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晏無咎對季家父子說的, 清苑縣是他的地盤,并非虛言。
清苑縣山高皇帝遠, 不是什麽出名的地方, 但放在史書上也是個有名的地方。單看城外的廢舊古城牆,就可見一斑。
汜水上通黃河,下連百川。不敢說四通八達, 倒也算個兵家必争之地。
這裏沒什麽高官, 每年來避暑游玩的貴族子弟卻不少, 又是沖着什麽來的?
晏無咎身為一個縣令之子, 在那群纨绔衙內之中,能一直嚣張跋扈, 要說只是靠着晏縣令為此地父母官,那未免太牽強了。
畢竟,晏縣令為官這麽多年, 此前任職的地方也有三五處, 最後才兜兜轉轉,又回到這清苑縣, 做了這個名不見經傳的七品知縣。
不提別人, 只說柳珣, 他是洛陽高門子弟, 簪纓世家所出, 強龍壓一條地頭上的小蛇,按理也沒那麽難。何以這麽多年了,如今晏縣令落難失勢, 他也只是稍稍撩撥試探一下晏無咎的底線有沒有松動,被強灌了一杯酒,就倉促收了手?
晏無咎好歹兩世為人,能一直嚣張跋扈我行我素,自然是因為他有這個本事叫人馴服,而不是真的天真無邪,靠着父親外公蔭庇,不知天高地厚。
一群小孩子一起玩,總有一個最能叫人信服的孩子王,叫其他人都乖乖聽話,搶着跟着他玩,從來不是靠着什麽天生氣場比人強。更何況,晏無咎神經病一樣拉仇恨的狗脾氣,根本就沒有什麽親和力可言。
對着一群小孩子,可以靠着別人沒有的糖果糕點玩具籠絡。再大一點,可以靠着帶他們玩新鮮有趣刺激的游戲。
對于唯一制定規則的人,久而久之,其他人自然會下意識先聽取那個人的意思。
少年變作青年,要的東西就更多了。再權勢滔天的權貴子弟,也不會覺得手上寬松。
季家是做皇商的,門路渠道有的是,晏無咎心情好的時候,便可有可無帶着一兩個人入股玩一把。
有人賺了寶貝,拿出來跟其他人炫耀,自然有別的人眼熱不服,也想要晏無咎帶着他們一道。
說白了,無論什麽時候,做買賣的人家從來都是需要人脈越多越好。有些人是捧着錢財求上門,那些自持身份的貴人便是再拮據,都未必肯低頭搭理。
到了晏無咎這裏,卻是他們自己主動求着他帶着一道玩。
未必是真缺了那點富貴,而是明明一群人一起玩,晏無咎肯另眼相看某個人,卻沒有帶着你玩,面子和心裏都不會過得去。
不患寡而患不均。嫉妒和獨占欲這種事,便是小孩子交朋友也是會有的。
久而久之,就是柳珣說的了,大家是一條船上的人。
單個來看,晏無咎這個掌舵的人未必多有權勢,可有人若是敢站出來挑戰掌舵人的權威,不用晏無咎說什麽,其他人自己就會跳出來解決。
除非,再來一個人,有本事讓其他所有人都信服,從晏無咎手中搶到這條船的話語權。
柳珣是這群人裏,身份最高的一個,但卻不是最能威脅到晏無咎威信的人,恰恰相反,因為他太顯眼太強大,離晏無咎最近,反而是人群裏最看不順眼想要踢出去的那一個。
晏無咎那句話是真的,他從不求人。從上一輩子小時候起,他就沒有對誰低過頭。這項技能他不會。那就只好,讓別人求他了。
原本以為,這條船就夠他無所事事躺生躺死一輩子風平浪靜了,沒想到這不是什麽市井種田流劇本,是江湖朝堂。
奪嫡啊,這種事真是龍卷風掃到了,等閑都不知道自己因何翻得船。
既然已經被打擾了,晏無咎就只想做制定規則的那個人。
他招招手,示意柳珣過來。
微微偏着頭,目光垂斂放空,他淡淡地說:“老皇帝的那個寵妃,娘家姓什麽來着,聽說有個十幾歲的侄兒,跟你是同道中人。你認識?”
