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絕境

馬車咯吱咯吱搖晃在寂靜的街巷, 沒多久,就把沉醉的沈晚冬給晃醒。她感覺頭暈的厲害,身上也發燙, 胃裏的酒氣陣陣往喉嚨上泛, 難受極了。模糊間,她看見章謙溢的臉近在咫尺, 讨厭,怎麽連醉夢中都要看見他。

沈晚冬幹嘔了聲, 她擡手, 指尖胡亂掃過男人的側臉, 莞爾淺笑:“公子,咱們這是要回家麽?”

“如果我是你,現在肯定笑不出來。”章謙溢眉頭深鎖, 他從背後拿起個小皮囊,将塞子旋開,随後從背後将沈晚冬環抱起,讓醉醺醺的女人靠在他身上, 嘆了口氣,柔聲道:“喝點濃茶,解酒的。”

濃茶入口, 苦澀登時在舌尖蔓延開來,那腥甜的醉意果然消去不少。

沈晚冬連喝了三口,她推開章謙溢的手,輕抓了下發癢的脖子, 閉着眼,懶洋洋地笑,問道:“公子是如何将妾身從曹、李二人手中救出的。”

“他們死了。”章謙溢面無表情,冷聲道。

“死的好。”沈晚冬還當章謙溢在開玩笑,她仍閉着眼,嘴角帶着抹淺笑:“我這會兒太暈了,可沒力氣同他們聒噪。若是他們找來,煩勞公子幫妾身擋,”

“我沒跟你玩笑,他們真死了!”章謙溢直接厲聲打斷女人的話。

“什麽?”沈晚冬的酒登時醒了有七分,立馬強撐着坐起來,直面章謙溢,借着車內的微弱燭光,她仔細地打量眼前的男人一絲一毫表情,愕然發現,他好似真的沒有跟她玩笑。

沈晚冬的心咚咚直跳,她只感覺口幹舌燥,湊近了男人,輕聲問道:“真死了?”

章謙溢點頭,他輕輕按住沈晚冬的肩膀,長嘆了口氣,将白天發生的事簡單說了遍,末了,他又補充了句:小妹,你現在要記住,李寶玉肝上有病的事,你從未聽我說過,也不知情。這件事不過是這兩位公子争風吃醋,加上舊日的夙怨,二人喝醉了耍酒瘋,兩家主仆間相互鬥毆才致死,這其實與你毫無幹系。

毫無幹系?

沈晚冬只感覺頭皮陣陣發麻,如果章謙溢方才所說是真的,那就是有兩條人命間接死在了她手裏啊。沒錯,她是想引誘李寶玉喝酒,刺激他的舊疾發作,可真沒想過喝死他啊。況且,這兩人一個是當今首輔的外甥,另一個是侍郎的兒子,哪個都是得罪不起的權貴。她雖沒殺人,可人卻是因她而死,此番真是闖了大禍,這條命怕是……

“公子,我,我會死麽?”沈晚冬雙目圓睜,眼淚不知不覺一個勁兒往下掉,她真的感覺有些害怕了,在園子時,她就聽姐妹們說起過何首輔和曹侍郎的手段,面上瞧着和善,可一個比一個陰狠殘辣,二人結黨營私,常常私下在園子商議朝廷要事,關系好的很。所以這回不管他們會不會反目,但能肯定的是,兩家都不會放過她這個禍水。

“先別哭。”章謙溢一把将沈晚冬攬進懷裏,他輕撫着女人的胳膊,安慰她,柔聲道:“如果說有錯,那我也有。我明知道李寶玉有病,卻縱容你洩憤報私仇,實在是糊塗了。放心,他們倆的死真不關你的事,我現在就帶你去找幹爺唐督主,求他庇佑,如果在大梁找出一個能壓得住何首輔和曹侍郎的人,那只有我幹爺了。”

可唐令會管麽?畢竟這種燙手山芋,躲都來不及,哪個聰明人願意去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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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晚冬心裏糾得慌,這句話,她沒敢說出來。如今,她也只能蜷縮在章謙溢懷裏,慌亂着,聽天由命。

