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通常像這樣被捆住雙手扔進水池裏, 求生欲之下對方會不斷掙紮浮出水面,然後越是掙紮越是無能為力, 絕望地看着自己沉下去, 一點一點飽嘗溺水瀕死的恐懼。
對于少年而言, 這個過程是最有趣的。
他喜歡人臉上一切對于**的坦誠, 七情六欲, 貪嗔癡恨, 在絕境之下顯露出的人性最真實最飽滿的一面。
人這種生物最誘人的一點,不就是這些虛妄的**執念嗎?
“一切得失榮辱,最終唯獨屬于人的東西, 只有七情六欲罷了。除此之外一切存在,不過是激發培養這些的樂土。你覺得呢, 晏清都。”
沉下水的人好像一絲掙紮都沒有,水面漸漸平息, 并沒有預期裏的掙紮沉浮和絕望展露。
……60……120……270……
少年本是托着下巴看着,唇角天真愉快地彎着,好整以暇數着數。慢慢的,笑容消失了, 他開始覺得不對勁。
晏清都之前在水潭裏的樣子像是會泅水的沒錯, 可是現在他雙手捆着, 會不會溺水了?
少年的瞳孔神經質地顫抖了一下,站直身體,現世後退焦躁地踱了幾步,随後立刻毫不猶豫跳進水裏, 飛快向水底之下潛去。
水池很深,至少有三兩個成年男子那麽高。
他下潛了些許,才模模糊糊看到水底無聲無息死了一樣的晏清都。
少年立刻向他游去,捧着他的無知無覺閉着眼睛的臉,輕輕拍了拍,對方沒有絲毫反應。周圍沒有氣泡,證明沒有任何呼吸的跡象。
他立刻從後抱着晏清都,往上游去。
漸漸離開幽深的水底,隐隐看見了水面上的光斑。
忽然,懷裏的人卻滑落了出去,反手成空。
少年立刻回頭,被攪動的水裏模模糊糊的,只看到一道暗藍色的身影向水底飄落。
他急忙追上去,等抓住以後,才發現只是晏清都孔雀藍的錦衣外袍,并沒有他的人影,不由慌忙張望。
等等,晏清都的手是被捆住的,外袍是怎麽脫下來的?
這想法剛浮上心頭,身後一道潛伏許久的暗影已經無聲無息貼上來……
咕咚咕咚,水裏熱鬧起來。
少年用來捆住晏清都雙手的錦帶,此刻就纏在他自己的脖子上。
**的衣帶像水蛇像水草,纏上了就脫不開。
帶子很長,足夠纏住脖子以後,再捆住雙手。
少年極力回頭,看到身後那個攻擊他的鬼魅一樣的身影,毫不意外露出一個危險燦爛的笑容,不但不避反而還迎了上去。
再高的武功,到了水裏便要打個折扣,全看誰更熟悉水性。原來,這個人從一開始就打着這個注意了。
很好,這一刻開始,才是公平有趣的對決,他很期待,興奮得簡直發抖。
晏清都比他所想象的,更叫他驚喜有趣。
……
外面,晏無咎的失蹤已然引起了一陣騷動,侍女随從到處都在找人。
那處從內閥上門的院子卻沒有人注意到,更何況是這座處于半山湖心的水榭。
空無一人的水榭內,水面上嘩嘩作響,水底之下波濤洶湧,仿佛有兩條巨獸在翻滾厮殺,水面之上卻沒有任何東西浮上來。
許久,水花和水聲變小了,漸漸恢複平靜。
一圈圈的漣漪蕩開,暈染上一絲絲的嫣紅血色,很快淡開。
少年的烏發在水裏散開,戴在他頭上的金簪握在抱着他的那個人的手上。
他天真無邪的臉上露出虛幻的笑,擡起來看向晏清都。
隔着模糊碧色的水,那張稍顯陰郁晦暗的臉也仍舊華美至極,皎潔而矜貴,就像是他所想的傳說中的鲛人。
昏暗的水底,晏無咎眉宇淩厲眼神陰鸷,握着金簪的手毫不猶豫一下下刺進他的腰腹,直到被少年沾滿鮮血的手靜靜抓住,金簪折斷。
他立刻棄了斷掉的金簪,反手從自己頭上取下一只玉簪,這次,改從後腰刺進去。
