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晏無咎找了一家地段不是很顯眼的, 挂着孔雀牡丹圖的商鋪,走了進去。

不等他亮出戒指, 東家便認出了他來, 立刻迎了上去。

畢竟,偏遠小商鋪就算了,季家有頭有臉的大掌櫃們, 怎麽可能不認識自家表少爺。更何況前段時間正值季老爺子八十五歲壽誕, 他們也是有去賀壽的。

“晏少爺, 您可算來了。老爺早就來信通知過我們, 可一直沒有您的消息。”

晏無咎轉着手指上的戒指,挑了挑眉:“舅舅可好?”

“不太好, 除了禹城是咱自己的地界,到哪都寸步難行。打着季家旗號的商鋪如今都有人盯着,日子一日比一日艱難。也就幾家店, 對外是那幾位公子的名頭, 暫且相安無事。”

晏無咎神情冷靜,颌首:“店裏的流水夠用嗎?”

“這您放心, 目前能松動的, 都彙到這裏來了, 老爺吩咐了, 都可着少爺您使。”

晏無咎笑了一下, 平靜地說:“舅舅見過的陣仗多了,眼前這點不算什麽。讓底下的人安心做事,很快就沒事了……老夏是嗎?替我置辦些東西……”

在柳珣那裏的三天, 晏無咎并不是真的什麽都不做,說了住三兩天就真的住三兩天,一心等着柳珣。他從不把主動權交給別人。

那些時常出入達官顯貴所在場合的優伶,才是晏無咎感興趣之所在。這些人最清楚洛陽那些名人的動态。

比如,明日洛水河畔有一場夏日宴游,從午後持續到月中。

洛陽的貴族子弟會在那裏釣魚、賞花,吟詩、放燈。這樣的場合對與會者的身份限制不是很大,不但貴族男女均可以參與,外貌姣好談吐風雅得體的人,身份只要不是太差,也都可以碰碰運氣。

最重要的是,崔瑾很喜歡這樣不拘泥身份的場合。

河畔園林極大,有精致的花園,有高大雅致的建築,再多的人在這裏,都不至于太擁擠。想要找一個人,也很難。

晏無咎哪裏也沒有去,就在那座最高大華美的建築裏,挑了個二樓視野最好的納涼臺。

雖說是整個洛陽的盛會,往來之人不拘泥于身份貴賤,但是人都是有圈子的,沒有人引薦,大致還是相熟的人一個圈子,各玩各的。

有些地方,甚至不允許陌生人靠近。

但,也有例外。貌美才高的男女,總會引起人的注意,打破某些規則。

每年的盛會上,也會有幾對突破門第觀念的佳偶天成。

除此之外,還有一些驚世駭俗的狂人轶事,增加洛陽人的談資。

比如,有人用金珠做彈弓,射落園中珍貴的花卉。

這種大煞風景有辱斯文的行為,簡直人神共憤。

能放在園中展覽的花卉,可不是尋常的植株,乃是各個貴族自己花巨資着人特別培育的,就為了在這樣的場合拿出來,彰顯身份,炫耀鬥富。

如今,卻被人這樣暴殄天物。無疑是公然挑釁。

騷亂一起,頓時人人都在尋找罪魁禍首。可惜距離太遠,這裏地勢迂回,一時半會竟然不知道是誰幹的。

二樓納涼臺上,有個穿着紫紅錦衣的少年,一邊換着方向一邊不斷投出袋子裏的金珠子。

孔雀藍錦衣的青年坐在欄杆內側的椅子上,長腿相疊擱在那裏,他仰靠着欄杆,心灰意懶似得用扇子遮着臉。

“停!別撞到我。”

少年站在那裏,回頭看了一下,距離還有好多步,又擡頭看看,那鳥雀已經飛不見了。

“我沒撞到你,你把我的鳥兒吓飛了。”

“那是你準頭差。”

“你準頭好,你射一個看看。”

“我射了啊,”那青年慢吞吞地說,“你飛出去十八顆珠子,我也飛了十八顆,比你強。每一個都打中了。”

少年狐疑:“我怎麽沒看見有什麽落下來?”