柳珣臉色微變,皺眉正色道:“雲妃娘娘?她母家姓崔,一家子泥腿子出生,一人得道雞犬升天,飛揚跋扈,狂妄至極。也就那叫崔瑾的侄兒,入得弘文館裏漲了點見識,還懂些眉高眼低。怎麽,你打聽他做什麽?”
“崔、瑾。”晏無咎一字一頓念了一遍那個名字,眨眼笑了一下,“就是他了。”
柳珣懊惱,又拿他無法:“崔家就兩種人,一種小人得志的蠢貨,一種是趁着得道亂咬人的瘋狗。正常人沒幾個。那可比你、比我瘋多了,你惹他們做什麽?崔瑾,不過是個十七八歲的少年人,看着是個人畜無害的,實則咬人的狗不叫罷了。但年紀在那裏擺着,官場上沒他說話的份。什麽事是他能幫你,我做不了的,你要找他?”
晏無咎擡眼靜靜地看他一眼,心灰意懶似得笑:“因為,阿珣不夠瘋,也不夠狠啊。找個時間,我要親自見見他。你來安排。”
柳珣神情複雜,從來別人提起東都柳家的柳珣,都說他狂懼他瘋,到頭來竟然在這一點上還輸了人。
“一般弘文館開課的時候,我們都在汴京。崔家勢力在長安,他倒是不大喜歡跟他本家的人一起玩,偶爾會去洛陽。看在雲妃娘娘的面子上,大家也願意帶他玩。”
晏無咎颌首:“副相是雲妃的什麽人?”
柳珣懶洋洋地嗤笑:“雲妃娘娘倒不是空有美貌的,也知道提攜娘家,可惜崔家的男人都沒什麽本事,反倒是女子都厲害。雲妃的母親便出主意,讓她轉而舉薦了姑丈,也可不落人口實。便是當今的副相吳大人了。”
晏無咎可有可無點頭:“繼續。”
零零碎碎,你來我往講了半天。晏無咎日落時分才與他分別,晚宴上多少飲了些酒。
回了晏家的時候,已是月上東山。
院子裏的荼蘼都開了。
看到長廊上對着花念經的和尚,他怔了一瞬,忍不住嗤笑出聲。
焚蓮睜開眼睛,眼底有淡淡溫情,從容斂下:“阿彌陀佛。檀越主飲了酒。”
這次,他穿着素白色的僧衣,白色在月光下泛着一點溶溶柔和的光。
晏無咎走過去,背靠着欄杆直面他,微微歪着頭:“今天怎麽來這?”
焚蓮神情沉斂淡然,只是眉骨生得突出,眼窩有些深邃,長眉微微一動便顯得整個人如無鋒之重劍。
“小僧,前段時間迷了路,不知道怎麽走回來。以後就記住了。”
晏無咎側首,一半的臉在月光下,他看着那株茂盛的荼蘼花,抱臂似笑非笑:“是嗎?不過,明日起我不在家。你還是別來了。”
“無咎,生氣了嗎?”焚蓮神情微微黯然,沉靜專注地看着他,“要去哪裏?”
