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這房頂上的視野自然是極好的, 之前晏無咎卻沒想到,上面會有人。
主要是因為, 沒有任何上去的路徑。
這會兒被崔瑾拉着跑到露臺外, 卻見這一身文雅貴族裝扮的少年,靈活自然地踩着露臺外崎岖險峻的假山,幾步走到外面一株大樹旁。
在晏無咎的目光下, 少年三兩下就上到了樹上去, 那身并不方便的衣服竟然都沒有絲毫皺褶淩亂。
崔瑾笑容靈秀又天真, 對晏無咎伸出手:“不會爬樹嗎?我拉你上來。”
晏無咎當然不會爬樹, 他兩世自小到大都沒有開發出這項愛好。晏無咎看了一下大樹枝幹接壤的高樓房檐,明白了這少年是怎麽上去的房頂。
“不用。”他好歹練了很多年的梅花樁, 就是沒有焚蓮那一個多月的教導,上個房頂也沒什麽難的。
晏無咎助跑了一下,借着山石樹枝, 輕飄潇灑得便上了房檐。他回身對崔瑾伸出手。
睜大眼睛笑容好奇又靈秀的少年, 也從樹幹上走了幾步後,跳過來, 被晏無咎接住。
“哇哦, 剛剛這是輕功嗎?”
晏無咎笑了一下, 眨着眼搖頭:“不是。就跟你上樹的本事一樣。”
崔瑾笑得眼眸彎彎, 他的眼睛生得圓潤明媚, 澄澈又清亮,仿佛一泓明快的山泉,盈滿對于世間一切愉快美好的期待和好奇, 鐘靈毓秀不足以形容。
晏無咎這樣說,他便目露贊嘆和熱情,笑着拉着晏無咎往房檐正中走去。
不遠處的落日又大又圓,散發的飽滿暈黃的光輝,漸漸沉下洛水中去,把半邊河水染成一練璀璨奪目的霞錦。
屋頂正中也鋪着一件價值千金的罩衫,崔瑾自然地坐在其中一半,用手撫平讓出的另一半。一面含笑托着下巴,一面拍拍這裏,示意晏無咎過來坐。
晏無咎和他并肩坐在那裏,正對着長河落日。
洛水河面的晚風徐來,并不熱,晏無咎的扇子便也沒有展開。
“這裏,看日落月升視野最好。天再黑一些,河面上會放煙花,園子裏有很多燈盞,之後會放在洛水之上,沿河飄下去好遠,如果是陰天,天上沒有星星,就像是天河颠倒一樣。”
少年托着下巴,眉眼盈滿愉悅的笑容,仿佛已經看到那副畫面一般,滿足又期待地說着。他的手指輕輕得動着,并不像個樂于遠離人群,安靜孤僻,喜歡獨處的內向孩子。
他的聲音又輕又低,語調起伏卻活潑充滿熱情:“這裏,一直只有崔瑾一個人,沒有第二個發現過。你願意跟他一起看嗎?”
晏無咎抛着手中的金珠,笑容絢爛又清狂,百無聊賴地說:“如果你陪我射金珠,射落園子裏所有的花,我就陪你看。”
崔瑾發出一聲有趣的笑聲,伸手從晏無咎手裏拿走一顆金珠:“我沒有這麽玩過,一直都想試試。”
這樣的距離,沒有練過武功的人是沒辦法看清所有的花,更沒辦法把金珠射得那麽遠的。
少年看了看,沒有直接扔出去,而是起來跑去屋檐那裏趴下。
繁複的屋檐那裏有個可以放置東西的地方,燕子會來做窩。
崔瑾伸手摸了半天,拿回來一個不大不小的小破木箱。
他頗有興致地打開,晏無咎看到,裏面是普通的男孩子從小到大喜歡的玩具,比如彈弓。
那些東西看着都很尋常,唯一不尋常的是,每個東西雖然舊,卻是從未使用過的樣子。
“這樣就可以了。”崔瑾拿出彈弓,姿态标準又透着生疏,瞄準之後松手。
晏無咎散漫地眨了下眼:“不錯。”
他颠了颠手裏的珠子,直接用上內力抛出去,遠處三處地方瞬間一陣亂晃。