扇子下的人冷淡的聲音嘲弄一笑:“我射的是花。”

少年攀在欄杆上望了一下,發現遠處一群人在找什麽,好像很憤怒的樣子指着這裏。

他明白了:“你闖禍了,那是采來送給那些閨秀們,晚上優勝的十個美人姐姐們要放在河燈上的。等下他們要罵你了。”

扇子下的人百無聊賴,有氣無力地說:“不會。他們不認識我,而且有你那十八顆珠子,會以為是你打的。”

少年驚呆了:“你,你怎麽這麽壞!”

“啊。我從小就這麽壞。”

少年呆在那裏不動,半響問:“那你怎麽不跑,等下他們找來,我就說是你幹的。”

那人聽了,只是輕聲笑了笑,仿佛他說了什麽傻話一樣。

少年不知道為什麽,臉就紅了。他也沒跑,就站在那裏不動。

院子裏的花被打落的事,傳到了樓下,那些往來交際的貴公子們聽了,卻都不甚在意,反而哈哈大笑。

“我看,這種事也就是那些個暴發戶幹得出來了。”

“我怎麽不記得,洛陽還有這種人?那些人不是在長安好好窩着嗎?”

“怎麽,崔瑾不是崔家人?”

“這是你說的,我可什麽都沒提。”

叮叮當當叮咚。

就在這時,一顆金珠子落在他們的銀盤上,衆人頓時無聲,一起皺眉擡頭朝樓上看來。

二樓涼臺上。

少年訝然看了眼內側樓下,又看向依舊用扇子遮了臉的青年。

“你射的?你幹嘛射他們啊?”

“沒聽到他們說我暴發戶嗎?”

“啊,原來你就是崔瑾啊。你看,你這麽壞,人家證據都不要就知道是你幹的呢。嗤。”少年笑起來。

晏無咎慢吞吞地支起來,扇子依舊遮着臉,只露出一雙百無聊賴的眼眸。

樓下已經傳來喝問了,似是有人要上來。

晏無咎站起來,側首似笑非笑看向他,緩緩眨了下眼:“不是我,是你。”

少年笑臉凝住了,心下不好:“你是說,你要告訴他們,我是崔瑾?是我射的?”

晏無咎矜持地點頭。

少年嬰兒肥的臉都鼓起來了,圓潤的眼睛睜大,氣惱地瞪着他:“你真是壞透了。”

扇子露出來的那雙眼睛,眼角微揚,眉眼生得極好看,略略一彎,顯得無辜又神秘。

就像蒹葭籠着洛水,月色、霞光、浮光交錯倒影。

少年分明氣惱的,一眨不眨看着他,心裏卻一點讨厭也沒有。還覺得,被陷害好像也不是什麽大事。

他站在這裏不走,等着那些人問起來,就豪氣得應下。

晏無咎執着扇子退了一步,靠在二樓內側的欄杆上,側首看向樓下,扇子依舊半遮着臉,眉睫垂斂,居高臨下,輕佻清狂地說:“暴發戶,是說我嗎?”

樓下預備上樓的人頓時站在了原地,樓下所有人或站或坐,都仰頭看着樓上那矜傲放蕩的貴公子,如同看見一只開屏的孔雀。

鴉雀無聲。

有人驚訝:“你是,崔瑾?”

晏無咎長眉略挑,眉眼淩厲華美,冷淡無趣地看着他們:“我不是崔瑾,你是?”

樓下的人自然不是崔瑾,便當他是故意嘲弄,默認了他的身份。

身旁那少年呆了呆:“你不嫁禍給我了?”

晏無咎輕笑,依舊看着樓下:“開個玩笑而已,我不欺負小朋友。”

少年臉紅,不知是氣還是怎的:“你才是小朋友!我好大的了!我……”

他不敢說年紀,氣鼓鼓地看着這人。

樓下那些人當他是崔瑾,沒想到崔瑾是這樣的人,一時都有些不知說什麽好。

畢竟,當面說人壞話被抓包。

有人反應快些,笑道:“崔公子既有雅興至此,何以辣手摧花?若是心情不好,下來喝一杯就是了。”

晏無咎展開扇子輕搖,絢爛又晦暗的笑容,随着扇子若隐若現,他眉目生得華美淩厲,略有矜傲,便盛氣淩人,目空一切。

“誰跟你說,我是崔公子了?”

