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這是第五天。”
清晨, 在崔瑾的洛陽別院醒來,晏無咎看着窗外東升的朝陽霞光, 這樣輕聲說道。
昨夜的盛會一直持續到月色西斜, 崔瑾全程都在開心的笑着。
結束之後,他拉着晏無咎的手,兩個人旁若無人穿過熙熙融融的人群, 披着月色, 一路跑到這所別院來。
崔瑾的人和晏無咎的人, 遠遠墜在後面, 并沒有一個人出現打擾。
就像夜晚的蒼穹之下,只有他們兩個人的冒險。
崔瑾盈滿笑意的靈秀眼眸, 天真溫柔地彎着,對晏無咎說:“崔瑾小時候,就很喜歡黑夜裏跑出去玩。在月亮下, 蒙着眼睛捉迷藏, 或者其他什麽。可是母親不喜歡。今夜,就像小時候的願望突然顯現。謝謝你。無咎。”
回到別院, 回到滿是燈火琉璃的地方, 一身天青色世家貴族裝扮的少年, 看上去清俊又風雅, 有種魏晉名士的自在從容。
他始終面帶笑容, 那種從靈魂迸發出的近乎天真的熱情卻冷卻了些許,就像是遇見了光,就突然長大了。
晏無咎關于昨夜的記憶, 便停留在少年溫潤澄靜的眉眼。
花園的白色薔花開着,光暈昏黃,照得少年如玉的面容也是暖的。只有那雙眼睛像倒影着星河,清朗明亮又浩淼遼闊,在含笑溫暖地看着他。
昨夜,他們都喝了酒。
晏無咎很意外,崔瑾喝得比他更多,但是那張臉上沒有任何酒意顯露,少年盈滿笑容的眸光也始終清明清醒。反而是酒量很好的他,斷片了。
洗漱之後,用過早飯。在廳堂裏,晏無咎見到早已醒來的崔瑾。
這次,他穿着松白色的常服,廣袖腰封,松白色的顏色像早晨淡淡的陽光灑在宣紙上,比泛黃的宣紙新一些。上面由濃轉淡,繡着一樹墨竹,幾片竹葉。
他沒有加冠,還不到束發的年紀,用玉簪發帶松松挽着,就像個底蘊深厚的世家精心培養出來的公子。只是坐在那裏,就覺得世間一切昂貴奢靡的事物奉于他的面前,都顯得無用又輕慢起來。
時日美好,可虛擲浪費。
崔瑾停筆,含笑看着朝他走來的晏無咎:“你來了,坐。昨夜睡得好嗎?”
晏無咎依着他的意思,坐到他對面,看到桌子上擺着畫紙和筆墨。
“起來這麽早,作畫?”
崔瑾招手,示意人将東西撤下去,用布巾擦了手。
“因為做了一個美好的夢,就想把它留下來,可惜畫不出來,反倒忘記來得更快。”
他并不很遺憾,微笑着說,并無所執。
晏無咎偏頭眨了眨眼,似笑而非,眉目的線條便不自覺有些淩厲,淡淡的輕佻又無辜。
“你跟昨夜,看上去不太一樣。”事實上是,昨夜來了別院後,就已經不太一樣了。
若不是全程晏無咎都跟他在一起,這樣的變化,感覺會更明顯一些。
崔瑾天生一雙含笑的眼眸,聞言眼眸略略睜大,眉眼周遭的笑意便更明顯了一些,那種靈動好奇的天真便湧現出來。
他彎着眼睛笑着,用一種奇異的語調說:“因為昨天無咎見到的只是崔瑾自己,此刻見到的,是許多人的崔瑾。人之所以為人,本就是時時刻刻因情勢境遇而有不同。即使是畫卷,也會因為筆墨在不同時間、光線、天氣下,而有所差別。不用在意。”
晏無咎微微歪着頭看他,伸出手指,在他光潔的臉上輕輕戳了下:“嗤。”
崔瑾的笑容稍稍有些困惑,但并未在意。就像一個同時擁有天真和年長靈魂的上位者,包容了頑劣小孩子的小小冒犯。
他笑起來的樣子和昨天一樣,只是眼底那抹不可捉摸的天真,少了一縷純粹的熱情和好奇,被一種從容的神秘所替代。
那雙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眼睛,愈顯靈秀聰慧,看着晏無咎,用那種奇異的不同尋常的語調說道:“應該是很着急的事情,傾盡一切來找崔瑾。崔家和崔瑾的名聲,普通人不會想要招惹的。你不是洛陽的人,也不是屬于這個圈子的人,直接選擇了并不了解的崔瑾,那就是不普通的事情。說說看,崔瑾能幫上什麽忙?”
