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洛陽離汴京極近, 又曾是前朝皇都,作為西京陪都, 有汴京的繁華靡麗, 卻又遠離皇城政治中心輻射出的壓抑,在這裏,呼吸都自由自在許多, 自然是許多顯貴世家最愛去的地方。
柳家便是東都最為顯貴的世家之一。
馬車輕緩駛進城門。
低調不失奢靡的馬車內, 車簾半卷, 隔着絲綢做的簾幕朦朦胧胧映照着兩側的街景, 如同徐徐展開的一副漫長畫卷。
若是車內的人願意,便可輕輕掀起薄幕, 将這壯麗繁華的東都清楚看入眼簾。
但是,車內的晏無咎卻只是若有所思地撐着側臉,半斂了眼眸, 似是而非地看着前方, 眉目無動于衷。不知道心裏,此刻又在想些什麽。
車內只有的柳珣輕笑聲:“怎麽樣, 洛陽的景色還可入眼?這會兒沒什麽好看的, 春天牡丹花開的時候, 才熱鬧。早就邀你來這裏了, 清苑縣太小了, 偏你待着不動。”
晏無咎這種人,就算有錢,在真正的世家公子眼裏, 也就是沒什麽底蘊的暴發戶土包子了。
但柳珣沒有這麽想過,甚至,他其實并不像他說得那樣,希望晏無咎來洛陽。
自從晏無咎提出要來見崔瑾後,柳珣的眼底就一直有些陰翳不散。
晏無咎這樣的人,偶爾發現了,就像山野絕地撞見一處瑰麗仙境,第一反應可不是修橋鋪路,宣揚得衆人皆知。而是悄悄修一處天梯,獨獨一人知曉就好。
他願意晏無咎來洛陽,想給他看自己所擁有的一切,卻不想晏無咎走入別人的視線裏。
因着這樣的想法,柳珣沒有帶晏無咎回柳家主宅住,而是悄然駛入自己的一處景色幽靜的閑居別院。
他也不打算帶晏無咎結識任何他這個圈子的朋友。
晏無咎也沒有提這樣的要求,讓柳珣的心情微微舒緩了些。
柳珣伸手,讓晏無咎扶着他下馬車,一路給他大致介紹了這偌大庭院的布置,一面輕描淡寫地說:“這樣的居所還有好些,你若住得不喜歡,改日我帶你再看看別處。到了這裏,就當成自己的地界,有什麽事随意吩咐這些人就是。”
他瞥了眼一旁恭敬束手而立的管事,笑道:“若是哪個不長眼怠慢了,惹無咎不高興,吩咐一聲打殺了就是,無咎的話就是我的意思。”
那些訓練有素的仆婢整整齊齊行禮,仿佛一個模子刻出來一般,舉止有度,從容柔順。
晏無咎眉目沉斂,沒什麽表情,擡了擡下巴:“不用那麽麻煩,也就三兩日。”他回首對柳珣淡淡笑了一下,“阿珣有心了。”
柳珣看着他矜傲華美的眉目,仿佛任何寶物捧到他面前,至多也不過得他随手一用。
他笑了一下,平靜的眼底有一絲真意:“只要無咎喜歡,我沒什麽不可以的。”
晏無咎纖長稠麗的睫羽緩慢眨了下,也不知道聽進去幾分,回身率先走進庭院之中。
從容散漫,旁若無人,就像回了自己家一樣放松。
柳珣忽然失笑,這人一貫的清狂傲慢,怕是驟然置身皇城,也想象不出他局促謹慎的姿态。卻又忍不住相信,這是晏無咎将他視為自己人,才這般自在。
一時心下,各種滋味百轉千回。
晏清都來了柳珣的地盤,柳珣自然是要極盡款待的。
宅子裏燈火通明,他請了教坊頂級的舞姬歌者,舞臺和宴席隔開一段距離。
還包了三家洛陽最大酒樓的主廚回來,這價錢相當于這三日酒樓總營收的三倍,整個洛陽都微微側目。瞬間所有人都知道了,那位柳公子回來了。
盡管每碟的菜或許只有那麽三五筷子,卻置了百十多道不重樣的水席。
宴才開始不久,柳珣自己就先喝得有了醉意,他仰天哈哈大笑:“今日開心。無咎,我知道你不喜歡吵鬧,這裏的舞臺都是遠遠隔開的。這裏看去清楚分明,他們卻是看不到我們的。你可滿意?”