底下的人頓時無語,心裏自然有火氣,但見他這幅誰都不放在眼裏的樣子,風姿氣度絕非常人,一時之間鬧不明白他的身份,都有些舉棋不定。

不由後悔,明知今日這樣的場合,什麽人都有,何苦當衆說那崔家的壞話。

但世家子弟,從來不缺放誕疏狂,不吃那一套的。

有人拍案而起,半醉半笑:“你既不是崔瑾,那你是誰?為何替那崔瑾出頭?”

“我替他出頭?”晏無咎扇子輕搖,微微偏着頭,面容之上笑意淡不可見,嘲弄道,“酒是個好東西,沒腦子可以假裝是酒喝多了,大抵就可以不被發現真相。”

金珠是晏無咎的,辣手摧花的暴發戶是金珠的主人,唯獨崔瑾是莫須有的。

不管這是是誰,他們再多說兩句,就真是得罪透了崔家了。

有人稍微一想便反應過來,立刻拉着那醉酒的男人出去。

樓內的風波,很快傳到樓外去了,一時說崔家的,一時說辣手摧花的人,一片鬧騰。

“不論是誰,好好的花,就這麽被毀了,主人家豈不心疼?”有人嘆息道。

晏無咎斂了折扇,不笑的面容本就淩厲,随着落日西斜光線暗下,愈顯幾分陰翳沉斂。

他臂肘支着欄杆,目光放空,矜貴的眉目百無聊賴,似是無趣似是不耐:“主人家不心疼。你若是心疼,可以去葬花。”

“慨他人之慷,你怎麽知道主人怎麽想……”

晏無咎對面的涼臺上,一道簾幕忽然墜落下來。

所有人都擡頭看去,看見有人綴着簾幕做的繩子墜到二樓來,是個穿着天青色文士服,系着雪青色梅花纏枝錦帶的少年。

這樓只有兩層,再上面就是樓頂了。無疑,這個人就是自樓頂下來的。

那少年生得俊秀清雅,一雙眼睛尤其靈動。

見衆人目瞪口呆看着他,他也不慌不忙,笑了一下說:“主人家說,他買了花放在這裏,就是為了無聊的時候,叫這人射着玩的。”

“你怎麽知道?你又是誰?”

少年也學晏無咎,倚着欄杆,笑顏上露出兩個淺淺酒窩:“你們剛剛不是說了嗎?暴發戶崔瑾。”

“崔瑾?怎麽又崔瑾……”

少年好像覺得很好玩,兩只手肘支在欄杆上,雙手撐着臉:“暴發戶崔瑾說,園子裏的花他買下了,不許摘,只能用金珠射。”

晏無咎微微偏着頭看他:“主人不肯賣,怎麽辦?”

少年彎彎眼眸,露出一點略尖的小虎牙:“暴發戶崔瑾說,他花十倍價錢。”

晏無咎眨了下眼,輕佻矜傲地笑:“真巧,主人也是個暴發戶,不缺錢。他只想自己射着玩,不想拿來賣。”

“啊。”少年有點失望,鼻子皺了皺。

晏無咎拿出金珠子,抛了抛:“你準頭好不好?”

少年歪着頭,點頭又點頭:“打水漂可厲害了。”

晏無咎的金珠抛過去,少年接住,亮晶晶的眼睛看着他。

“暴發戶主人說,他不賣,但是可以跟你一起射着玩。”

少年的眼裏便流露出許多快樂:“哇哦,暴發戶崔瑾說,輸贏沒關系,但他喜歡跟你一起玩。”

少年跑過來,繞了半個涼臺,跑到晏無咎身邊,好奇地看看他的臉,對他伸出手。

晏無咎不解,但還是伸出手。

少年拉住他的手,往露臺外跑:“這裏不好,這些人就喜歡說別人壞話,吵死了。跟我來,房頂上視野最好了。”

那個呆立在旁邊,不知所措一直看着晏無咎的紫紅錦衣少年,看着真正的崔瑾從天而降,拉着晏無咎從他面前跑走。

兩個人沒有一個看他一眼。他想喊住他們,問能不能加入,但卻什麽也沒有說出來。

看看兜裏的金珠子,突然覺得氣悶。

那個壞蛋,不該是,跟他一起玩嗎?他也有金珠啊,崔瑾又沒有。

作者有話要說:纨绔和纨绔的級別是不一樣的,摸摸纨绔小少年,別跟壞蛋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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