若是晏無咎第一次見到的,是此刻的崔瑾,一定不會覺得他像十六歲了。只會覺得,傳聞說他十九歲,是他生得過于年輕。
晏無咎靜靜地看着他的眼睛,将心神暫時從對這個人的好奇中抽離出來,眼眸一點一點渲染上笑容,用一種無人可以拒絕的語氣說:“賀蘭凜。你的小舅舅賀蘭凜,阿瑾可以替我引薦嗎?”
殿前司都督府,皇帝身邊最神秘的禁軍勢力之一,堂堂的龍鱗衛指揮使大人,與六扇門最出名的神捕顧月息齊名的賀蘭凜,晏無咎怎麽可能不知道?
雖然,這個位置一定權重,位卻不見得高,十分神秘,并非衆所周知。
但是,就像柳珣說得那樣,認識只是弘文館學子的崔瑾,于晏無咎看不出有什麽幫助一樣,晏無咎的目的,從始至終都只是,只有借住崔瑾才能見到的賀蘭凜。
“可以啊。”崔瑾笑着輕率地答應了,就像是神話傳說中,可以滿足凡人任何願望的九色鹿,“只要是無咎的願望。那麽,是想要都督府的什麽職位嗎?”
崔瑾澄澈的眼裏只有些許好奇和思索,沒有絲毫輕視或失望。
“我想成為,指揮使大人旗下的,一個小小兵卒。”
在半山某個低調神秘的別院內,在崔瑾和姍姍來遲的賀蘭凜的面前,晏無咎這樣說道。
他只是眉睫半斂,那淩厲華美的眉目,難得顯出一點似有若無的恭順來。只是遮掩不住的矜貴外表,讓他的自薦,比起一柄被獻上的利刃,更像是一塊和氏璧。
誰會用和氏璧來殺人?豈不是暴殄天物。
賀蘭凜穿着窄袖束腰的武服,玄色的勁裝用金絲銀線繡着兇獸的圖紋,頭發一絲不茍束在金冠之中,只是坐在那裏,空氣裏就有一種不怒自威的壓抑。
不知道是他身上,還是他腰間的佩刀上,似有若無的殺戮氣息萦繞出一股危險的煞氣。
崔瑾顯然毫無所覺,或者說早已習慣。
他好奇略顯意外地看着說了這句話的晏無咎,笑着看向賀蘭凜:“啊,只是一個普通屬下嗎?”
賀蘭凜生得極為俊美,那是一種世人最為推崇的豐神俊朗,并不張揚,細看卻有鋒芒。
這樣的面相,顯得極為貴氣。但倘若是女子,做豔麗裝扮,便是傾國傾城的絕色了。
見之,絕對難忘。
賀蘭凜從走出來坐在那裏,就沒有開過口,這會兒見崔瑾看他,才轉眸看向晏無咎。
“既是阿瑾的朋友,便不用多禮。擡起頭說話。”
賀蘭凜是崔瑾母親的弟弟,但比起被人嘲諷是小人得志猖狂跋扈的崔家,賀蘭家卻是世襲罔替的世家貴族。別說是洛陽的世家了,便是高官貴胄無數的汴京,也沒有一個人敢背後說賀蘭家一句不是。
他生得俊美,氣場叫人敬畏,說話的語氣卻并無倨傲,只是淡淡的。
晏無咎依言平靜地看着他。
賀蘭凜那雙深色隐隐像是泛藍的眼眸也在看着他:“你叫什麽?”
“晏清都,字無咎。”
“有些眼熟,我們見過嗎?”