馬車并未走唐府正門,因為章謙溢說了,唐督主的正門是朝廷大員能進的,他們這等風塵中人身份卑微,根本不配,只能去偏門。可是到了偏門,也沒法進去,因為管家早帶了好些錦衣衛攔在門口,在外頭等着他們,然後阻攔。

沈晚冬并未下車,她輕掀起車簾往外瞧去,唐府的後門氣派非常,門上的朱漆在夜色中散發着豪奢之氣,饒是章謙溢平日裏傲慢,此時面對在高臺階上站着的唐府管家,也要弓着身子,斂眉秉氣,點頭哈腰地求告。

“江叔,煩您進去給小侄通告一聲,小侄真有要事面見幹爺。”

那高高在上的江管家聽了這話,稍稍擡了下眼皮,周圍守着的十幾個錦衣衛立馬将手按上腰間的刀柄,一個個直眉瞪眼,仿佛只要管家一聲令下,他們立刻就會揮刀,将來人斬殺。

那姓江的管家淡淡笑了聲,不急不緩道:“公子,實話告訴你,督主已經聽說了福滿樓發生的事,也料到你一定會來,所以早讓老奴候在這兒,他要我告訴你:此事關乎何首輔,裏外都很麻煩,他不能管。再說,不過區區一個妓.女罷了,還值得讓他出面?實在是太丢人。所以呵,你還是回去吧。”

沈晚冬聽見這話,臉上燒的滾燙,自尊被割得生疼,她立馬下車,當着衆人的面,将章謙溢強拉回來。

求人根本沒用,不是麽?

她和章謙溢心裏都清楚,如今就算跪下磕頭,也不見得人家會放他們進門,所以,何苦再當孫子呢。

在回去的路上,兩人都不說話,也都漸漸冷靜了下來。

沈晚冬抱着膝,蜷縮在馬車角落,她的酒已經全醒了,這輩子也沒這麽清醒過,她瞧着蠟燭一點點燃燒,最終啪地一聲走到頭,熄滅了,車內登時陷入黑暗中。

“如果我這死了,請公子”

“別亂說。”章謙溢冷冷打斷女人的話,忽然,他握拳用力砸了下車壁,試圖将心中的煩郁全部宣洩,半響,他才哀聲道:“許是我的面子不夠大,咱們現在回福滿樓,請叔父出面。今兒出事後,我叫人快馬加鞭去請叔父回來,想來,他已經到酒樓了吧。”

沈晚冬頭埋在雙膝裏,無聲哽咽,沉默不語。

雖說心裏還渴求着活命的希望,但她知道,這次的确走到了絕境,無法挽回了。看看街上就知道了,平日裏熱鬧非凡的夜市瓦子,今晚全都歇業,街上靜悄悄的,偶爾吹來一陣寒風,仿佛在告訴她:你離死不遠了。

在被仇恨和憎惡蒙蔽雙眼前,她真的忘了,在大梁這個繁華地,有錢的不能得罪,而有權的更不能得罪。

福滿樓燈火通明,卻沒了往日的喧嚣。

沈晚冬靜靜地跟在章謙溢身後,一步步踏入福滿樓。她感覺一股逼人的寒意迎面撲來,擡頭四下看去,酒樓所有人都在,大堂左側站了茶飯量酒博士、後廚師傅、帳房管事這些人,而大堂右邊的廊子上則立了二十多個俏麗妓.女,一個個垂目低頭,大氣兒都不敢出。

再朝前看去,正前方的太師椅上端坐着個中年男人,這男人約莫四十上下,中等身量,方臉,鼻下留着精心修剪過的八字胡須,頭發梳地一絲不茍,寶藍色的直裰沒有半根褶皺,雖然貌不驚人,但無形中卻有種威懾力,叫人不敢在他面前放肆。

不用想,能讓梅姨和翩紅這等身份的人乖乖站在身後,除了那位富可敵國的“大先生”,想必再沒有別人了。

“叔父。”章謙溢慌忙攜了沈晚冬上前,給大先生行了個大禮。他剛準備開口說話,驀地瞧見大先生眼神淩厲射來,吓得趕緊閉嘴,低着頭,乖巧得如同一個做錯事的孩子。

“這就是那招惹下人命官司的紅顏禍水,晚冬姑娘吧。”

