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賀蘭凜的面容不适合笑, 故而笑起來也沒有什麽平易近人的感覺,像清風經過雪原, 不會留下任何痕跡。

晏無咎的面容生得比賀蘭凜更淩厲懾人, 不笑便如凜冬,笑起來卻如桃花繁亂春水。

看見賀蘭凜笑,晏無咎咽下喉嚨那一點腥甜, 深深地看着賀蘭凜, 也緩緩眨眼笑了一下。纖長稠麗的睫羽, 讓笑容顯得無辜無害。

本該還有幾分溫和可親, 至少在晏無咎自己的預期裏是這樣的。然而實際看在賀蘭凜的眼裏,就只看出來似有若無的輕佻矜傲, 蜜糖水下隐隐的危險。

用四個字概括,就是笑裏藏刀。

但,這樣兇殘生硬的字眼來形容這樣好看的笑容, 未免過分又失色。

晏無咎收了折扇, 将手中賀蘭凜的金簪攤開,遞向他。

“大人的頭發散了。”

他既沒有說承讓, 也沒有說失禮, 就這麽笑着說了這句話, 就像是話本裏風流放蕩的公子, 半醉半笑, 邂逅一曲游園驚夢。

賀蘭凜的笑容淡不可見,長眉星目斜睨着他,那一身黑色與金色下散發的不怒自威, 幾乎叫人不敢直視。

晏無咎挑眉,無辜地微笑看着他,等在原地。

一只潔白無暇的手伸過來,自晏無咎掌心拈起這枚簪子。

崔瑾含笑的眼眸從晏無咎臉上移到賀蘭凜臉上,笑着走向他,從容自然地說:“阿瑾替小舅舅束發。”

三個人便重新坐回去。

崔瑾在替賀蘭凜束發,沒有梳子,做得就有些慢。

賀蘭凜拿眼淡淡看着晏無咎,平靜地對他說:“在龍鱗衛沒有什麽特別的,只有一點要記住——這裏好進不好出,在龍鱗衛,除了君,沒有父母親朋。雖不至于六親不認,但也差不多。若是不想被形同虛設,就記住,不要和任何朝堂之人走太近。最好,把自己當做孤兒。沒有親人,沒有朋友。只有君。”

晏無咎一直淺淺的笑着,聞言垂斂了眼睫,微微颌首,聲音如同二月冰解消融的溪流:“是,大人。”

又清,又涼,卻是甜的。

門外走進來穿着龍鱗衛衣服的人,在賀蘭凜耳邊彙報了一句話。

賀蘭凜面色不變,吩咐道:“這是晏清都,即日起,就是龍鱗衛的人了。帶他去認認自己人。”

來人似是少有表情,看了晏無咎一眼,臉上也沒有任何波動:“是,大人。”

晏無咎起身,對上崔瑾含笑溫和的眼眸,頓了頓,才跟着那人走了出去。

他們離開之後,賀蘭凜擡手:“我自己來,你連自己的都弄不好。”

崔瑾圓潤的眼眸笑意加深,多了幾分稚氣,他依言坐回去。

“因為,像小舅舅這樣,會不舒服。”

崔瑾的頭發只松松用玉簪挽起一半,因為若是像賀蘭凜這樣一絲不茍的束起,就像是野獸被勒住脖子一樣,不但很疼,而且很難受。

但也因此,流着一半賀蘭家的血,崔瑾的身上并沒有賀蘭凜那樣舉手投足間流露出的世家底蘊和尊貴,即便只是靜靜地坐在那裏,也叫人下意識屏息敬畏,自慚形穢。

賀蘭凜是珍藏傳世的青瓷,崔瑾是山林裏無意為之的鐘乳石。

但,這株鐘乳石卻不在山林。

賀蘭凜很快就弄好了頭發,沒有梳子,弄得不是很平整,比平日裏多了幾分不羁。

他并不在意,看向崔瑾:“你直接就帶着他來找我了,不太像你。你知道,龍鱗衛不是什麽人都收的。”

交好、讨好崔瑾,繼而通過他獲取到與背後的崔家謀求合作的機遇,這樣的人不少。

也不是沒有人想過賀蘭家,想過走賀蘭凜的路子,但幾乎沒有人成功過。只是在崔瑾那裏就折回去了。

“這個人有什麽不同,讓你破例?”

崔瑾的眼睛生得圓潤,以至于總像是笑着,親切又溫和,眼睛明亮生輝,便顯得天真純粹,又靈秀聰慧。

他從容地笑着,用那種特別的語氣說:“啊,無咎送了崔瑾一場夏夜盛宴。崔瑾,想滿足他。任何的要求,都可以。但他只要了這個。”

他用一種小小的遺憾的語氣,嘆息一樣笑着說道。

賀蘭凜看着他,崔瑾比他只小了九歲。他是看着這個孩子長大的,卻一直都不懂他。

就像他姐姐賀蘭冶,嫁到崔家十年了,也沒有明白崔家的人腦子裏都在想些什麽,為什麽跟別的人這麽不一樣?

