訪晏無咎的時候,提到了一種蠱毒,與焚蓮彼時前夜裏的反應一模一樣。

月下的時候,受傷的體表會長出半透明的枝蔓。

晏無咎回得滴水不漏,第二日那個東方肖就送來了這些資料,其中毫不避諱就有這種叫雨霖鈴的蠱毒。

所以說,焚蓮的仇家是六扇門的人?還是這個西域魔門的人?

六扇門在追查宋筱的失蹤,和焚蓮有什麽關系?

晏無咎昨日早上,親自見了那個張公子張俊一面,已經确定了冉小姐的案子裏,至少這個采花賊是自編自導,根本不存在的。

那麽,六扇門追查采花賊的案子來清苑縣就不成立,他們目的是宋筱。宋筱和采花賊無關。

宋筱最後是來見他的,在見他和失蹤之前,見了冉小姐和丫鬟紅葉……

然後呢?和焚蓮有什麽關系?

晏無咎微微眯了眯眼,宋筱和焚蓮是見過的,在焚蓮第一日來晏家的時候,他托宋筱攔了攔焚蓮,讓她找焚蓮算命。

聽說,宋筱被和尚算出的結果氣得心口疼,犯了心病舊疾,被送回了家。

他雖然不待見這個和尚,一口一個妖僧的叫,卻也知道,當初汜水河畔,這個妖僧之所以險些對他動手,是他自己艹西門慶人設太成功,那清倌又是個妙人,喊了那麽一嗓子。導致那和尚一直覺得他是個欺男霸女的纨绔惡霸,這才看他不順眼,出手教訓。

從這一點上說,這妖僧也算個亦正亦邪有底線的人了。

晏無咎嗤笑一聲,眼睫輕慢垂斂。

他們神仙打架,總歸與他無關。所以,此前晏無咎才睜只眼閉只眼,并不往心裏去。

不過,假如那個冊子所言是真,六扇門就是他晏無咎的敵人。

敵人要對付的人,自然就是晏無咎可用的人。

這才是,晏無咎方才忽然對焚蓮态度緩和的真正原因。

他看向紙頁上所說的,雨霖鈴蠱毒的脾性,這是少見的植蠱。

用晏無咎的話理解,就相當于是一種特殊培植出微生物菌落。

這種植蠱怕日光,日光之下會入眠。月光下,則會進入活躍狀态。在人體之中,植蠱的活躍會促進某些情緒激烈反應。

植蠱剛種下的一個時辰是幼生期,這種時候可以借由新鮮血肉傷口而繁衍傳播。怪不得當初傻了的焚蓮也極力不讓他靠近。是怕傳染給他這個。

過了幼生期後,植蠱就不會傳播了。這種時候,要取出來也極為困難。

資料裏沒有給出如何取出蠱毒,卻說了另一個有意思的東西。

單純的植蠱在人體內,只會影響人的情緒不定,越是功力高深的人影響越大,極其容易導致對方走火入魔,實力大跌。但若是普通人中了,便影響甚弱,具體表現只是喜怒無常,脾氣暴戾。

植蠱的正确用法,是嫁接。

只要與中了植蠱的人通過某種儀式契約,每次交合,便可以源源不斷借用他們的功力。因此西域魔門中人即便是不會武功的弱者,也可以借此成為內力深厚的高手。

用法有兩種,若是契約得當,雙方心意相通,輕易便可共生共享。

若是中植蠱一方不屈從,獲取功力所需的步驟就越多,對于中植蠱的人而言,也會造成極大損害。屬于竭澤而漁。

晏無咎挑眉失笑,這種蠱毒下給清心寡欲的出家人,還真是陰損又缺德。

即便什麽也不做,對方也會走火入魔,心境不寧實力大跌。

若是交合,對方不從就要淪為鼎爐,早早被榨幹功力。對方從了,是為他人做嫁衣裳,破戒之後,耽于欲念,境界實力也會倒退。屬于慢性自殺。

晏無咎想到焚蓮,露出一點同情惋惜來。

當然,在他那張輕佻傲慢的臉上,就只能看出來心灰意懶似得的嘲弄無趣。

想起夜裏那個傻乎乎的聖僧,晏無咎的神情難以察覺地露出些許柔和。

“啧,你是去解毒呢,找罪魁禍首算賬呢?可別是被小姐姐們抓去當鼎爐,我可是要生氣的。”

說完,他卻一怔,那禿驢做不做鼎爐與他有什麽關系?