大先生的聲音沉厚,他雙手自然地垂放在兩腿上,吩咐下人再多點幾支蠟燭來,好讓他看清罪魁禍首到底是何模樣。只聽大先生冷笑數聲,如鷹般尖銳鋒利的雙眼盯着沈晚冬,嘲諷:“果真長了張妖俏的臉,姑娘怕是不知道,而今你的名聲可大了去了,現在誰不曉得,福滿樓有位“冬蛇”,惹得當朝權臣之子為你争風吃醋,枉死酒樓。更厲害的是,姑娘還讓半個大梁的瓦子鬧市全部歇業,好麽,這下各家損失何止千百萬的銀錢,姑娘的身價可真不菲啊!”

不知是才剛在外頭吹了風,把酒勁兒又吹起來了;

還是覺得自己左右是個死,還怕什麽怕!

沈晚冬深呼吸了口氣,傲然擡頭,直視大先生的雙目,冷笑道:“今兒上百雙眼睛瞧見了,妾身可沒有逼迫任何人酗酒,是他們喝醉了,把往日的仇怨發洩出來,相互鬥毆才致死,這與妾身何幹?妾身不過是個微不足道的妓.女,陪爺們取樂的小玩意兒,哪有那樣大的本事,當得起禍水二字。”

這話一出,四下嘩然,因為從未有人敢當面頂撞大先生。

“別胡說!”章謙溢吓得趕忙低聲喝止沈晚冬,他疾步朝前走了兩步,擋在女人身前,朝着大先生彎下腰,緊張道:“叔父莫要與這不知天高地厚的丫頭一般見識,她今兒喝多了,腦子不清楚。”

“我清醒的很。”沈晚冬直接朝前走,越過章謙溢。她冷笑數聲,擡臂抹去眼淚,莞爾一笑:“妾身倒想問問大先生,酒樓的妓.女不陪酒賣笑,難不成要像宅門裏的大家閨秀那樣扭捏,低頭一聲不吭地相夫教子?先生、公子和梅姨既然用我們這種下賤的女人來做生意,總要有點良心,別老想着金銀利祿,也要憐惜憐惜我們這種卑微女人的薄命!”

從園子到酒樓,從梅姨到章謙溢,她看過太多的不齒和醜惡,也經歷過太多的生離死別,她有多恨随意擺布、算計、玩弄她的人,有多憐惜想念被折磨死的含姝,此時心裏就有多大的怨氣。忽然,她甚至覺得有種報複的快感,姓曹的和姓何的那般折磨羞辱園子裏的姐妹,報應不爽,如今終于輪到他們的頭上了。

“晚冬!”章謙溢大怒,舉起手想要打醒這滿腦糊塗漿子的女人,可當他看見她通紅的眼、怨恨的淚、不甘的苦笑,他怎麽也下不去手,唯有偷偷給她使眼色,讓她別再胡說,保命為上。

誰知大先生聽了這番話,竟不生氣,只是端起手邊的茶,細細地品,半響冷笑了聲,道:“還有點傲骨,我倒真小瞧你了。不過無規矩不成方圓,如果酒樓裏的姑娘個個都像你一樣煙視媚行,那我豈不是日日都要承擔人命官司?且先不論首輔大人和曹侍郎想要怎麽處置你,你如今還是我福滿樓的姑娘,犯了錯就該受罰。”

沈晚冬背脊一寒,警惕道:“您想怎樣?”

大先生扭頭瞅了眼身後站着的翩紅,若有所思地笑了笑,他站起身來,淡淡地掃了圈兩側立着的妓.女和管事、夥計們,指着沈晚冬,厲聲道:“所有的姑娘,每人給我打她兩耳光,我要讓你們都牢牢記住,到底什麽是謹言慎行,什麽是規行矩步,什麽人該順從,什麽人不該得罪。打,立刻給我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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