賀蘭冶曾經在一個雪夜乘着馬車回來,車裏睡着沉睡的小崔瑾。

她用一種平靜果決的語氣,對久未見面的賀蘭凜說:“崔家的人,是一群瘋子。還好,我的阿瑾不是。他是賀蘭家的人,他流着賀蘭家的血。我絕不允許,他被崔家的血脈污染。阿凜,你要幫我。”

那時候,即便是睡着,小小的臉上都挂着純真甜暖笑容的小崔瑾,有一種讓人願意付出一切保護他的力量。顯得鎮定冷靜的賀蘭冶,更像是快要瘋了。

直到十年後,崔瑾長大了,這一點也好像沒有改變。

可是,賀蘭凜卻從第一眼看到他就知道,他不像賀蘭家的人。也不像,崔家的人。

賀蘭凜覺得,崔瑾好像從來都沒有長大過。又好像,從始至終都不像個孩子。

就像,不知何時開始,他那種奇異神秘的說話語調。

“小舅舅,無咎是阿瑾的朋友。請你,對他好一點。”

賀蘭凜看着他那雙清亮靈秀的眼眸,溫聲道:“晏清都這個人,野心勃勃,危險至極。他未必當你是朋友。”

崔瑾眉睫微擡,眼眸睜大幾分,眼中的笑容純粹又溫暖,仿佛倒映一切人心,卻又稚氣無憂:“那,阿瑾就自己對他好。”

賀蘭凜定定地看着他,似是拿他沒辦法一樣淡淡一笑,拍拍他的肩:“跟我一起,去看看姐姐。只要是龍鱗衛的人,就是我的人。若是沒有犯下不可饒恕的罪責,在龍鱗衛,就什麽事都不會有。自然也包括他。”

“謝謝舅舅,”崔瑾笑了下,“我們去看母親。”

……

晏無咎跟着龍鱗衛的人走出正院,向着跟來時不同的路徑走去。

那人與他并肩而行,目視前方,板着很少有表情的臉,用沒什麽情緒的聲音說着:“平日裏若不是休息,所有人統一住在這裏。分不同的班、隊,同隊一起行動,一起回來。不得私自随意走動,至少要兩個人一起,不能單獨一人。執行任務的時候,須得聽命令,不能私自行動。”

晏無咎一直聽着,少見得沒有表現出不耐煩,這時候問道:“若是遇見突發情況呢?”

男人看了他一眼,又繼續轉回頭看向前方:“須得向隊長報備,來不及的須得有同隊至少兩人作證。”

“若是,很大的情況,這些人都死了,沒有人證了。也根本來不及呢?”

男人這次止了腳步,看向一臉溫軟無害笑容的晏無咎。

男人的眼神微微有些冷硬,随即依舊用一板一眼的聲音說:“若是全員覆滅,剩下的那個人就是隊長。見機行事,活着回來。但是,事後會被隔離嚴查。”

晏無咎眉眼萦繞着一絲好奇,笑容如半融的蜜糖一般清甜燦爛。聽到他的話,略略挑眉,仿佛了然。

男人眼神依舊冷意,喉結微動,眨了一下,他聲音終于第一次有了感情:“你做得每一件事,龍鱗衛都會知道。即便龍鱗衛不知道,指揮使大人也會有辦法知道。所以,危險愚蠢不該做的事情,連念頭都不要動。”

晏無咎笑着,像個出來體驗生活的被嬌慣的天真少爺,不知太陽底下的黑暗和普通人的疾苦:“多謝大哥。無咎記下了。”

“別叫我大哥,龍鱗衛不得稱兄道弟,只有代號。”

晏無咎笑容不減,只是越發好奇一般彎了彎,看着他:“那,你叫什麽?”

入夏了,天氣很熱,他們走在水榭長廊上,男人喉結又動了一下,別開眼看向湖對面,只看到水面上盛開的花。

他略皺着一點眉,好像被曬融了那張萬年伴着的沒有表情的臉:“木楓。”

晏無咎唇角翹起:“《蜀本草》雲楓脂,入地千年化為虎魄。譚景升《化書》又雲,老楓化為羽人,朽麥化為蝴蝶,無情而之有情也。好名字。”

叫木楓的男人皺緊了眉頭,喉嚨又動了一下,垂下的手指蜷曲動了動:“不懂你在說什麽,這是賀蘭大人取得名字。譚景升是誰?”