晏無咎失笑,緩緩眨了下眼睛,笑容絢爛柔和:“大人在開玩笑嗎?無咎初來乍到,若是有幸見過指揮使大人,豈會繞這樣一個圈子。”
賀蘭凜淡淡笑了下,他的笑意不薄,但那張臉無論如何也沒有沾染更多痕跡。
手指輕輕敲了敲桌面,賀蘭凜挑眉,冷冽的眼裏一點意外。
他自是毫不意外,崔瑾會帶着這個人來攀附他,意外的是,會這麽快。
得知他們沒有找過崔家任何人,乖乖地徑直來了他這裏,賀蘭凜的心情稍稍有些舒緩。
但是,更意外的是,這個叫晏清都的人攀附他的目的,僅僅只是做一個小小的兵卒。
比起這個來,這個人認不出他,都不算什麽了。
晏無咎無害地微笑道:“大人意下如何?”
賀蘭凜颌首:“一炷香的時間,但凡你能從我身上拿走任何一樣東西,我就答應你進龍鱗衛。”
“這樣啊。頭發也算嗎?”晏無咎不慌不忙笑着,眉眼絢爛又溫柔,就像遮掩着淩厲的刀鋒利刃一般。
賀蘭凜平靜地說:“算,一滴血也算。只要你能傷到我。”
“那,無咎就失禮了。”
手中的扇子猛地打開,扇沿在賀蘭凜的下巴擦過。
晏無咎因為他微微的後退,精準地避讓而略略挑眉,書寫着晏清都的扇子猛地一合,他像執着短匕一樣貼身朝賀蘭凜刺去。
那臉上的笑容如徐徐綻開的繁複靡麗的桃花,以至于沒有一絲淩厲狠戾可以流露。
可是,那樣的笑容何嘗又不是刀?
崔瑾只是微笑好奇地看着,對事情任何的發展變化,都沒有一絲意外。
他喝着茶,若是看到兩個人交鋒的精彩處,笑容會略略加深一些,只是再沒有像昨日那樣,為一點點尋常的美好,而熱情洋溢發自內心地贊嘆鼓掌。
這個少年因完美而不完美起來。
時間快到的時候,晏無咎還沒有任何獲勝的可能。
賀蘭凜的武功,比晏無咎想象的更高。但凡晏無咎的攻勢每強一分,他展露出的實力就更多一分,從始至終都保留着,只差一點點卻永遠也無法越過的距離。
晏無咎沒有驚慌。
賀蘭凜淡淡地說:“時間快到了,如果你做不到,要怎麽辦?”
晏無咎不答,變換招式繼續攻擊他的手臂。
賀蘭凜意識到他亂了分寸:“想要我手上的戒指嗎?難度太高了,只是這樣是拿不到的。告訴我,為什麽要來我手下做事?如果你的理由能打動我,或許我會網開一面。”
他今日說得話,已然太多了。這讓賀蘭凜的神情略略露出一點冷色來。
晏無咎依舊笑着的,笑得越絢爛好看,越是笑裏藏刀。
“沒有理由。因為我急功近利,還喜歡為所欲為。”他臉上的笑意一瞬間消失不見,面無表情的面容,将眉目的矜傲淩厲暴露無遺,還有眼尾似是而非的輕佻嘲弄。
賀蘭凜眸光微微一動,那與他手臂纏鬥的扇子忽然像是化身為藤蔓,将他整個人都纏繞拉下水潭似得,身不由己的失控。
察覺的時候,一只手居然被繞到背後去,賀蘭凜條件反射一肘擊向身後。
觸到之後,他才驟然反應過來,急急卸去力道。
晏無咎沒有躲,胸腔被撞擊的那一下,讓他整個人向後滑去。
賀蘭凜皺眉回頭看去,晏無咎執着的扇子展開,半掩着唇,似笑非笑,眉眼冷厲沉斂。另一只手緩緩舉起,拿着賀蘭凜金冠上的簪子。
金冠失去鞏固滾落,那一頭墨發也披散下來,襯着賀蘭凜那張高鼻深目的臉,愈發高不可攀,仿佛神仙中人。
他深深地看着晏無咎,忽然笑了一下:“你贏了。”
作者有話要說:小劇場——
(賀蘭凜:說好的攀附,結果是當下屬?)
賀蘭凜:如果你的理由能打動我,我就網開一面。
(啾啾:我爹因為政鬥關監獄了,我外公沒有後臺,被捏了軟柿子生意垮了……指望我這麽說,是不可能的。賣慘是永遠不可能賣慘的。)
啾啾:沒有理由。因為我急功近利,還喜歡為所欲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