少年撲進晏無咎的懷裏,緊緊地抱住他,擡起的清秀的臉還是笑着的,笑得燦爛瘋狂,眼神卻痛苦迷茫。
晏無咎已經被那張無辜純潔的臉騙過一次,那是他一生難得的一次心軟溫情,再不會被騙第二次。
他沒有收手,玉簪和金簪這種小東西造成的傷口都不會太深,要想弄死人,只能靠找準角度傷到內髒,造成大出血。
手被緊緊的抓住,憋氣也已經到了極限。
晏無咎扯過腰帶,從後面将失血過多,失去反抗能力的少年反手捆住。
他很冷靜,這時候也記得不去犯與這個人相同的錯,将少年的兩只手單獨捆住,再捆在一起,絕對不存在像自己那樣可以掙脫解開的問題。
做完這一切,晏無咎也已經到了極限,視野一片斑斓昏暗,全靠意志力往水面浮上去。
被捆住雙手的少年蜷縮着身體,氤氲的血色不斷從他身邊散開。他沒有一絲掙紮,漸漸往水底沉下去。
與晏無咎剛剛相反,一個朝上,一個朝下,一個朝向光明與生,一個堕入黑暗和死。
隔着水裏飄散的烏發,他仰視着那道頭也不回的身影,嘴角緩緩揚起一個無邪的笑容。深深地眷戀執著地看着那道棄他而去的身影,就像是黑暗深淵下以詛咒為伴的惡鬼。
少年沉下去飄着那件孔雀藍錦衣的地方,被浮沉的錦衣蓋住了。
……
知道晏無咎去崔家以後,賀蘭凜就有些心緒不寧。
崔家那些詭谲神秘的人事,即便是作為親家,他也不是很了解。但他知道一點,崔家的人的确少有正常人。
洛陽的世家貴族看不起崔家,但在崔家人的眼裏,更瞧不上他們這些世家。就連萬人之上的雲妃,在崔家似乎都沒有什麽話語權。
不過,既然崔瑾在老宅,晏無咎去了應該便沒事。
這種想法只持續了半天。
最終,賀蘭凜還是突然決定快馬加鞭去長安。
夜黑月明。
賀蘭凜是在骊山腳下遇見了渾身濕透,僅穿着白色深衣的晏無咎。
他披着一件随手扯來的灰蒙蒙的鬥篷,從鬥篷下擡起的臉,月色照在上面,有一種淩厲懾人的冷靜和殘酷。
賀蘭凜第一次見到這樣的晏無咎,就像是一只半夜爬上岸的水魅。
華美的眉目還有水痕,顯得眉睫愈發黛藍如遠山,那雙眼睛瞳孔陰郁晦暗。緊抿的唇,顯得肌膚脆弱而透明。
那種驚心動魄的美,豈止是懾人,咄咄逼人到叫賀蘭凜都有些窒息,喘不過氣來。
賀蘭凜從第一次見到晏無咎就知道,這個嚣張跋扈輕佻放肆的纨绔少爺,縱使沒有一絲雌雄莫辯的媚态,本質上卻比他見過的任何一個美人都更能輕易挑動人心**。
若是他但凡有一絲軟弱可欺,便要叫群狼撕碎。
但這個人給他的感覺卻很危險,和他目中無人的嚣張傲慢同等程度的野心。
賀蘭凜神情沉穩平靜,看着晏無咎眉宇間第一次毫不掩飾流露出的陰鸷冷酷。
晏無咎輕慢從容:“原來是賀蘭大人。”
“發生了什麽?”
晏無咎眼眸微眯,眸光銳利冷酷,盯着他:“無妨。只是大人前日說的,叛逃龍鱗衛的理由,不用找了。現在有更好的了。”
賀蘭凜心下一沉,他自然早就從晏無咎身上嗅到了淡淡的血色味道。
這時,半山上一片火光,遠遠便聽到呵斥抓刺客的聲音。
賀蘭凜沒有說什麽,立刻上馬,朝晏無咎伸出手。
等晏無咎坐到他的背後,賀蘭凜立刻一甩馬鞭,掉頭往洛陽的方向而去。
“誰死了?”
“不知道。是個看上去和崔瑾差不多大的少年,但感覺不是。很瘋,武功也很高。他只說自己不是崔三少爺。”
賀蘭凜目光微沉:“你沒事吧?”
“不去洛陽。往西南的路口放下我。”身後的人這樣平淡地說。
賀蘭凜感覺到即便是夏夜,身後來着晏無咎身上的寒意也依舊刺骨。
“西南……你要去哪裏?”