晏無咎認真地吃着菜,酒倒是很少碰,畢竟他是真的有點餓了。
那歌舞确實不錯,他停筷子的時候,偶爾也看上幾眼。
柳珣的酒量不好,三杯就要發瘋。晏無咎不理他,他就目光湛然一直盯着他笑。
“無咎,你來洛陽我真的做夢一樣開心。”柳珣醉眼朦胧,“以後,別回去了,留下來陪我。洛陽很美很大,只是孤單得很。你想要什麽,我都給你。我……”
晏無咎執着玉箸的手指修長,停下來後,用旁邊的人奉上的潔白帕子沾了沾唇。他看向一醉就有狂态的柳珣,手指輕輕點了點酒盞邊緣。
柳珣揮開身邊的人站起來,走到晏無咎面前,跪坐下來,擡着下巴。
那雙顧盼生輝的眼眸,眸光含笑,而且銳利:“你父親的事,于柳家而言根本不算什麽。但是,前提是我回洛陽,回柳家。你知道的,我不喜歡那裏,一輩子也不想回去。除非,你喜歡我回去。”
他抓住晏無咎的手,按在他的心口,眉宇神情寂寞而溫柔,帶着醉意低聲缱绻:“我做不來清冷孤傲,更做不來對你不屑一顧。”
晏無咎神情始終平靜,無動于衷,居高臨下垂眸看着他。
柳珣直起身,搖搖晃晃傾向晏無咎,将他的手指擡起來,放在唇邊。目光自下而上看着他的眼睛,唇輕吻他的手指,沒有絲毫狎昵,只覺得虔誠鄭重。
“洛陽城無人不知,柳珣狂妄無羁,但是,無咎,如果你願意,我可以……在下面。”
被親吻的手指,生得極為修長好看,戴着一枚綠寶石戒指,寶石顏色比冷綠得翡翠成色更為純粹,平日便是洗澡也不會輕易摘下來。
若是有人摘下來,就會看到戒指的內面,篆刻着晏清都三個字。
這枚戒指是晏無咎十歲生辰時候,他外公送他的。有這東西,季家名下所有的産業,就有一半歸他。做皇商生意的季家,在洛陽怎麽可能沒有産業?
晏無咎是為了方便才和柳珣一道,他現在開始考慮,柳珣到底是不是個好人選了。
他垂眸冷眼看着那雙仰望的眼睛,那裏面沒有絲毫卑微柔順,虔誠癡然的表象之下,是勢在必得和乖戾瘋狂。
老虎再僞裝得像大貓,也不會真的吃素。
晏無咎緩緩笑了,笑容像夏夜綻放的荼蘼花,看不見底下的尖刺,只有朦胧的绮麗。
他抽出手,拍拍柳珣的頭,笑得絢爛又溫柔,語氣輕佻清冷:“把柳公子壓在床上,聽上去很誘人,可惜我爹還在牢裏呢,我暫時還不想得罪東都柳家。”
他擡起眼睫,目光放空,似笑非笑,聲音微揚:“柳公子酒量不佳,最近七天,別讓他喝酒了。”
他扶起柳珣,目光并沒有看他,平靜地說:“我怎麽會讓阿珣做為難的事呢?這事并不大,輕松些。你若是辦不到,也沒關系的。好好睡一覺。”
柳珣順從得站起來,似乎醉得更厲害了,被人攙扶着走,目光迷離放空,回望着晏無咎。
一直到走出宴客的廳臺,穿過垂花門走上拱形長廊,他猛地直起身推開周圍的人。重重一拳砸向廊柱。風雅俊逸的儀表之下,目光銳利深沉,卻是冷冷笑了。
……
晏無咎一連三天都沒有出門,更何談見到崔瑾。就連柳珣也沒有再露面。
庭院裏玩樂的東西倒是不間斷,每日都是新鮮的。
下人謙恭地說,柳公子早出晚歸,都在忙于疏通關系。
晏無咎沒有說什麽,他一貫不喜歡對下面的人發脾氣。這一點,高樓上一直看着他的柳珣,也是知道的。卻不知道,他何時這麽有耐心了。
第四天的早上,院子裏的人發現,晏無咎不見了。這才急匆匆的去報告給柳珣。
柳珣難掩驚訝,晏無咎只身一人,這裏庭院深深,都是他的人,晏無咎哪裏都去不了才對。
但他并不是很擔心:“除了我,你又能找誰幫你?你會回來的。一定。”他轉而看向下人,“今天有誰來過?”