崔瑾立刻很是贊嘆地拍手:“你好厲害啊。該我了。”
園子裏的花何止上百,大些的花還好說,有些花生得小,又輕易不落枝,再遠些,還有被遮掩的,憑借他們兩個人是怎麽都不可能打落幹淨的。
但兩個人還是玩得很有趣味。
很多人圍着那處花圃,一旦看到金珠擊中花卉,便會有人大聲喝彩擊打鑼鼓,來宣告命中幾發。起先只是晏無咎的人,後來便有崔瑾的人。
園子裏并不是所有人都生了愛花的心,便有很多人圍着一起看熱鬧,看到激動的地方,也會跟着扔些彩頭。
最後,那些金珠彩頭,在游園宴會結束後,會任憑洛水附近的人們去撿拾找尋。
這樣一來,比以往的折花相會,少了些許風雅遐思,多了幾分驚喜歡樂。
自這次以後,無數權貴子弟争相效仿金珠擊花來玩鬧,一時引為風尚,不知道引出多少故事。
幾年後,有人變本加厲争相鬥富,直接投注彩頭,故意誘使平民去争搶。財帛數額之大,竟然導致了一起踩踏官司,震驚朝野。巧合的是,當時雷霆手段處理那件案子的大理寺少卿,正是今日露臺上拿了金珠打鳥,引出晏無咎金珠擊花的某個少年。
但那已經是很久以後的事了。
現在,人們還沉浸在這種新鮮刺激的玩法中,對遠處高粱華棟上那兩個人,無限向往好奇。尤其,是崔瑾身邊那個神秘清狂的俊美青年。
裝金珠的袋子命人換了幾次,晏無咎已然興致缺缺百無聊賴,旁邊不斷拍手贊嘆的少年卻還是滿含熱情,樓下園中的人們更是意猶未盡。
崔瑾歡喜地笑着轉頭,看到晏無咎的神情,好奇道:“你是累了嗎?那我們不射了。”
晏無咎眉梢唇角的笑容幅度不大,依舊絢爛又溫柔。只是淩厲華美的眉眼隐沒在暮藍色的風裏,那绮麗輕佻的絢爛便染上幾分晦暗神秘。讓他的眼神總像透着幾分心灰意懶,寡歡寂寥,仿佛靈魂與這個世界隔着看不見的界壁。
但他明明是笑着的,而且,笑容那麽溫柔好看。
晏無咎颌首,散漫地閉了閉眼睛,嗯了一聲:“陪你看煙花河燈。”
聽着耳邊少年歡喜的應聲和雀躍的拍手聲,晏無咎心底的思緒卻有些飄忽發散。
在看到崔瑾前,晏無咎沒有想到柳珣口中的崔瑾,會是眼前這個看上去天真靈秀靈魂純淨無暇的少年。
出自瘋狂跋扈的崔家,各種人嘴裏與汴京洛陽貴胄世家子弟格格不入的暴發戶,甚至于,柳珣是用一種忌憚,且敬而遠之的口吻,形容他是咬人的狗不叫。
晏無咎很意外。
柳珣不至于在這一點上欺騙他,他那一刻的神情,是真的這麽認為的。
那種眼神代表,柳珣認為,崔瑾在某種情況下很危險。
“你在想什麽?是不是在想,崔瑾為什麽是這樣的?”
晏無咎睜開眼,看到少年大大的眼睛略彎,眸光中透着靈秀聰慧,仿佛看透人心,卻毫不在意。
“你跟他們說得不太一樣。你比我想的看上去小一些。你多大了?”
“十九歲。等到元宵節的時候,我就要加冠了。”
晏無咎意外地挑了挑眉,外面的人所描述的崔瑾的确這麽大,畢竟他已經入學弘文館。
“你看起來像十六歲,不能更多了。我還以為,我找錯了人。”
崔瑾笑着睜大眼睛,澄澈的眼眸好奇又愉快:“你是專程來找崔瑾的嗎?哇哦,崔瑾好開心哦。”
“但凡專程找你,那就是另有目的,不生氣嗎?”
“什麽目的都可以,”少年捧着臉眼眸彎彎,笑着說,“崔瑾不在乎被有目的的接近,崔瑾只害怕,崔瑾喜歡的人不喜歡跟崔瑾玩。”
晏無咎緩緩眨了下眼,偏着頭輕笑:“你喜歡我?”