“六扇門的人在那裏查案,冉珩是旭王的人,冉珩和柳珣曾經私下見過面,龍鱗衛也查到柳珣的人和封莊有聯系。在封莊有極大的可能接觸到旭王的人。”
晏無咎忍着渾身濕漉漉的,被夜風浸透的不适,皺着眉神情不耐,聲音卻很淡。
“那本名冊還有秘旨,盡快拿給我。洛陽我不能回去了,如果通緝令下來太快,六扇門的人也在那裏,就會很麻煩。”
賀蘭凜也知道這一點,他換了小路,往荒野一個小客棧走。
“先找個地方休息一下,我盡快取來東西給你。”
晏無咎皺了皺眉:“這樣太慢了,來回至少要一天,回洛陽。”
回了洛陽,晏無咎卻不可能再回蘭都行宮別院了。
他回了自己此前在洛陽的小院,賀蘭凜則回去取東西。
兩個人不但要避過其他人的耳目,還要避過龍鱗衛的自己人。
晏無咎的那處小院,在夏管事回去禹城後,店鋪就已經關了門,院子裏也沒有什麽人打理。
他沒有開門,翻了牆進去,也沒有開燈,一路朝自己的主屋走去。
走到內院的時候,忽然腳步放慢。
先聞到的是淡淡的,似有若無的花香。
這個季節本是沒有荼蘼了,但那花香卻很熟悉。
然後,是微不可聞的梵語誦經聲。
晏無咎腳步緩慢未停,走到廊檐前,在黎明前發白的月色下,看到那道素白的僧衣。
還有僧人面前那盆照料精細的荼蘼花。
和尚誦經的聲音輕緩,漸漸停下,像是想要誦完的,卻像是定力不足,中途停下。
他握着佛珠,寧靜有些消沉的面容擡起,緩緩看向晏無咎,那雙無欲無求的眼眸像是被月色點亮,一點點清亮起來。
在看着晏無咎,像是為了這一幕,已經等待了很久。
檀香熏染的寶相莊嚴不動聲色,卻叫人覺得周身散發出的歡喜安寧。
“阿彌陀佛,檀越主回來了。”
晏無咎看着焚蓮,看着他眼裏從容專注的寧靜,忽然想起前些天時候,兩個人的位置與此刻恰好相反。
久未歸的夜歸人,從焚蓮換成了他。
晏無咎走過去,走到他面前。
定定地看着他,忽然問道:“這些天一直都在這裏嗎?”
焚蓮不語,看着他的眼神微微一點變化。
晏無咎這一次沒有對他笑,沒有蜜甜也壞的輕佻玩弄,半真半假的喜歡親近。
他的神情被夜風吹幹的衣服一樣,冷淡而冷酷。
陰郁晦暗寫在眉梢陰翳下。
焚蓮不回答,只是第一次主動地抱住了他。就像是知道,晏無咎很冷。
他抱得平靜也平常,像籠着一株嬌貴的花樹那樣抱着他,不會太緊壓着他的枝蔓,也不會太松,讓冷風夾雜其中。
在晏無咎看不見的地方,焚蓮眼中的溫柔和心疼,才小心翼翼流露出來。
他的聲音從容溫暖,如誦經平和,聽不出絲毫異樣:“因為小僧找不到新的地方,就只好一直留在這裏。如果無咎找不到小僧,就會回來這裏。”
晏無咎露出一點嗤笑,他可沒有想起要找這個禿驢。
但他什麽也沒有說,只是微微放松身體,也擡手回抱了他。
和尚身上安寧的檀香味道很好聞,直到這時候,才有一種從生死相博的水底上岸了的真實。
無聲嘆息一聲,晏無咎閉上眼睛,微笑溫柔說道:“不要好得太快,病得再久一點。”
雖然知道這個人是虛幻不存在的,只是蠱毒副作用下,因他的欺騙誘導而生。
但晏無咎,突然不想讓他消失了。
背過月光的地方,他的眼底晦暗冷靜。讓和尚病得更久的法子,他是知道的。
作者有話要說:雖然蓋章了是尤物,但是啾啾是那麽好睡的嗎~捅腎專業戶,了解一下。至于死沒死,你猜……
明明可以惑亂天下,但非要憑本事走權臣野心家之路。大概就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