可是,想起夜裏那雙專注寧靜的雙眸,他說什麽都會毫不猶豫地聽信,那樣合心合意,若是成了別人的……眉宇便有些隐隐的煩躁不耐。

尤其是,這妖僧對着他眼睛長在天上,卻在旁人面前屈從,就像他晏無咎屈從了似得難以忍受。

他敲敲這紙頁,眉宇微斂,輕佻矜傲:“在我面前這麽狂妄,說什麽不能改命便要親手殺我,你若是自己淪落至此,我就……”

就什麽呢?

晏無咎可不喜歡打打殺殺的,他眉目輕佻流轉:“我就擺個攤子,替你畫春宮圖,寫豔情話本,還要叫說書的講個三百場。讓你丢臉丢到青史留名。”

他合了資料走出去。

當天下午,季家果然派了車馬來接晏夫人。晏無咎表兄帶着手底下最好的镖局,親自來護送的。一同運走的,還有季家這一季度用來上供的禦用之物。

第二日早,焚蓮果然不辭而別。

六扇門的人本想親自與焚蓮面談,等解決完冉家和紅葉的事情,焚蓮已經杳無蹤跡。

不多時,卻聽到封門義莊那裏出現了疑似焚蓮的人。

六扇門頓時決定,連夜離開清苑縣。

與此同時,冉小姐的事情到底不光彩,冉家決定停靈,将棺材運往鄉下低調安葬。

冉珩當初之所以不同意外人驗屍,其中一則是他已經請了家中可靠的婆子驗過了。知道冉小姐已非完璧,這才是他一開始那麽遷怒晏無咎的原因之所在。

還有一則,時人對未出閣而殇的少女,極為苛刻,尤其是卷入這樣的事件而橫死的,是不允許葬入祖墳,享受香火供奉的。

這也是冉珩為什麽在靈堂發誓,要為妹妹冥婚的原因。

只有冥婚,才可以想法子為她過繼一個假子,叫她名下不至于斷絕香火。

後來,知曉是張俊所為後。張俊在冉珩眼裏,就已經是個死人了。

果然,張俊前腳被判了流徙,後腳還沒走多遠就落水着涼病死了。死後屍體被草草扔到亂葬崗,等張母知曉尋去的時候,就只剩下被野狗咬爛的破衣服。

不久,冉家低調的辦了一場冥婚。

巧合的是,經辦的地方正是喪葬盛行的封門。

最後一道程序,親眷與其話別。

冉珩握着妹妹的手,眼眶又有淚出來,直至蓋棺合葬入殓的時候,屍體不小心颠簸了一下,一只黑貓從靈堂裏閃電一樣跑出去,叫衆人一陣驚吓。

“都小心些。”幸好冉珩接住了遺體,這才不至于釀出大亂子。

他重新将妹妹放好,屍體的眼睛卻不知何時大大睜開了,他沉痛地閉了閉,卻還是閉不上。

主持儀式的老婆婆念念有詞,說逝者是有執念沒有消解。

冉珩皺着眉,仔細看了看,發現妹妹的右手一直緊緊攥着。

他抱住那只已經出現屍斑的手,一面說着安撫的話,一面問她有何心願未了。

屍體當然不會開口說話,卻是手指一松懈,冉珩小心地拿出來一角紙張。

他眉宇緊皺,緩緩展開,看到上面一個大大的“晏”字,還有細筆寫得半句哀怨之詞。

心中突然一跳,想起那人路徑他身邊,矜傲華美的眉目似笑非笑:“你叫冉珩?我記住了。”

他一手緊緊攥住紙團,一手放在妹妹的眼簾:“我知道了。哥哥……知曉你的心意。”

那眼睛這次合上了。

可是,知曉心意,然後呢?

冉珩心亂不已,他不可能明知晏清都無辜,卻還叫他為妹妹陪葬。

他也不覺得,妹妹是這樣心狠的人,僅僅因為戀慕,就因愛生恨,要害死喜歡的人。

冉珩素來果決狠厲,這次卻不知道該怎麽做了。

這天夜裏,他做了一個夢,一個叫他下定決心怎麽做的夢。

于此同時,諸葛霄也做了一個夢。一個绮麗邪異的夢。

夢裏有打濕的紅綢,有在他指下隐忍狠厲的青年,有含糊的謾罵和暧昧的水流聲。

甚至,鼻息彌漫的酒香和槐花的蜜香都一清二楚。

唯一不真實的是,被他蒙上眼睛,欺負得崩潰飲泣的人,是那個眉目矜傲嚣張的晏清都。

諸葛霄手指蓋着眼睛,呼吸急促紊亂,渾身是汗,唯有耳朵卻通紅。

整個人繃緊,唇角緊抿,竟是少見得不知所措起來。

作者有話要說:嘻嘻嘻,想不到,先拿到的是他?

其實,仔細一想還是能想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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