“喜歡。”少年眉眼發梢都是笑意,甜甜的又清澈,讓人想起井水冰鎮過西瓜的清甜餘味。
晏無咎失笑,清狂無辜地眨着眼:“我還以為,你是個比我還嚣張跋扈的年輕人。你這麽天真幹淨,處心積慮接近你,我豈不是罪大惡極?”
崔瑾又哇哦一聲,笑得更開心幾分:“處心積慮啊。”他拍着手,表達着自己的心情,“可你并不嚣張也不跋扈啊。崔瑾不喜歡嚣張跋扈的人,但是崔瑾喜歡你。”
晏無咎輕笑出聲,仿佛聽到什麽天真有趣的話,靜靜地看着他不語。
少年眉梢眼角盈滿溫柔清甜的笑,語氣又輕盈又雀躍:“你很有趣,而且溫柔。他們總是一邊跟崔瑾玩,一邊說着讨厭崔瑾的話。這是第一次,事情不一樣。”
晏無咎似笑非笑:“那是他們以為我是你。他們怕你生氣。這一點,憑你自己也可以做到。”
少年大大搖頭,笑着說:“不是哦,這一次的不一樣,是這次他們說崔瑾暴發戶的話,崔瑾沒有不開心,還覺得暴發戶也好有趣哦。”
晏無咎輕笑一聲,眨眨眼看向前方:“那就再開心一些,看,煙花和河燈。”
少年驚喜地贊嘆着,熱情高漲,為每一個瞬間綻放的美麗鼓掌贊美。
晏無咎多少明白了,若是他在外人眼裏,也總是這樣滿含好奇,看到什麽喜歡的東西,都毫不吝啬滿懷熱情表達歡喜,那些自诩喜怒不形于色的權貴子弟,自然會笑他是暴發戶,沒見過世面。
可是,若是那些短暫無用的美麗有靈,大約就會很喜歡這個人了。
崔瑾一邊眼睛不錯地看着那些綻放的煙花,一邊笑着說:“這些跟去年的不一樣,沒見過。這些也是你為我而處心積慮的禮物嗎?”
“是啊。”晏無咎含笑平靜地說,“我将原本準備售賣于洛水晏游盛會的花,一擲千金買下。因為聽說,崔瑾喜歡美麗的東西,想送給他。可是沒看見他,我便臨時改了主意。聽說崔瑾行事張揚不羁,我想我毀了這些花,他或許因為生氣,會來見我。”
崔瑾歡喜地看着他,眼裏倒影着漫天煙花:“這些煙花也是你的嗎?”
晏無咎眉宇矜貴,微微颌首:“花了幾十萬貫錢。不止是煙花,整個盛會上所有可以花錢的東西,我都撒了金子。現在,它們都是你的。只屬于你一個人。”
崔瑾笑着嘆息,兩只手拍拍臉:“啊,我開心到想要跳下樓,繞着整座園林跑好多圈。開心到不會笑了,怎麽辦呢。”
然而他臉上笑容漫溢,眉梢眼角都洋溢着快樂,連夏夜的空氣都沾染上奇妙的歡喜。
晏無咎不解:“你不缺錢,這些你自己也能做到。”
“可是,這是你為我做的啊。”少年盈滿笑容的眼眸,像靜谧的蜜糖做的水,整個世界徜徉其上。
晏無咎笑了:“如果他們知道,只是這樣就能得到崔瑾的開心,會有很多人為你做的。”
“不要很多,有一次就夠了。一剎那的快樂是不能複制的,再多也再不會有同樣的快活。”
崔瑾笑着嘆息,他沒有再看晏無咎,而是認真地看着此夜獨屬于他的美麗盛宴。
少年奇妙的語調,像是某種神秘的咒語:“告訴崔瑾,他能為你做什麽?他也想,讓你體會一下他現在此刻的歡喜。”
晏無咎一直看着他的側臉,他第一次遇見這樣奇怪的小孩。不,十九歲了的話,就不能說是小孩子了。
他沒有笑,只是靜靜地看着這俊秀微笑的少年,并且覺得,今夜的确很有趣。
既然這樣有趣,有些不是那麽美好的事,或許可以不急于在這一刻提起。
“我叫晏清都,字無咎。認識你很高興,崔瑾。”
作者有話要說:崔瑾是個有趣的人,跟以往所有的人都不太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