晏無咎溫和地笑笑:“唐末的一個方士。不提也罷。木楓大人繼續。”

男人的額上有些汗意,更加伴着臉目視前方,說着龍鱗衛的其他事項。

身邊卻再也沒有質疑的聲音,他說着說着,便要側首看一眼,确認一下這個人是不是還在旁邊。

走出湖面長橋,晏無咎不解問道:“木楓大人為什麽一直回頭看?這裏有什麽事嗎?”

木楓略略皺着眉,好像有什麽煩心事一般,但這個人顯然是個沉穩冷靜的人。

很快眉宇展開,板着臉不看晏無咎:“不該你知道。”

晏無咎笑了一下:“那,我能知道我分到什麽組嗎?”

“需要看你的水平能力,先磨合一下,在我請示過大人之前,暫且跟我一組。”說起熟練的事項,木楓恢複往常,看向晏無咎:“在龍鱗衛,沒有姓名,要給自己取個代號。想好了告訴我。”

“就叫無咎好了。”

木楓沒有異議,看向周遭,嚴肅認真地說道:“沒有事情做的,都放下手頭的東西過來,認一下新人。”

很快,行動有素地走出來一排人,各個穿着跟木楓類似的衣服,玄衣用金絲繡着狼紋。

每個人都像是和他們腰側的佩刀一樣,散發着鐵血狠厲的氣息,一個個面上帶笑眼神銳利,打量着晏無咎。

那些人的眼裏沒有太多意外,就算有,馬上就有旁邊的人小聲跟他說:“……崔少爺帶過來的,見過大人就帶來了……”

“……一副小白臉的樣子,哪家的小少爺……”

“不知道……洛水……金珠擊花……”

“嗬,那個一擲千金的就是他……聽說洛陽許多人到處在打聽他的消息……”

“……幾十萬兩攀附崔少爺……得罪了什麽人……敢來這裏避難……”

“……過幾天他就知道後悔了,看大人到時候怎麽說……”

晏無咎心下失笑,龍鱗衛名不虛傳,果然是什麽都知道。

恐怕他和崔瑾剛踏進這宅子一步,就已經落在了他們的眼裏。

木楓擊掌,板着臉嚴肅認真地說:“既入了龍鱗衛,就是自家兄弟。莫要仗着資格老,欺負新人。指揮使大人知道了,不會輕饒。”

那些人眼神表情輕慢揶揄調笑,身體動作卻都挺正,不是什麽江湖出身,反倒看上去都像是出身良好的人。

因為,龍鱗衛隸屬殿前司,而殿前司是皇帝手中最為重要的三大禁軍之一。

這樣重要的位置,自然是勳貴子弟夢寐以求擠破頭的去處,哪裏輪到沒有出身沒有背景的人。

除了拱衛皇帝本人和京都安危,殿前司和其他兩大禁軍不同的一點在于,這裏還有一些見不得光的組織存在。

比如,皇帝某些場合需要的替身,不能露面的影衛。

還有一個,就是讓所有皇親貴胄聞之色變的龍鱗衛。

龍鱗,又指衮服龍袍。

龍鱗衛所拱衛的,不是皇帝表面上的安危,而是龍袍龍椅的安危。

他們監察的是所有可能觊觎那個至高無上位置的人,首當其沖,就是那些鳳子龍孫。

查看他們是否秘密勾連百官,是否私自離開封地,是否蓄養軍隊,是否謀逆造反,以呈報禦前。

身為龍鱗衛的人,出身不見得低,但一定要沒有親緣牽累。

最合适的,就是有軍功的沒落勳貴子弟,家道中落,最好都是孤臣之後。

當然,即便如此,入了龍鱗衛,也會有一雙眼睛時常盯着,看看有沒有人被收買。

畢竟,從龍之功,多麽令人眼熱。

晏無咎聽了便笑了,問木楓:“新皇會重用,會被人收買的人,來拱衛他的龍鱗嗎?”

木楓板着臉,第一次露出一絲冷酷:“當今陛下能成功奪位,就是有個龍鱗衛通風報信。那人被豐厚賞賜。第二天就死了。全家無一活口。”

晏無咎眸光好奇純然:“誰幹的?”

木楓笑了一下:“只要龍鱗衛的人沒有死絕,就會追殺叛徒到最後一刻。皇帝,只會賞賜,不會保他。所以,入了龍鱗衛,就一輩子都是龍鱗衛的人。做什麽,都不要做叛徒。明白了嗎?”

晏無咎看着他認真耐心的目光,笑得絢爛乖巧:“啊,完全明白。”

木楓不知道,熊孩子、小霸王還有晏無咎,三者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叫作:明令禁止不許犯的禁忌,那必須一定要試一試的。

作者有話要說:小劇場:

木楓:做什麽,都不要做叛徒。明白了嗎?

啾啾:啊,完全明白。

木楓:真乖。

……

不久後,鴉首大人出現。

啾啾:知道錯了,才堅決要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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