……
教坊的馬車駛出那幽靜的地界,慢慢周遭的人聲多了起來。
馬車內一身孔雀藍錦衣的貴公子,執着合攏的扇子,輕輕擡了擡下巴,清越嗓音帶笑道:“崔瑾此人,姑娘可聽過?”
對面纖秾合度風情妖嬈的美人,團扇半遮了臉,冷豔輕笑一聲:“洛陽無人不知。”
晏無咎眨了眨眼:“在哪裏,最快能找到他?”
“找他做什麽?”豔光四射的美人,一雙潋滟冰寒的眼睛瞧着他,“方才你還說,自己是被誘騙來的良家子。我怎麽聽着,像是攀的高枝不滿意,想換一個?”
晏無咎輕笑一聲,扇子抵着唇,緩緩眨了下眼,輕佻散漫:“姑娘既然看出來了,那我就不瞞你了。依你看,崔瑾的高枝好攀嗎?”
美人的手指伸出來,順着晏無咎的臉落到他的下巴,對上那雙絢爛又淩厲的眼眸。頓了頓,收回手。
“可以。”那人的唇冷冷一抿,“崔瑾不過一個小毛孩,與其攀附他,不如換個人。”
“換誰?”
“崔瑾的小舅舅,賀蘭凜!”
晏無咎笑容依舊,略略挑眉:“賀蘭凜我沒聽過啊,很有名嗎?”
美人斜睨着他,并不說話。
晏無咎眨眨眼:“我要走了。等我成功攀上了崔瑾,到時候來教坊捧姑娘的場。”
他跳下馬車,頭也不回離去,那孔雀藍錦衣漸漸消失在往來人群中。
馬車沒有走,半響,外面靜候的人低聲詢問道:“大人,是不是跟上去?”
馬車裏伸出一只手,掀開簾子,豔麗近乎妖嬈的眉目睥睨:“我看上去,很像女人?”
門外玄色雪花紋的佩刀男人驚訝,立刻低下頭,臉漲得通紅:“大人……扮什麽都極像。”
他求生欲極強,立刻轉移話題:“卑職不明白,大人不是要追查柳珣這條線嗎?怎麽突然就打道回府了。剛剛那個人什麽時候近得您的身?”
車內的人冷冷地說:“不用查了,那人就是柳珣宴請的貴客。”
“啊,線報不是說是哪位王爺嗎?那還查不查?”
被人用扇沿抵着脖子,一面調戲一面謊話連篇編瞎話,威逼利誘帶他離開。這種不知死活的人,賀蘭凜還是第一回 見。
“繼續盯着柳珣。這個人不用。”賀蘭凜頂着那副豔麗的妝容,毫不在意,微微眯眼便妖嬈危險,“告訴崔家的人,崔瑾這幾日若是找他們幫忙,都避着點。讓他來找我。”
“是。”
沒聽過賀蘭凜?嗤,那就好好認識一下。
作者有話要說:陪都嘛,有趣的人物很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