晏無咎輕笑,眉目華美絢爛,沒心沒肺地說:“這花要謝了。我出門給自己新挑個法身呀。”
焚蓮眼底一點悵然,仍舊認真地說:“小僧知道了,小僧會努力找到你的。”
晏無咎倚着廊柱,半阖了眼,喝了酒的腦袋稍稍有些眩暈。他不笑了,挑眉,神情微微兇狠傲氣,一點不耐:“別找了,你又不聽話,誰有耐心每天半夜等你來。”
焚蓮默不作聲,走到他面前,也側身靠着欄杆,讓月光照見他半身,好被那人看見。
“這個,給你。”
晏無咎睜開眼,看見一塊冰玉雕的觀音,用一串同色的珠子串了。
“小僧加持過的,會保佑你。”
晏無咎冷眼看着,那和尚毫無所覺似得,将珠串舉起來,親自要挂到他的脖子上。
他唇角揚起,可有可無得閉眼,配合焚蓮低下頭。
東西挂好了,那人也沒有退開,焚蓮也沒有退開。
他看着近在眼前垂斂着眼眸的臉,月色下皎潔無暇,似真似幻。
晏無咎睜開眼,見他目不轉睛,神情禁欲聖潔,輕佻一笑,緩緩垂眸低頭,在聖僧淡色涼薄的唇上親了一下。
焚蓮沒有躲,神情微微放空,晏無咎卻知道他屏住了呼吸。
緩慢落下,一觸即分。
晏無咎拉開距離,靠着欄杆,笑容幅度不大,絢爛靡麗又晦暗嘲弄。
“第一次?”
焚蓮表面平靜,實則失魂落魄。喉嚨滾動了一下,誠實又茫然得點頭。
晏無咎點頭,笑得越發爛漫,他閉着眼睛,百無聊賴地說:“大師,你被妖魔玷污了呢,要趕快逃跑啊。笨蛋。如果不跑,就說明你喜歡我,那你就要過來,親我一下。”
焚蓮站在原地沒有動。
晏無咎猛地睜開眼睛,輕佻傲慢地看着他:“真無趣,不跟你玩了。”
他直起身,寡歡不耐地往裏走,被拽住了手。
晏無咎回頭。
月下的僧人寶相莊嚴,俊美禁欲的面容恬淡寧靜,俯身靠近,緩慢認真地碰了碰晏無咎的唇。
晏無咎的唇柔軟微涼,那個人的唇像柔軟的棉布,大約因為全程屏息,一點氣息也感覺不到。
晏無咎冷冷看着他,忽然笑了,無辜又清狂:“你喜歡我。”
“我喜歡你。”面前的僧人像重複一樣,平靜地念出這四個字。
晏無咎半真半假地眨眨眼笑:“那就,每次見了我都要這麽說。”
僧人點頭:“好。”
晏無咎擡手,摸了摸他禁欲聖潔的側臉,額頭似有若無相抵,嘆息似得說:“你生得很好看。”
焚蓮喉結隐忍得動了動,一只手不知是忘了還是怕他忽然又翻臉離開,一直握着他的手腕。另一只手自然垂下,此刻緩緩握緊。
“無咎,你醉了嗎?”
晏無咎當然是醉了,他目光迷離放空,像一潭冰封解凍的水,幽冷绮麗,冰雪和桃花一起沉斂。
那雙眼睛靜靜冷冷地盯着焚蓮,慢慢合上了。
焚蓮的手緩緩擡起,輕輕放在他的背上,他就垂下頭,略尖的下巴支在焚蓮的肩上。癢癢的,酥麻。
他腦袋一片空白,心跳狂亂。把今夜發生的一切,反反複複循環幾遍,才勉強冷靜下來。
“阿彌陀佛。”
晏無咎在自己的床上醒來,發現自己昨夜沒脫衣服睡,一身酒味也沒洗澡。
他臭着臉,披頭散發走進浴室。
上輩子喝完酒洗澡猝死,這輩子也沒長記性。
洗完澡精神舒爽了,終于想起昨夜回來他見過焚蓮。
聖僧回了清苑縣,妖僧自然遠不到哪裏去。
晏無咎警鈴大作,他接下來做的事,若是被這個人逮到,還不知道怎麽給他壞事。
立刻,晏無咎收拾了東西,提前催了柳珣啓程。
啓程,去洛陽。
半路上,終于有空想起自己酒後調戲亵渎聖僧,然而,毫無愧疚心虛。
晏無咎若有所思,月下看焚蓮,确實俊美禁欲很好看,若不是身體不允許,妖僧又太兇,完全引人一睡。
作者有話要說:新年快樂,明天抽空給大家發紅包,抽100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